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迈亚之后,她才知晓他的黑发从何而来。
但这浓郁的发色又让他显得分外苍白虚幻。兴许是风信子莹白的微光作祟。但她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
他的身体有一大半竟然都呈现半透明的面貌。
阿波罗的语声从很远的地方响起:
“冥河女神将他交给我的时候,他已经陷入邪恶的睡眠。斯堤克斯说,他违背了三重毒誓,作为惩罚必须摒绝气息昏睡百年,再放逐九百年。但是百年过去,数百年过去,凡人重新繁衍生息,我等在大地之上建起长住的城市,他依旧没有醒来。”
第1卷 第41章
“三重毒誓?”
“在我试图将你带回奥林波斯失败之后,他在冥河女神见证下向我发誓,会将你送到凡间、让你完成宙斯赋予你的职责。然而他失察,没能及时阻止你,无法履行对我的诺言。这是其一。”阿波罗缓步向她走来。
“他的金杖本是我的所有之物,父神又授予他神使的身份与权能,让他能够打开通往天上地下任何一处的门路。然而擅自开启天空与大地之外的卡俄斯之洞的入口是禁忌。他在成为神使之时发过重誓,不会滥用能力。这是他因为你打破的第二个誓言。”
阿波罗已经来到潘多拉面前。他湛蓝的双眸冷然生辉,牢牢锁定她,像是非要从她的脸上找寻到一些愧疚的痕迹。但他终究失望。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甚至怀疑对于不管是眼前所见、还是他所讲述的,她都无动于衷。
“登上奥林波斯的宙斯子女都曾经发誓,绝不会做出损害奥林波斯神的行为与决断。然而那一日,他不仅拒绝对你动手,还阻止你形魂崩溃、将你送入卡俄斯,致使数百年来,灾祸逗留大地与天空。宙斯几近消失,在被污染的山巅圣域沉睡至今,在凡人面前现身的万神之王不过是我等营造的幻影。”
阿波罗加重口气:“说赫尔墨斯为你成了奥林波斯的罪人也不为过。”
潘多拉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露怯。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阿波罗逼视着她。
她沉默半晌,抬眸微笑着应答:“我也想知道。”
金发神明不善地眯起眼睛。
潘多拉口气柔和地反问:“您想要我怎么回答?”
“我可以理解你对我戒备难消,但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赫尔墨斯……他原本绝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哪怕被厄洛斯的金箭迷惑,也不至于丧失理智--”阿波罗看着潘多拉面色陡变,止声不语,懊恼之色在面上一闪而逝。
“厄洛斯的金箭?”
“我以为你早已知晓,”勒托之子一瞬下定决心,坦白事实,“在你降生之初,厄洛斯在赫尔墨斯心头点燃了爱的火焰。他对你的感情始于爱神的恶作剧。”
潘多拉下意识翘起唇角,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如此。”
“我预见了他对你的迷恋会招致灾难,因此才试图将你带走。我警告过赫尔墨斯,却没能说服他,预言的一切最后还是在你打开盒子的那瞬间应验。”
“不。”
阿波罗抬眉。
“如果您愿意出力帮助他,而不是阻挠,也许这一切都不必发生了。”潘多拉侧首凝视摇曳的风信子花株。
“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吧。相信与否就看您了,”她回转身面朝阿波罗,“您问我为什么在奥林波斯打开盒子,为什么会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答案很简单,我已经因为众神赠予凡人的礼物死过一次。”
阿波罗愕然睁大了眼睛。他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原本承诺过会带我走,但直到我在凡间死去,他都没有出现。我也不知道缘由,但我从数日后凄惨死去的未来回到了那一天,”潘多拉停顿了片刻,好像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回头看向沉睡中的赫尔墨斯,“我不知道的是,并不只有我回到过去。他……大概回到了更早的某一天。”
不需要她再透露更多,阿波罗立刻理解了其中情由,神色变得复杂。他在花丛间来回踱步:“这样就说得通了……厄庇墨透斯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不等潘多拉出声问询,他立刻道:“我大致明白你们各自行动的缘由了。你对他昏睡不醒的原因也一定有头绪。”
狄俄尼索斯误认作诅咒的正是赫尔墨斯那里的最后一部分灾厄之力。大概阿波罗也认为那是她激愤之下,对赫尔墨斯的报复。
如果她据实以告,坦言是赫尔墨斯主动从她那里偷走一部分灾厄之力,让她的躯体和灵魂免于崩溃,这位强大自信的勒托之子会是什么表情呢?但潘多拉也只是想了想。她简洁地点头,没有叙述详情,转而发问:
“那么,您是否知道我与他为何能够逆转时间?”
而且回溯的程度并不相同。
阿波罗有所保留:“还不好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在其他神明发现你在这里之前唤醒赫尔墨斯。”
“他的灵魂混入了不祥的灾厄气息,即便是我都无法直接将其净化,只能维持现状。他的一部分权能已然消失。不幸中的万幸,违背毒誓的惩罚召来昏睡,侵蚀他的灾厄气息也暂时休眠。唤醒他的契机无疑在你身上。“
阿波罗略作停顿,语调难得审慎缓和:“潘多拉,如果我猜想得没错,你在卡俄斯获得了成神的资格,净化黑水、清除厄庇墨亚沼泽不仅助你获得力量,也是见证你权能的神迹。令神明复苏可以成为铺平你最后一段道路的伟业。”
听起来阿波罗并不反对她成为神明的一员。
但真的是这样么?狄奥尼索斯和阿瑞斯对她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在探明奥林波斯神各自的态度之前,潘多拉并不打算贸然答应任何事。
“我在这里的事,都有哪几位神明知晓?”
阿波罗立刻读出了她真正的问题,也没有再隐瞒:“只有我与赫卡忒知道你在这里。迈亚的迷雾掩藏了此地的位置。坦白来说,奥林波斯神族对如何应对你意见不一。”
“赫拉和阿瑞斯都主张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消灭,希望借此光复奥林波斯,唤醒我父宙斯。”阿波罗视线朝石台的方向一掠,“为此,他们可以牺牲赫尔墨斯。波塞冬同样认为你不应当存在,但对宙斯苏醒这件事并不那么热心。”
“狄俄尼索斯、阿芙洛狄忒、赫淮斯托斯并未放弃赫尔墨斯,然而并不乐见你成为与我们同等的存在。”阿波罗说得含蓄,但酒神、美神与匠神的打算,不外乎将她囚禁控制。赫卡忒此前警告她的大概就是这三位神祇的打算。
“那么您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我有一定责任。厄洛斯也一样。我愿意尽力帮助你晋升神位。赫卡忒另有支持你的理由。雅典娜刚才配合了厄洛斯的把戏,终于也清晰表态。至于德墨忒尔和我的姐姐,她们不打算插手。如果你对我不放心,我可以向冥河之水发誓,因此--”
潘多拉打断阿波罗的话,这一次没有继续使用敬语:“那之后,你似乎已经见过厄庇墨透斯。”
阿波罗眯起眼睛:“的确。厄庇墨透斯疯疯癫癫地闯进了我的庙宇,于是我收留了他。我从他那里得知了不少有趣的事,包括他身上发生的奇妙变化。”
“那么你也应该想到,我一旦揭开真名,可能颠覆众神,让你们都不再对疾病与死亡免疫。”
拥有治愈净化与散布瘟疫两面的阿波罗闻言轻笑,身周光冕暴涨,骇人威压毫无保留地张开,向她压来。仿佛响应召唤,白色风信子剧烈摇摆,花瓣飞散,神圣洁净的气息四溢,就连足下土地都仿佛在排斥压制她的存在。
宙斯最受器重的儿子完全展露自信锋芒,直视潘多拉双眼,神色爽朗,巍然无惧,仿佛在发出邀请:那也无妨,但那首先要看她是否能胜过他净化的权能!
下一刻,他收敛起威压,蓝眸闪动,肃然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我预见到只要你揭开真名、荣登神位,遗留在奥林波斯山的不祥诅咒自然会消除。不论如何,我等都必须回归奥林波斯。你不妨将这当作我真正的目的。”
像是预料到潘多拉会怎么想,他轻笑了一声:“那与我是否希望父神苏醒无关。神明不该与凡人混居于大地,所谓圣邦根本不应存在。如果不回归天空,终有一日,奥林波斯神族会如凡人一般毫无节制地互相厮杀。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愚蠢结局。”
这会是阿波罗的陷阱吗?不。这位强大的神明拥有与他的傲慢相称的力量,根本不屑倚仗谎言与诡计。如果他真的有意与她为敌,就不会特地借助赫卡忒之手将她带来这里。至于事成之后,他是否会尽力将她驱逐自然是另一回事。
潘多拉注视阿波罗良久,最后说道:“我会尝试收回他身上的灾厄之力。至于他是否会苏醒、奥林波斯山是否会发生变化,我无法做任何承诺。”
“那就够了。”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阿波罗一噎,神色难以言喻。
“你应该不希望我直接下命令将他吞噬。毕竟,之前回收力量时我都是那么做的。”
“昏睡期间,他一直在做梦,”阿波罗凭空摸出一根串起许多黑色羽毛的皮绳,“梦境精灵俄涅洛伊的羽毛。用这捕梦索拴住你与他的手,如果他愿意向你敞开精神之海,你就能进入他的梦境。”
预料到潘多拉要问什么,他嘴角一绷,平板地说道:“我和迈亚已经尝试过,都失败了。”在她接过捕梦索后,阿波罗又突兀地来了一句:“他大概在等你来。”
潘多拉默然转身,再一次地穿过风信子的光海,来到石台边缘。
她抬眸,阿波罗索性背过身踱到甬道口。基雷斯也识趣地隐没在她的意识深处。
只是个假象,但花株摇曳的洞穴中仿佛只剩下她和赫尔墨斯。
自卡俄斯脱身以来,潘多拉第一次放任某些思绪肆意奔走。
变得接近神明有许多便利之处,就像祂们将自身的存在分布于数不尽的化身之上,她也能够将感性切割、并与潘多拉这个名字一起束之高阁。艾尔庇丝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作为艾尔庇丝行走大地太久,她甚至怀疑自己丧失了表露强烈情感的能力。
并非如此。热情与怨恨难舍难分的余烬,小心翼翼的疑惑,想要触碰确认的冲动,与之同等强烈的抵触,还有境遇天翻地覆的惘然……最不习惯情绪潮涌的是潘多拉本应强健灵活的新身体。她僵硬地站着,与莫名其妙袭来的泪意搏斗,紧捏细绳,直到掌心勒出红痕。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直至她再一次看向白色花海中的赫尔墨斯。
奥林波斯众神的立场,神明的未来,刚才和阿波罗煞有其事谈论的事退到幕后。如今她与赫尔墨斯的一举一动仿佛都牵动天地的命运,缺乏实感,甚至有些荒谬。明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庸俗戏码:理所当然的倾心,一厢情愿的盲信,视而不见的隐患,连串的意外,本该吐露的疑问,失之交臂的辩解……
赫尔墨斯为什么愿意为她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是因为爱神的恶作剧?他是否为此后悔过?
如果他原本并非有意抛弃她放任她死去,她是否就该原谅?如果能够原谅,他们又是否还能有以后?
潘多拉不知道。
她伸出手,在将要触碰赫尔墨斯苍白脸颊前停住,然后缓缓地缩回去,转而去拉他的手。
他半透明的躯体触感古怪,有温度,但时虚时实,像某种随时会散落为尘埃的脆弱水晶,让她不敢用力。
“那个时候,你原本想对我说什么?”她喃喃地问。
当然没有应答。
“我来见你了。
“希望这次我和你的时间都足够。”
她将左腕靠上他的右手,依言用点缀着俄涅洛伊之羽的绳索缠住。恐慌骤然袭上心头:如果她也无法进入赫尔墨斯的梦境--
这个念头还没消散,她的眼前降下纱幕,一切变得模模糊糊。
像是才入睡就因为梦到下坠而惊醒,潘多拉猛地睁开眼。
白色风信子消失了。她站在长而熟悉的神庙走廊一头。
不会有错,这是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神庙。
身后传来趋近的足音,还有刻意压低的笑声。潘多拉抑制住颤栗,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嚯地回首。
她看见赫尔墨斯与另一个自己相携而来,一步步靠近,仿佛直奔她而来。
她来不及闪躲,他们已经来到她面前,却步伐不停,直接穿过她,就像穿过无色无形的微风,谈笑着继续向前,一无所觉。
第1卷 第42章
至福乐原一如往常,风和日丽。
神庙深处飘来断续的琴音。
潘多拉坐在长榻一头,怀抱里拉琴,认真地依照记忆中的旋律挑动琴弦。赫尔墨斯懒洋洋地靠坐在窗台上,曲起单侧腿,右手撑着脸颊,眉眼含笑,定定地看她弹奏。他是个安静的听众,却存在感强烈,尤其是不加掩饰的炽热视线。
窗口洒落的灿烂日光只照到潘多拉脚面,她却感到浑身发烫,仿佛沐浴在强光之中,热气一个劲地往双颊涌。她终于按捺不住,快速抬眸瞪他。
四目相交,赫尔墨斯加深笑意,绿眼睛狡黠地闪了闪。她抿唇绷住表情,重新低头专注拨弦,奏出的下个乐句却连续错漏好几个音符。她愤愤地搁下里拉琴,扁嘴埋怨:“您别在我练琴的时候这么盯着我。”
赫尔墨斯无辜地眨眼:“为什么不可以?”他从窗台上轻盈跳下,修长的影子滑过地砖来到她身前。
“要我再教你一遍么?”
潘多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红晕更浓,别开脸去,半晌才斜睨他一眼,怄气似地简短回了个单词:“不用。”她转而将里拉琴往外推了推,以撒娇的口吻嘀咕:“弹得手指都有点痛。”
赫尔墨斯就势在她身侧坐下,拉过她的双手凑到唇边呵气,眸光一转,又直勾勾地盯着她:“还疼么?”
潘多拉眼睫颤动了数下,慢吞吞地作势抽手,往旁边挪开一点:“不痛了。但我也弹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