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渡鸦俯冲而下,“我刚刚被困在原地根本飞不过来!”
艾尔庇丝托起光球,垂眸应答:“赫卡忒来过了,给了我这样东西。有它消解黑水就不再是问题。”
基雷斯侧头盯她看了片刻:“但你不怎么高兴。”
她没有解释,从礁石间钻出去。
“对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报告,这里和对岸一样,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是神庙和神祠。这实在不妙,相当于到处是他们的眼睛。”
“那就在其他神明察觉赶来之前解决。”
基雷斯化身水蛇,载着艾尔庇丝返回黑水海域。
还没靠近海底,癸干忒斯们就从火山口冲了出来,基雷斯一扭身体慌忙闪避,艾尔庇丝灵巧地从它背上落下。怪物继续追着基雷斯绕了一圈,才缓慢飘到她近旁,数不胜数的四肢兴奋挥舞,却小心翼翼地避免打到她。这光景颇为怪异瘆人,但她反而有点想笑,还没笑出来,她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总觉得这些家伙分外讨厌我们。明明你才是祸端。
艾尔庇丝没有搭理基雷斯的抱怨,划动双臂下潜。
越靠近火山口,海水就越烫。没过多久,怪物就挪到她前方挡路,像是提醒她不能再下行。沸水其实已经伤不到她,但她还是停下,取出赫卡忒赠予的那根羽毛。
巨人的碎屑发出噢噢的激动叫喊。
“很快就结束了。”她轻声说。
光球离开艾尔庇丝的手掌,一下子就被卷进灼热的水流。
屏障破碎,足有小臂长的羽毛轻飘飘地随水波颠覆,陡然放出刺目强光。以它为中心,水涡倒卷,怒涛震荡,炽热的海底瞬间降下冰冷的暴雨。火山与地缝轰鸣着涌出更多岩浆,试图抵御冲击。然而拒绝凝固的岩浆在堤丰之羽召唤来的狂风骤雨侵袭下,终于支持不住,来不及喷吐出更多更烫的熔流便发白,表面覆上僵硬的软壳,冒出成串蒸汽水泡。
浓郁的灰烟很快扩散,覆盖了整片缺乏生机的海床。
在烟气的中心,再度响起含糊的嘶吼。
但这一次,是奴隶终于挣脱镣铐获得自由般的欢喜叫喊。
烟尘被喊叫带动的水波挪走,显露出海底面貌:暴风雨已经停止了。火山与地隙彻底陷入沉寂,远望去犹如大片褪色的珊瑚礁。
而飘浮在枯灰色原野之上的怪物也开始解体。
不再被复生的祝福束缚,混杂在癸干忒斯肉块之间的黑色灾厄开始快速吞噬他们。
“喔喔……感……谢……”
“终……哦哦……束……了……”
支离破碎的语句与吐出水泡的嘴唇一起飞快消散。
还完好的一只只手抬起,向着艾尔庇丝伸长。
--不要靠近,他们已然发狂,一只手就能把你捏扁。
艾尔庇丝摇头。她无视基雷斯的警告,来到正在消散的癸干忒斯面前。
年轻女性与丑陋的怪物面对面,他们之间隔着重归澄澈的海水,还有丝缕稀薄的微光。
宽大黑袍与发丝一同随水波舞动,她伸出的手苍白纤秀,看起来美丽而脆弱。渴望触碰她的巨大手掌迟疑了,许多在犹豫中消磨完最后的时刻,从主体剥离消失。
终于,一只大手鼓起勇气,轻轻地、甚至称得上温柔地托住了她的指掌。
在触及她的瞬间,覆盖那只手的黑色斑纹更快地扩散,从指尖开始崩溃。
她与一只独眼视线相触。要在他们身上找到完整的一套五官已经很困难。但她感觉不到恐惧。那深色的眼睛大而湿润,仿佛属于什么温顺的巨兽。稀疏的睫毛缓慢地眨动,她的身影映照在瞳仁里,比她的实际体型还要大不少。
“这值得吗?”
她低声问。
没有谁询问过他们的意愿,他们别无选择地降生、挣扎、最后死去。这值得吗?
咕噜咕噜的水泡与语声一同掠过身侧。
她第一次清晰听到了癸干忒斯们的嗓音:
阿尔库俄纽斯,恩克拉多斯,波吕玻忒斯,波菲利翁,厄菲阿尔特……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朝她涌来,盖亚创造的巨人们报上名字,化作她的养料,也永远地成为灾厄之力的一部分。
而后,水底彻底归于平静。
她仰起头,一团白光遥远地闪烁着。
水面之上已经天亮了。
不知多少年来,晨曦终于抵达了这片困顿于黑暗与烈焰的海域。
第1卷 第38章
丘陵间的小道上,旅人背着包袱独自前行。
迎面走来一位手提长杖的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
“异乡人,你要去哪?”牧羊人出声搭话。
旅者面容平凡至极,过目即忘,有一双平静的灰色眼睛。“我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旅者驻足微笑,如此作答。
“那可不行,我劝你还是回头吧,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再往前,就是海边的沼泽,那可是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禁地?”
牧羊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没人知道那里是什么,凡是想去探个究竟的人都再也没回来。”他将一头啃草跑太远的绵羊拨回来,摇着头说:“去年我有两头小羊不知发生什么疯跑到那山头后面,我追着它们的蹄印跑了好远,最后还是没胆量继续向前。”
对此,旅者报以微笑,并未作答。
牧羊人便不再劝阻,叹息一声,赶着羊往反方向走远了。
等羊群成了点缀远方山道的白色小点,旅者的包袱动了数下,一只渡鸦从里面钻了出来,张开鸟喙口吐人言:“说是禁地,那肯定没错了。呼,到了这地方终于没什么神祠了。”
这旅者正是易容后的艾尔庇丝。
在收回了海湾中的力量之后,她已经能够自如地改换面貌体型,至少能够瞒过凡人的眼睛。年轻女性孤身行走极为罕见,引人注目,容易招来麻烦。她当然不怎么害怕盗贼纠缠,但如果留下痕迹引得无处不在的神明分|身留意就糟糕了。因此,此刻她外表看起来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回避着神庙神祠等神圣的场所、绕开海神统御的水域走了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来到感应到的第二处地点附近。
越靠近所谓的禁区,山道就越荒凉,杂草漫生,显然罕有行人经过。
如牧羊人所言,翻越山丘后,眼前豁然开朗。
沼泽自山脚下舒展,没有被茅草或是泥岛分割,便如一面镜子,映出天色,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直通大洋。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艾尔庇丝心头。
她直接踏入沼泽,没有下沉,踏波而行。
淤泥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水面涟漪下攒动,眼看要漫上来卷住她的脚踝,却在触及之前察觉什么,骤然退缩。
艾尔庇丝对此恍若不觉,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而后骤然回身远眺。
压在泥沼尽头的山麓与记忆中伟岸城池的背景重叠。在不曾发生的现实中,她站在某座宫殿的高处与这同一线山脊遥遥对视。
“厄庇墨亚。”
她低声念出这里的名字。
仿若一滴水砸落湖心,以她为中心,泥沼向内凹陷,张开入口般的空洞。
“基雷斯,准备好了?”
渡鸦飞到她肩头:“当然。”
艾尔庇丝闭上眼,任由身体下落。
她飞快地穿透一层薄膜,仿佛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底。但亲昵地触碰她皮肤的并非大洋之水,而是具象化的灾厄之力。
基雷斯欢呼一声,强忍住立刻起飞的冲动,歪着头盯着她,眼睛闪烁着红光。
“去吧。”艾尔庇丝首肯。
灾厄之灵振翅起飞,大口吞噬丰沛流动的力量。
--噢噢噢!
基雷斯激动得难以自抑,抛弃了渡鸦的形态,恢复为无法形容的黑影。它们激荡的气息变得凌厉,甚至忘了要回避艾尔庇丝,膨胀舒展的无数肢体本能地攀附上她的衣袍,想要将一切贪婪地啃噬殆尽。
“基雷斯。”
她话音未落,灾厄之灵便立刻退却。
卡俄斯见证的主从关系极有约束力。艾尔庇丝没有刻意强调过主人身份,也容许基雷斯想什么说什么,但于它们而言,似乎有一条绝不能逾矩的线。如果将她吞噬,它们自身也会立刻崩溃。她从身周迟疑不动的黑影中感觉到畏惧,便弯唇,在基雷斯开口告饶之前说到:
“无妨,把这里清理干净。”
眼前黏稠的黑障顷刻间消失,不可思议的光景在艾尔庇丝面前展开:
她站在厄庇墨亚的城门口,广场、廊柱、水井、市场、民居、街道,还有最高处的宫殿,属于提坦神族厄庇墨透斯的城市分毫不差地于此地还原屹立。
只有一处不同,却是关键性的:这里色彩的概念错乱颠倒,不论是天空还是墙壁都充溢混沌变幻的黑,唯有勾勒出一切轮廓的线条五彩斑斓。
即便是艾尔庇丝,也不由片刻失语。
基雷斯恢复渡鸦形态,飞到她肩头,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她:“这里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漫不经心地挠着鸟儿下巴和胸口的羽毛。
黑柱自奥林波斯降落凡间时,她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她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她先将厄庇墨亚宫的屋顶掀开,然后直接向整座城市挥掌按下。不,在那之前,她还把一个人单独赦免,轻轻放到了远处。
“你一发脾气,再了不起的城市也立刻被融化吞噬,”基雷斯真心实意地恭维道,“这里只不过是它残留的倒影,早就没有任何活人啦。”
艾尔庇丝却反问:“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将这残影也吞噬?”
基雷斯噎住。
她按上城门,城墙与大门都诡异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原状,并未被她侵蚀。“这里与火焰之野一样,混入了别的东西。”
那存在支撑着厄庇墨亚维持稀薄的形态。如果不将它去除,她就无法收回剩下的这点灾厄之力。
艾尔庇丝陡然调转视线,盯着即便只剩简笔勾勒依旧显得伟岸的宫殿。她眼眸微眯,罕见地冷下脸:“那里还有幸存者。”
基雷斯吸收了这里大部分的力量之后,她明显感到自身又发生了剧烈变化。只是一动念头,她就原地消失,下一瞬重新出现在通往宫殿正门的长台阶之上。
这段阶梯,她在梦里见过一次,走过两次。不,以现在所处的时空而言,她根本没攀登上这座宫殿高处的门扉。
但她知道是谁在门后等待。
基雷斯无声化为此前从未使用的第三形态:一匹精悍的黑狼。它跟在她半步后,在台阶上拉长的惨白倒影更为庞大,赫然是头拥有不止一个脑袋的凶兽。
大门开着,畅通无阻,艾尔庇丝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石砌的王座空悬,她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宝座前。
一粒光尘闪烁着悬浮而起。
这是整座影子之城中唯一拥有色彩的存在--虽然微小,但这尘埃依旧包裹着象征不死的暗金色光辉。
“你终于来了。”扎根于噩梦的嗓音响起,“毁灭我守护的城池,在凡间降下灾祸,将我的躯体吞噬殆尽后囚禁于这邪恶不祥的淤泥之中,陌生人,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敌意?”
艾尔庇丝抛弃伪装,露出本貌。
“厄庇墨透斯,”她唇角难以自抑地勾了一下,她以动听声音徐徐念出对方的头衔,“提坦神族、睿智的普罗米修斯之弟、凡人的代理人、厄庇墨亚的守护者。众神曾经赐予我躯体、灵魂、天赋与姓名,我本该是奥林波斯对你与凡人的赠礼、你的妻子。”
她像是猛然遭受茫然的潮涌侵袭,抬眸环视四周,轻轻摇头,一缕散发自鬓边垂落。
“就当我做了个噩梦吧。”她笔直望向露台的方位,“梦中我在这座宫殿打开了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万神之王准备的灾厄倾泻而出。如你与盖亚所愿。而我……祸患的源头,作为献给大地女神的活祭,也为了保全你双手洁净不被神造物的鲜血沾染,被剥夺嗓音,凄惨而缓慢地独自死去了。”
她向提坦神族仅存的神魂伸手。光点划出凌乱的弧线,试图逃走,但她轻而易举地将它抓进掌心,关在她手指结成的牢笼里。
光点冲撞向她的指缝,却一次次地被弹回去。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知晓我与盖亚的约定,但在你突然降临之前,我和我的子民根本没有对你施加任何暴行!”
“确实如此,”她淡然颔首,“我因为你尚未来得及对我施加的苦楚而迁怒于你,无意间将整座城市毁灭。这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
光点来回晃动:“那么--”
“你爱普罗米修斯甚于信奉你的凡人,准备用他们的福祉换取复仇的快慰,同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那时候,或者说,到那时候,你是否和我现在一样,会是同一种感觉?
“我并不厌恶凡人,但也不特别喜爱他们。他们被卷进我对你的憎恨,因为你兄长偷盗的火种而丢掉了性命。结果而言,我做的事和你、和奥林波斯众神并无区别。也许所谓神明就和手中甩着利剑的孩童无异。我是不是应该努力让自己变得和你们不一样、又该怎么做……这些我都还没想清楚。”
她微笑起来,话语中布满柔软的讥诮: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厄庇墨透斯,现在让我最为困扰的是该怎么处置你。”
厄庇墨透斯不再徒劳地试图挣脱,试图与艾尔庇丝做交易:“放我离开,你就可以获得这里遗留的力量。你需要它们吧?”
艾尔庇丝闻言加深笑意,将光点拈在指间端详,柔柔地反问:“灾厄已经将你的躯体都吞噬干净,那么我是否有可能将你的神魂也蚕食殆尽?只要那么做,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回收这里的灾厄之力。”
暗金色光点震颤起来,不知是狂怒还是恐惧。
她叹了口气,忽然将光点往前方一掷:“基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