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汹涌奔腾,吞噬了绝大多数攻击。只有万神之王的雷霆抵达目标面前。
“她”从天幕上收回视线,一抬手,竟然硬生生接住了宙斯轰鸣的雷光。“她”的整只手掌随之灰飞烟灭。但几乎立刻,缭绕黑影便重新组成了五指与手掌。不知道是否还有痛觉遗留,又或者只是单纯被激怒,“她”张口发出无声的嘶吼,转向宙斯,不断消散又重组的右手抓着雷霆,左臂陡然抬起。
有什么从穹顶洞孔中飞了出来,无助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是染成漆黑的天空之座。
“她”的身形娇小又巨大,度量的法则在“她”的面前失效。“她”轻松将宝座捏到一只手中,另一只掌中的雷光噗地扎入宝座正中。而后,天空主宰的象徽被随手扔出去,燃烧着,不断爆裂出火花与闪电,向大地跌落。
轰--!
天变地异,以奥林波斯为中心,黑影肆意扩散,降落人间,带去灾祸。
何等的奇耻大辱!宙斯身周包裹着震怒的雷光,以身为刃,突入黑影涌动的风暴。
“她”却根本没有反应,懒得搭理飞驰而来的万神之王,自顾自再度抬手,扭曲宇宙的法则,跨越难以计数的时空,向着星辰探出指尖。“她”是天上地下从所未见、超越定义之物,哪怕是毁灭世界的浩劫,只要“她”想,便可以做到。
“住手!”宙斯厉声嘶吼。
雷霆雪光砍向引来毁灭的巨大之手。
“她”像是终于注意到冲到近前的宙斯,但眼眸空洞无色,没有瞳仁虹膜之分,难以判断“她”是否真的在看着比自身要渺小的存在。但毋庸置疑,这一刻,“她”看见了宙斯,苍白的唇瓣分开:
“■■■■!!”
“她”没有发出声音。那不是在场神明能够听到的声音。
然而满溢的憎恶与敌意确凿无疑,更多的黑影以“她”为中心迸发,如水波扩散,裹挟住来袭的雷光,一口将其吞噬。
但这还不够,“她”转动头颅,直直看向宙斯,还有在他身后更远处的奥林波斯众神。众神与无色之瞳正面相对,那一瞬间袭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恐惧,还有被视作蝼蚁的错愕。毫无疑问,祂们在“她”眼中没有分别,全都是阻碍,应当消灭,应当吞噬。
“宙斯--”是天后赫拉呼唤伴侣撤退。
“危险!”
“快回来!”
雅典娜展开神盾埃癸斯,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身上洁净的强光闪烁。
但已经太迟了,奥林波斯山成为“她”的力量源泉,自黑柱之上缭绕散逸的黑影比刚才力量更强。“她”向众神伸手抓去,灾厄异化的领域骤然舒展,眼看要将奥林波斯众神席卷。
万丈强光暴涨,仿若燃烧的彗星,万神之王手持第二面神盾埃癸斯,不退反进,朝着“她”袭来的手掌冲去:
“我乃宙斯,奥林波斯众神之首,岂可后退!”
轰!
扩张的黑潮与神盾碰撞,激起的风暴吹散想要上前相助的众神。
刹那之间,天地通明如白昼。伸出触须的黑影如潮水后退回原位。宙斯在苍白手掌咫尺前方,以一己之力阻挡住灾厄扩张。完全展开守护屏障的神盾之上,雷光如走蛇,映在万神之王锋锐的双眼深处,亮了一下又熄灭。
然后,埃癸斯顷刻碎裂。
“她”手指收拢,抓住宙斯,将他捏进掌心。
“宙斯--!!”
但万神之王已经消失了。
天地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被冲撞的狂风吹飞的众神在彼此眼中看到惊骇:宙斯……被吞噬了?
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她”的身影变得更为巨大,黑影力量骤增。奥林波斯神宫不堪侵蚀,开始如烂泥般融化,皑皑雪峰之上,黏稠的黑肆意横流,仿佛提前到了融雪季节,只不过积雪都倒错颜色。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阿波罗喃喃,嚯地侧首。
赫尔墨斯吐出后半句预言:“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阿波罗视线下移。其余奥林波斯众神都手持兵器,然而,赫尔墨斯腰间的金色短剑甚至没有出鞘。
“你……”
神使哂然,什么都没解释,寡言得异常。
只是三言两语之间,“她”又发生了变化。黑影骤然开始回流,只有片刻,但“她”的动作变得滞涩。
阿波罗眯起眼睛:“那具躯体无法承受如此多的力量,要到极限了,只要在那之前确保天空不被拽落就无碍。”他毫不犹豫:“我去拖住祂。”
“不需要你自我牺牲。”
阿波罗来不及阻止,赫尔墨斯已然往黑影汹涌处折返。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术法,竟然身形一闪,绕过重重黑影阻碍,瞬息挪动到了“她”的正前方。
猎猎卷动的紫色披风不够填满“她”的指甲盖,赫尔墨斯悬停在黑色暴风眼的边沿一动不动,任由黑影缠身,灾厄化身便对他视而不见,也不去搭理其他神明重新开始的攻击,只是专心致志地恣意破坏,将奥林波斯山弄得乱七八糟。宙斯以外,祂们不够格当“她”的对手。
没过多久,“她”就彻底对奥林波斯圣域失去了兴趣,再次抬头,缓慢地重新去捕获星辰。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刻,“她”视为目标的星辰陡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众神信使的身影。
是欺诈权柄全力施展的障眼法!
“她”恼怒地收拢手指要抓住他,但再度一闪,赫尔墨斯退到灾厄的领域外。他竟然偷盗了自己与异界中心相隔的那段路程,在脱身时再度将其释放拉开了距离。
只是这么一个回合,赫尔墨斯身上就已经缠绕着可怖的灾厄气息。
阿波罗立刻弹奏里拉琴净化,神使不做停留,故技重施,再度返回灾厄正中,摸出排笛,演奏出一串音符。
“她”被这旋律吸引注意力,不知道分辨出了什么,恼怒地要去将乐曲源头掐灭。
但赫尔墨斯偷盗又归还距离,一次次灵巧地躲过攻击,丝毫不在意黑影的侵蚀,直接凑到了那无瞳孔与虹膜之分的纯白之眼正前方。
“我是谁?”他问。
灾厄化身的轮廓震颤出重影,好像要分出另一个身体。
其他动作都停下,“她”启唇,发出破碎怪异的叫喊。
依稀是“赫尔墨斯”。
神使的翠眸因为怪异的喜悦变得明亮异常,将排笛随手喂给栖近的黑影,他再度飞掠出去,挑衅似地回望,温存地邀请:
“来,我亲爱的。”
他还说了一句什么,但语声淹没在黑影的尖啸中。
语毕,赫尔墨斯足下生风,向人间飞跃。
“她”的行动明显迟滞了一下,半边身体挥臂将战神的又一轮攻击扫开,朝着天空伸手,另一边身体却迈出脚步,作势要追击紫披风离开奥林波斯。那样子,就好像有两个意志同时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决断。
较量一瞬分出高下。
化身回归黑柱,柱体闭合,自云霄之上激射而出,只是眨眼间,便追踪着赫尔墨斯转移到大地之上。降落的位置在一座白色围墙环绕的伟岸城市外,正是厄庇墨亚。
日月无端失色,奥林波斯方向黑气缭绕,人间灾祸横行。城中至高处的宫殿之中,厄庇墨透斯正在指挥卫兵们维持秩序。陡然之间,宫室震动,瓦砾散落,屋顶居然被大力直接掀开。
凡人惊叫奔逃之中,厄庇墨透斯抬首。
屋顶洞孔中露出一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孔,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令高大的提坦神族都感到渺小。瞳仁与虹膜一色的双眸锁定厄庇墨透斯。难以名状的恐惧将他钉在原地。随即,苍白的眼瞳开始附着上色彩,是浅淡的灰。
岩石堆砌起的宫殿被黑色的狂风吹散,纤秀得只适合拨弦的巨大之手向厄庇墨透斯、向他的城市拍落。
恍若狂风过境,名为杰纳迪欧斯的青年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爬起来,向厄庇墨亚的方向望去,骇得倒退着重新坐倒在地:
长发披散的虚幻人影回眸,像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远去,只一步就到了西方大地与天空相接处。也许是他的错觉,但“她”正在缩小,比远去的速度还快,他再眨眨眼,就已经看不清了。
“她”确实已经没有在奥林波斯之巅时那般巨大。
--我们在缩小。
--我们在衰弱。力量在流失。
--为何要如此?
--真是愚蠢。
--为何要夺取掌控权?
--你献上的躯体无力长久容纳我们,到极限就将崩坏。
--只要令天空坠落,一切就将回归卡俄斯的虚无。包括众神。包括城市。包括他。包括你。包括我们。
是否回归卡俄斯我不在乎。在这具身体破碎之前,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无可理喻。
咒骂声重叠响起,她懒得多反驳。
在她压制住喃语选择跳下奥林波斯的那刻,这具巨大化身的主导权就到了她手中。随体型缩小流逝的是灾厄之灵的力量,对她可能是好事,此前牢牢裹挟她的束缚减轻,原本与基雷斯混合的自我意识重新抽离,她对外界的感知也在逐渐恢复,不再和此前一般陷入半梦半醒的黑暗。
--何必对他紧追不舍?
--可恶,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可能与我们分离。
--一定要将他吞噬。
基雷斯的思考方式极为单纯,恼怒起来,反而更加积极地追踪赫尔墨斯。
脚力超群的众神信使奔逃得极快,不至于跟丢,但初时紧追他们的奥林波斯众神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飞越洋流,赫尔墨斯突然放缓步伐。
她当即追上去。
--停下!
但她已经踏上了海岛的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黏腻滞涩感绊住她,明明是岩石土地,却仿佛在泥沼中前行。
“奥林波斯已然陷落,然而,吾怎可容许乌拉诺斯再度与吾相触!”
大地女神出言宣告,随之地动山摇,火焰之野的裂谷缝隙顷刻间被炽热的岩浆填满,山口热意沸腾,熔岩飞溅四溢,盖亚为了将宙斯拽下天空之座而孕育于烈焰之中的癸干忒斯们一个接着一个,咆哮着从火山中飞跃而出,向着比他们更为巨大的灾厄化身扑去!
她厌倦地闭上眼。将毁灭的事交给基雷斯。
也许花了很长时间,可能不过须臾,火焰之野归于沉寂。
哪怕有着盖亚的加护,即便大地女神的复生权能与灾厄互相克制,最后不论是赤红的熔岩,还是焦黑的裂谷,又或是长发蛇足的巨人,还有环绕海岛的水面,乃至头顶的这一片苍穹,一切都消失了,尽皆被黑色覆盖。
基雷斯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她知道它们的力量濒临枯竭,这具躯体也恢复到正常大小,哪里都疼痛,仿佛随时会从内部裂开。
她追逐而来的目标却不见了。
又被骗了一次。她想。基雷斯大概是对的,她在决定献祭自身的那刻就注定要毁灭,不如闹得盛大到极点,击败万神之王还不够,要摘下星辰,让天空坠落,让整个世界与她的愤恨一起消亡。那样也不坏。但她实在想要知道。
“我是谁?”
“来,我亲爱的。”
“换个地方,我就告诉你为何我无法履行承诺。”
模糊的视野中飘进一角紫色披风。
她大口吸气,眯起眼睛聚焦。
黑发的神明俯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寒凉的、带着遥远馨香的碰触,他好像在抚摸她的脸颊。她没有力气支起身推开他。
“最后能不能至少抱抱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但是赫尔墨斯居然真的将她扶起来靠到胸口,低下来亲吻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
一柄黑影缭绕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灾厄之力入侵,疯狂地汲取着神使体内的神气,意图将他侵蚀。
她的视力恢复了一些,抬眸看去。
他居然在笑,笑得眼中碧波荡漾。
心头悚动,她要推开他,他却抓住她握着匕首柄的手,另一边把住她的脸颊凑近。他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舌尖一压一弹,什么东西滚过舌面掉下喉咙,忽然改换形态化作液滴。
被迫咽下的液体在她身体内点燃奇异的火焰,时冷时热的力量在四肢百骸流窜,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慢了数拍才察觉舌尖遗留的味道有些熟悉。
他松开她,授课似地淡然道:“偷盗的窍门其一,制造契机,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
再定睛看去,赫尔墨斯手中笼了一团黑影。他泰然自若地任由灾厄之力渗入肌骨,将他从左手指尖开始侵蚀。与此同时,像要撕裂她身体的疼痛减轻了,怪异的力量还在游走,她的肢体正在恢复形态和气力,不再是褪色一般的怪异苍白。
他右手化出双蛇杖,在她身后的某处点了一下:“虽然早知道事情绝不会顺利,却没想到偏偏是最糟糕的一种假设成真。”
晕眩再度袭来。他的话是完美吻合某道锁的钥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飞掠着接连浮现眼前,更早更坦白的求爱,细节上有所不同的逃婚计划,和她印象中出入极多,但又找不出错,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
唇舌不听使唤,她颤抖着抓住他的左臂,想阻止黑影继续蚕食他的身体。
赫尔墨斯微笑着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说话时身周窜过诡异的青白色火花,宛如链条:“我和你在时间上总是有点问题,不是不够,就是错开。厄庇墨亚和阿刻戎河边,我都到得太迟,这次却到得太早。”
她僵住了。
能推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一股大力却从背后吸住她,要将她卷进去。
她仓皇回头,看见虚空中开出一个水涡状的孔洞,里面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只是报以注视,她就被更加快速地向其中拉扯。基雷斯的低语变得兴奋而嘈杂,反反复复地叫喊着什么她无法辨析的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