不!还有那么多疑问,他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赫尔墨斯!”
她想拉住他,却无法抵抗那股力量。
洞口在她面前合拢。赫尔墨斯给她最后的表情是含笑的。
“潘多拉,”他原本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轻柔地叹息。
不知通往何方的入口合拢。
火焰之野重归冥界般的寂静。
赫尔墨斯躯体近半已然化为不祥的黑烟,却并未消散。他仰首,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冥河女神斯堤克斯。青金石色头纱的阴影遮掩她的面容,她的足下有一汪与衣袍头纱同色的可怖水波徐缓波动。
“我违反了几个毒誓?两个?还是三个?”赫尔墨斯笑起来。
冥河女神沉默不语。不论是见证誓言还是施加惩罚,她都保持缄默。
最后,冥河女神和赫尔墨斯的身影也消失了。
漆黑的旷野与海潮之上,再无任何动静。
一点一点地,侵蚀天空的灾厄开始散落。穿过星光的海潮,轻轻地,微微地,像黑色的雪花,悄然降下,就如奔赴他们的最后结局,飘落在所有生者、死者与永生不死者的身上。[1]
第1卷 第33章
迈丽缇六岁时,祖父在村边海滩上捡到了一个人。
据祖父所说,那天海况极为诡异。晨曦粼粼的海面突然变暗,大团骇人的浓黑乌云笼罩整片海岸线,海潮气势汹涌。他立刻往岸边赶,才把渔船拖到安全地带拴好,再一回头,苍穹竟然又放晴了。
天气诡异,身为老渔夫的祖父不敢再出海,害怕惹怒水神,便决定回家。在归途半路,他发现浅滩上多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姑娘。虽然她躺在海潮退却的潮湿沙滩上,但她蜂蜜色的头发、还有包裹她身体的黑色大长袍竟然绝大部分是干燥的,只有身下脑后的那部分布料被沾湿了一些。
她完全不像冲到岸上的海难幸存者,更像是不久前被直接扔在这的。然而附近看不到任何船帆的影子。
祖父唤醒了她,两人竟然言语不通。一通比划后,黑袍少女还是无法表达清楚她为何会在这里,她对自己的境况似乎也困惑不解。
把年轻女性孤身一人丢在海滩上说不过去,祖父便将她带回了村里。陌生人的到来自然引发了村里好一阵骚动--谁都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性。就连早年黑水还没那么凶恶时到海湾对岸去过的老人都啧啧称奇,说不认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花纹。
陌生来客住进了迈丽缇家。
迈丽缇的父亲同样打鱼为生,在她出生前就不幸死在某场风暴中,母亲则在分娩不久后便过世。迈丽缇从小便与祖父相依为命,家中境况颇为艰难。但祖父似乎担心村中其他有意收留的人家对黑袍少女心怀不轨,便坚决要将他找到的客人带走。祖父只要一言不发地往那里一坐,村里其他人只能退让。当然,这些事都是迈丽缇长大一些之后才听祖父说的。
迈丽缇对艾尔庇丝的第一印象是恐惧。
要怪也只能怪她身上袍子的黑染料太浓郁了,颜色比着色三次的昂贵布料还要深沉。但六岁的迈丽缇很快在教陌生姐姐说话这件事上找到了乐趣,那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
黑袍少女学得很快。
“我叫迈丽缇,你的名字是?”
对方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天,用有些生硬的吐字回答:“我不知道。”
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字,她连家乡在哪、为什么会在海滩上都忘记了。
最后祖父给她起了名字。艾尔庇丝,也就是希望。
她的到来的确给迈丽缇家带来了希望。艾尔庇丝什么事都学得很快,比如生火烹饪还有修补渔网。多出一双手操持家事,祖父不用担心孙女独自在家,更频繁地出海捕鱼,或是在退潮的时候到海滩上挖牡蛎。过了几个月,他用富余的捕捞收获换了邻居家的一只母鸡,又讲好了日后再借公鸡一用。那之后,迈丽缇每天多了喂鸡的活,后来又咯咯笑着追着鸡仔跑,再过没多久,全家时不时能吃上鸡蛋了。
艾尔庇丝好像没见过母鸡,第一次看到鸡孵蛋好奇地观察了很久。这让迈丽缇愈发相信,艾尔庇丝一定是什么王国走失的公主。但感情上,她很快就把艾尔庇丝当作了亲人,一个她原本没有机会拥有的姐姐。
某次迈丽缇与艾尔庇丝去归还从邻居家借用的农具,女主人和女儿们一如往常,正将一捆捆处理干燥好的麻草纺成细线,然后编织成布。回家之后,艾尔庇丝忽然说,那样的事她也会做。迈丽缇随口和祖父提及,他十分激动。迈丽缇母亲遗留的纺锤和织布架都还在,只是长年蒙尘。
老渔夫立刻将工具搬出来,打算次日去换一些羊毛或是麻草来。如果艾尔庇丝能承担起纺织的重任,那么他们就可以和村中其他人家一样自给自足,而不是东拼西凑地用鱼和别的东西去换布料、再拜托邻居缝制成衣服。
迈丽缇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祖父已经睡下之后,艾尔庇丝走到屋角拿起纺锤端详,然后倏地放手。
纺锤没有落地,上端钩子凭空多出了一束深色的粗纱,尾端绕在在艾尔庇丝手臂上。纺锤吃重旋转着,细线飞快地缠出一圈一圈。
迈丽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艾尔庇丝察觉到注视,回头笑了笑。对上姐姐灰色的眼睛,困意袭来,她睡了过去。
等迈丽缇次日醒来,织布架上已经有一幅完整的布料。是与艾尔庇丝被发现时身上一样的黑色。迈丽缇兴奋得不行,祖父却反常沉默,和艾尔庇丝低声交谈了许久。艾尔庇丝说话已经很流利,但大部分时候很安静,听祖父说完便将黑布裁下收了起来。迈丽缇再没见过那匹布。那时她困惑不解,懂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缘由。
艾尔庇丝会纺织的事很快传出去。她先是到邻居家帮忙,后来等祖父置办来毛草,她就在家中做事。和其他工作一样,她纺织得又快又好。每个月途经村里的商人被祖父引着来见识了一次,从那之后每次都会上门来购买布料。迈丽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忽然有新衣服可以穿了。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村中有了一些关于艾尔庇丝来历的流言。
但觊觎艾尔庇丝、向祖父提亲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尤其是拥有三条渔船的村头那家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艾尔庇丝成为小儿子的新娘。祖父拒绝之后,长子直接闹了起来,扬言要在迈丽缇家的船底开个洞,再一把火烧了他们新补了房顶的家,那大发雷霆的样子把迈丽缇吓哭了。而后,他冲艾尔庇丝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假惺惺地希望祖父再考虑考虑,然后扬长而去。
艾尔庇丝扶着祖父坐下,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村里最气派的那座大房子。
“姐姐,你……你不会到他们家去吧?”迈丽缇抽噎着问。
艾尔庇丝很平静地回答:“不会。他们也不会再来了。”然后,她就转身去给炉子里添柴了。
那家人确实没有再来提亲。没过几天,他们全家就因为急病倒下了,趾高气扬的长子没熬过去,头一个被恶病带走。不仅如此,在那之后没多久,家主就险些在捕鱼时折在暴风雨里。那气派的大房子也在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地突然垮了屋顶。
村民都有些怕艾尔庇丝。一些不好的陈年揣测又被翻出来。迈丽缇知道村民们都在背后议论姐姐,但每次她一靠近,他们就交换着眼神安静下去。几乎没有人再敢造访他们一家,祖父拿捕来的鱼去交换时,村民不会拒绝,但艾尔庇丝织的布却不再有人想要了。
迈丽缇没有问姐姐是否与那家的厄运有关。她才不想要艾尔庇丝嫁到其他人家里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艾尔庇丝常常在忙完家事后走到海边发呆。迈丽缇有次跟过去,询问姐姐在看什么。
“海对面有座很高的山,从这里也看得到轮廓。我总觉得它有点眼熟。”
“啊,我知道!那是黑山。”
“黑山?”
艾尔庇丝真追问起来,迈丽缇就答不上来了。她只知道那在天气好时能看见的漆黑山峰是“黑山”。她吐了吐舌头,俯身去玩沙子。
“那天,那个人上门之后,我想起了一些事。”艾尔庇丝忽然轻声说。
迈丽缇怔然抬头看去。
“我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事,”顿了顿,艾尔庇丝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伊利西昂。”她仿佛觉得这个发音熟悉可亲,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
陌生的地名。听上去就十分遥远。
迈丽缇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恢复记忆明明是好事,她的眼睛竟然酸起来。
艾尔庇丝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从海的对面,比黑山更远的地方来。现在没有船能穿过这片海,我当然不可能走。”
“但是--”迈丽缇咬住嘴唇,吸了吸鼻子,转而问道,“艾尔庇丝,你原本的家是什么样的?”
“天气一直非常好,没有下雨的日子,到处都是农田和果树,丘陵都很平缓,你也能轻松爬到顶上。大家都非常幸福快乐,不用为了任何事争吵,到了夜晚就安然睡去。南方的海岸边有很多悬崖,和这里不一样,在那里--”艾尔庇丝忽然收声,蹙起纤秀的眉毛,缓缓摇头,“奇怪,南部还是有点记不清。”
迈丽缇的一点小情绪很快被好奇心打败。她缠着姐姐多说一些她回忆起来的事。
“你家里呢?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
艾尔庇丝愣了愣才答:“我没有家人。”
“一个都没有?”
“从我记得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人。但是大家都很照顾我,对我很好。”
迈丽缇又有点同情艾尔庇丝了。她虽然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但至少还有祖父,现在还有艾尔庇丝这个姐姐。
海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艾尔庇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拢住鬓边发丝垂眸弯了弯眼角。迈丽缇不禁因为这微笑屏住了呼吸。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不由感叹艾尔庇丝平和淡泊得不可思议,如果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孤零零地醒来,绝不可能和姐姐这样淡然坚强。艾尔庇丝对她还有祖父当然很好,但那一刻的笑容和平日里的有什么不同。
与迈丽缇对上眼神,艾尔庇丝灰眸闪了闪。
“你在想什么?”
“我还在伊利西昂的时候,有个温柔的陌生人。偶尔,非常偶尔地……他会路过我家门前,隔着一片田野走过去。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每次他路过之后,门前的小路上就会恰好落下漂亮的野花,都是非常稀有的颜色,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
午后的海面上开始起雾,艾尔庇丝依然盯着黑山所在的方位,即便那峻峭峰顶已经看不清了。
“我很喜欢那些花,每次都会养在花瓶里放到窗边,想让它们尽量开久一点。也许是我养花的方法不对,每次它们都很快枯萎了。”
她又笑了笑。
“不知道我消失之后,那个人有没有再次经过。”
第1卷 第34章
迈丽缇快十六岁的时候,祖父病倒了。
并不是什么急症,但他肉眼可见地日复一日衰弱下去,开始只是无法抵御海风,很快就在床上起不来了。什么草药都没有用。
迈丽缇在祖父面前依旧说说笑笑,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坚称只是今年冬天来得太早,只要熬过去就会没事。祖父闻言总是露出略带疲倦的微笑,不说什么。倒下之后,他身上的氛围都缓和了,曾经无数次从风暴中找到逃生之路的锐利双眼也变得浑浊。不止一次,迈丽缇害怕他就会那么睁着眼睛被接往冥界。
长时间看护病人对身心都是极大的消耗。每次艾尔庇丝来换班,迈丽缇都会不由自主松一口气,随即满心愧疚。
艾尔庇丝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睡觉,但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疲劳的痕迹。
现在迈丽缇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她长大懂事,艾尔庇丝却毫无变化。
是的,近十年过去,她依旧是少女模样,如今单看外表俨然是迈丽缇的同龄人。
村中人对艾尔庇丝都极为畏惧。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吸干了老渔夫的生命力,他才会突然病倒。迈丽缇已经学会对这样的谣言听而不闻。现在迈丽缇一家在屋后开辟起了菜园,山坡上的果树年年丰收,房子也在原地重建过,不再漏风滴水。即便不捕鱼,他们也完全能够养活自己。
“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没法亲眼见到迈丽缇长那么大的样子。”
有一天,迈丽缇拔了一筐新鲜的鹰嘴豆,从后门走进厨房时,正听见祖父这么说。她不由自主驻足,躲在了门帘后。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您究竟是何方神圣?”祖父又问。
迈丽缇想到了幼时的某个早晨,祖父和艾尔庇丝站在织好的那匹黑布前,也是这样难言的气氛。她抱紧了藤筐,屏住呼吸。
片刻沉默后,艾尔庇丝终于开口了:“我还是只记得在伊利西昂生活时的事,至于我本来的名字、为什么会来海湾的另一边……这些记忆没有恢复。”
祖父轻轻叹息,咳嗽了几声才问:“这么多年,您为什么没有离开,去寻找那个叫伊利西昂的地方还有您缺失的记忆呢?”
迈丽缇无端感到艾尔庇丝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着急。”
“也对,您有许多个十年可以慢慢来,”祖父又叹气,以前他很少长吁短叹。“可我们却不能够。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迈丽缇。”
艾尔庇丝面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你可以放心。”
“难道要让她在你的佑护下过一辈子吗?我的老脸可没那么厚。等我的骨头变成灰尘,村里有些人可要动起歪脑筋了。”
对此艾尔庇丝不置可否,转而去倒了一碗汤药服侍祖父喝下去。
润了润嗓子,老人继续说下去:“我有个多年不见的兄弟,在曼得城附近开染坊。她从你那里学来的纺织手艺能派得上用处,他们也一定能给她找个好人家。”
迈丽缇想起了行脚商人上次来时和祖父商量了很久。
“假如我在曼得的亲戚来接迈丽缇之前就死了,能不能请您--”
“我会的,”艾尔庇丝声音还是淡淡的,“但如果是那样,迈丽缇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