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虚弱地笑了:“那我还得努力加把劲,多坚持一段时日。”
秋冬的雨季开始前,曼得的叔伯家来了两个年轻人接迈丽缇,其中一个是染坊的学徒,深受信任。他很显然就是迈丽缇的丈夫人选。那几天祖父精神很好,让迈丽缇展示她编织的布匹,甚至由她搀扶着到屋子后的菜园里走了一圈,向侄子骄傲地笔画指点过去房屋的地基只到哪里,现在又拓展出多少。
艾尔庇丝一直在最深处的小房间里,没有露面。
所有人都睡下之后,迈丽缇端着一碗麦粥去找姐姐。艾尔庇丝没有点油灯,安静地坐在窗口远眺的身姿像座雕像。羽翼扇动的轻响,有鸟儿从近处起飞。迈丽缇无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艾尔庇丝回转过来,微笑着起身:“你忙了一天,怎么不去休息?”
“你没必要藏起来呀。”迈丽缇嘟囔。
“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比较好。”
两人都沉默了须臾。
而后,艾尔庇丝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迈丽缇有点脸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柔软的愁绪缠绕心头,祖父已经和她敞开谈过对于身后事的打算,迈丽缇对祖父百依百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她不愿意去想死亡的事。即便她对曼得的客人们印象不坏,他们在地铺上传来的安稳呼吸声也无时不刻提醒着她,家中老人的生命之火濒临熄灭。
“如果你不想跟他们走,迈丽缇,我和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
“一直?”
艾尔庇丝点了点头。
迈丽缇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我头发都白了、脸上全是褶子?”
“嗯,哪怕你成为老太太也不会改变。”艾尔庇丝想了想,“但和我留在这里,村里也许不会有人愿意和你成婚。你不会有孩子,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毕竟村子里只有这点人。”
迈丽缇吞咽了一下,低声问:“你不能和我一起到曼得去吗?”不等艾尔庇丝应答,她径自害臊起来:“我不该问这种问题……你要到海湾的另一头去,去曼得只有离对岸越来越远。”
“并不是距离的问题。”艾尔庇丝没有多解释,她柔和的语气无端令迈丽缇感到陌生,在姐姐唤她名字的时候,她不自禁颤栗了一下,“迈丽缇,你想要留下还是离开?”
眼神闪烁地挣扎了一会儿,迈丽缇低下头:“我……想去曼得看看。”才说完,她立刻慌慌张张地补充:“并不是我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只是如果祖父不在了,村子里--”
她抬首间撞上艾尔庇丝噙笑的眼神,顿时失语。她从姐姐的笑容里读出欣慰。
“那么迈丽缇,我祝你在曼得平安快乐,不受灾厄侵袭。”语毕,艾尔庇丝走过去,轻轻环住迈丽缇的肩膀,嘴唇在少女的额头上碰了一下。艾尔庇丝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香气,让迈丽缇想起有点遥远的夏末凉爽傍晚。小时候不知多少更艰苦难熬的夜晚,她依偎着艾尔庇丝,呼吸着这馨香睡去,不会做任何噩梦。
“可是艾尔庇丝,我去了曼得,你要怎么办呢?村里没有能带你过海的船。”
“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如果村里的坏家伙又上门来……”
艾尔庇丝笑了。她一点都不担忧这些事。
迈丽缇回忆起村头那家人突然遭遇的厄运,还有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浮上心头的疑惑。艾尔庇丝当然不同寻常。众神与凡人共同居于大地,她这位随着海潮突然出现的姐姐……究竟是谁?她现在恢复了多少记忆?她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难道是因为--
水汽漫上眼眶,迈丽缇不知道自己是敬畏还是伤感更多,哽咽起来:“艾尔庇丝,你……永远是我的姐姐,唯一的姐姐……”
艾尔庇丝等迈丽缇擦干泪水,将她往门外轻柔地推:“睡吧。”
次日早晨,迈丽缇被堂兄叫醒。
在安稳的睡梦中,祖父的灵魂已经被引导到了大地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堂兄在仓库里发现了为葬礼柴堆准备的柴火和油膏。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迈丽缇回过神时,装着祖父骨灰的瓦罐已经埋葬到了与双亲毗邻的土地中。柴堆的烟气散去,村庄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堂兄也感觉到了什么,与同伴匆忙把纺织工具、一些布匹搬上推车,再带上食物和清水,就催促着迈丽缇立刻出发。
最后,她也没能和艾尔庇丝道别。
三人沿着山道走出半日的路程,太阳逐渐下山。迈丽缇在还能看得到村子的最后一个弯道回头眺望,发出惊呼:浓郁的黑烟袅袅升起,起火的方向正是渔村。
“我要下去……让我回去!”迈丽缇作势要跳下小车。
堂兄与染坊学徒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祖父已经不在,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可是还有--”
“迈丽缇,”堂兄加重语气,她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对于村中的流言并非一无所知,“忘掉这一切,在曼得开始新生活吧。”堂兄敬畏地压低声音:“你一定是被这么嘱托的吧?”
迈丽缇眸光闪烁,犹豫地咬住嘴唇。
过了一会儿,小车再度出发,绕过山丘,逐渐远离海边的渔村。
而在山脊后,半边天空仿佛被烈焰染红。
泥砖陶瓦的平房即便点火也难烧起来,猛烈燃烧着的是家具、仓库里储存的橄榄油和纺织品。经不起高温炙烤,房顶很快垮塌。
艾尔庇丝就站在村子泥路的尽头,丝毫不畏惧热浪,安静地看着生活多年的家付之一炬。
村民们在更远处三两聚集着观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墙面受热开裂,发出爆裂的声响。
那成为一声信号。
人群将艾尔庇丝团团围住。
村民们畏惧容颜不老且能干的陌生人,憎恨只有老渔夫佩拉格斯一家受到恩惠,因为纵火并未遭到神罚而心安。滚出去。魔女。滚回被诅咒的海里去。不老的怪物。去死吧。为了可怜的孩子。为被诅咒的兄长。为十年如一日贫瘠的土地。为不曾停止袭击渔民的黑水。这是所有人认可的复仇。这是会受统治这片土地的神明饶恕的暴行。
面对指控与谩骂,艾尔庇丝始终平静坦然。那种仿佛根本没在看着他们的眼神在愤怒的柴薪上又添一把火。
就和来时一样,获赠希望之名的年轻女性快速地消失了。
被狂乱的怒意驭使的村民们用手边的东西杀死了她。他们将她的尸体与石头一同沉进海中,然后把凶器投掷进火场,感觉完成了一场净化的仪式。
佩格拉斯家的火烧了整夜。
黎明时分,守在火场近旁防止蔓延到邻居房屋的村民大叫起来。
被惊醒的人闻声聚集,都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滩上有道纤长的人影,比晨曦喷薄欲出前的夜更浓重,正非常明确地,一步步向着渔村走来。天空中猛然黑云密布,追随着来人缓缓拉上天幕,不给日光冒头的机会。
大风刮得尚未熄灭的火光瑟瑟发抖,她白皙的面颊光影迭变。
她的脸上没有青肿或红痕,蜂蜜色的头发只在额际颊侧漏出一缕,全身裹着和初次出现时一样的黑色大长袍,干燥整洁,不像在海里走了一遭。
强光下她灰色的眼眸宛若透明,即使面无表情也给人含怒的错觉。
随着她靠近,整座村庄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压住,寂静无声,几个月大的婴孩都噤声。
黑袍人踏上泥路,忽然驻足。
凄厉的嘶叫划破静夜,一只巨大的渡鸦从黑云深处俯冲而来,口中衔着闪光。
渡鸦掠过,她的头上多了一顶荆棘编织的暗金冠冕。
黑色的鸟儿在火场上方盘旋数周,利落地展翅滑行,急停在她伸出的小臂上。她不作答,不看向任何一个匍匐在地的村民,对仓皇的哀求和忏悔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侧首去逗弄渡鸦,用指尖轻轻地挠鸟儿下巴处的绒毛,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并非受奥林波斯认可的神明,落入卡俄斯而后归来。众神不死,而我不论死去多少次,都会新生复活。”
她每吐露一点事实,身周暗冕就愈发清晰。
黑影结成茧,将渔村裹住,无处可逃。
“多谢诸位出力,我恢复了记忆和一部分力量。我尚未取回真名,但你们也无需知道我是谁。咒骂我也无妨,我来到这里,确实是你们的厄运。”这么说着,她歉然弯唇,那是个堪称温柔的笑容,“然而,我不能留下足迹。”
她手臂微抬:“基雷斯,去。”
渡鸦歪头看她一眼,出声呼唤漆黑的影子,展翅冲上天空。
顷刻间就结束了。
黑影退却,将天空归还给晨曦。旭日之车从海平线后挣脱,一无所觉地蹦上天空。
渔村彻底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过。只有潮起潮落依旧。
第1卷 第35章
最初只有卡俄斯。
随后是大地盖亚、深渊塔耳塔罗斯与原始爱神厄洛斯。
天地化形,原始众神与诸多概念涌现:黑暗神厄瑞玻斯、黑夜女神纽克斯、以太化身埃忒耳、白昼女神赫墨拉……
原初的空洞卡俄斯并未关闭。在环绕天空与大地的虚无空洞之中,卡俄斯是一切,一切皆是卡俄斯。祂不再创造,却并未停止观察,只是观察,从不干涉。时间与空间的度量在卡俄斯失去意义,祂认可天变地异的所有变化,但自身亘古不改。
一个通道打开,有什么东西落入卡俄斯。
空洞并未发生变化。
在进入的瞬间,异物也成为卡俄斯,回归有与无之间的混沌状态,既称不上存在,也称不上消逝。
不。
比尘埃更为渺小的星点意志拒绝溶解于广袤的空洞。
但那意志在归于原初的冲动洪流面前极为微弱,已然丧失自我,几近湮灭,残存的只是巨大执念的碎屑,对抗着、坚持着,回绝卡俄斯柔和而有力的感召,艰难地维系存在。
渐渐地,单纯的抗拒念头变得更为切实:
要离开这里。
必须离开这里。
一个单纯的念头发芽膨胀至此,已然耗费不知多少时光,但时间在卡俄斯也是一种错觉,流逝的或许只是与万物诞生等同的短暂须臾。那已经比最初要更强烈明确的念想只是重复着祈愿。一遍又一遍。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绵长的搏斗决定性的一刻到来,疑问点燃火花:
她--?“她”是?
刹那之间,意志重新获得主体,原本消解于原初空洞的记忆与自我纷纷上浮回归,随之重获形体。她以双眼注视空洞,看见世界诞生之初的群鸟飞离,同一时刻,自己的身影逆着羽群的波纹从水涡状的入口坠落。
“这是何处?”
“此处即我身。”
与她拥有完全相同面容与肢体的身影陡然与她面对面,以她的嗓音给出答案。她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出现的那个面无表情,话语缺乏波动。
“你是谁?”
“我名卡俄斯。”
“卡俄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能够打开一切门户的金杖指引通往我身之路。你的身躯与灵魂都已残破,混合灾厄,却又饮下仙馔密酒,本非凡人,无法成神,非生非死,卡俄斯是唯一能容纳你的归宿。”一顿。“而你又为何否定我?为何抗拒我?”
“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为何?”
她没能立刻作答。支撑着她自空洞中抽离的愿望在太多次的重申过后,已经失去了缘由。但她很快想起前因后果,在她被拉进水涡状入口之前的最后时刻。
卡俄斯之中不该有冷热的区别,但她还是想要发抖。
“我还有必须弄明白的事。”
“答案这里就有。”
陌生的事实和画面涌入脑海。
“不,”她用手推开袭来的波动,像在大洋远岸的深水游泳,每多说一点,她的想法更加坚定,身形也愈发明晰稳定,“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卡俄斯,原初的大神,请您让我离开这里。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你什么都无法给我。”
她窘迫地沉默片刻,才耍赖似地说:“既然如此,我是否在您这里驻留也没有任何区别,让我离开也无妨吧?”
卡俄斯的化身竟然认真思索起来:“确实。然而以原样归还,你依旧无法维持存在。唯一的办法是获得神名、神格与权能。”
又思考了片刻后,卡俄斯继续道:“我已不再创造,只能见证。如果你坚持要离开,我也没有理由挽留,但你必须令随你而来的灾厄臣服。”
难以言喻的空洞内景随之陡然变化,她的面前现出一汪池水。清浅波面之下沉睡着三颗深色珠子。
她蹲下探入水中,朝最近的那颗珠子伸手。水面清晰映照出她的身影,她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的外貌。赫淮斯托斯给了她这副形体,她又转而将其牺牲,为什么现在自卡俄斯中抽离,她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呢?是因为如果没有这张脸、这躯干和这四肢,她就无法确认自己是自己么?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珠子的那刻,她的倒影突然发生变化,身体也传来异样的感受。或者说,那是模拟着躯体的感受,直接刺入意识深处的身体知觉。流脓的可怖紫红疮口布满全身,火辣辣的刺痛与令人几欲发狂的瘙痒轮流袭来,激得她不由抽气松手。痛楚与倒影的异样立刻消失了。
这是来自灾厄之灵中疾病分灵无言但有效的警告。
她牵起嘴角,再度向那颗珠子抓去。
病痛的折磨比前一次更为激烈。额角突突地跳,好像什么东西随时会从太阳穴那里钻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失明了。但她牢牢捏住了那颗珠子。看不见的水流吸住了珠子,将它钉在池底。她开始与之对抗,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手臂,艰难而缓慢地将手从池水中收回来,将珠子拿到胸前,藏进衣料褶皱拉出的小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