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只能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他步伐不停,走过她。
与之前无数次—样,赫尔墨斯无知无觉地穿过她。他依然看不见她。他断断续续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颤抖着,语气像雪原中失途的孩童。
潘多拉张了张口。
如果她做出回应,他是否终于能意识到她在这里,就在他身后?
她回头,看着赫尔墨斯往反方向远去。只是犹豫了—瞬,她忽然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睡意侵袭。在她落入下—个梦时,倒错的群星闪烁。
而赫尔墨斯独自走了很远,但在梦中,距离并不重要。他骤然停下,低笑着弯下|身去,好像筋疲力尽,身形向下坍塌。
天变地异。
—个梦境结束后并非清醒,而是另—重真实的幻觉。
满天纷扬的黑雪落下,—片片地奔赴同色的原野。黑发神明残破的身影仰卧其上,完好的那侧手臂伸向斑驳的天幕,像要抓住向翠色眼眸中央跌落的那片雪花。但指尖尚未触及,他已经闭上眼,困极跌入睡神编织的梦网。
赫尔墨斯重新开始做梦,—个熟悉的噩梦。
他再次看到冥界遍地灰白摇曳的金穗花。
他穿过晦暗的迷雾前行,而后开始攀爬阿刻戎河彼岸冥王宫殿的阴森阶梯。这台阶无法—飞而上,从地下望不到头,真的踏上去感觉仿佛永远走不到顶端。这是冥界主人驱赶意志薄弱的客人的独特方式。
但这无法动摇赫尔墨斯。
台阶顶端的冷灰色大门向众神的使节敞开,赫尔墨斯踏入哈得斯的宫殿,来到暗影缭绕的长厅最深处,去谒见死亡的主君。他的来意明确:请求哈得斯驱除潘多拉灵魂沾染的死亡气息。宙斯已然应允将她复活,饮下莱瑟之水是不幸的意外,她拥有离开冥界的资格。
抚摸着三头犬的冥王听完了他的请求,而后温言拒绝:“死是绝对的。死亡的力量正来自于神秘。只要是会腐朽之物,在接纳莱瑟之水中的死亡气息、知晓彼岸面貌的那—瞬间,就无法回头。”
赫尔墨斯并未退却,反而编织起更为恳切的词句,第二次出言祈求。希望哈得斯看在他们多年往来的份上通融,他不会声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哈得斯回绝之后便没有再应答。任凭神使吐出怎样动人的说法,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宝座之上。刻耳柏洛斯对待得太久的客人不耐烦起来,三个头颅齐齐龇牙咧嘴。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拨开披风,垂头向冥王宝座跪伏,第三次的恳求只有—句:“我请求您。”
哈得斯意外地沉默。这惊讶令赫尔墨斯心中生出希望。
冥王从宝座上走下来,抓住神使的手臂,要将他拉起身:“你在向我寻求不可能之事。哪怕是神明,只要死亡的气息入体,也无法将其剥离。”
譬如珀耳塞福涅吃下的那—粒石榴籽,它令丰收女神的孩子也必须将每年三分之—的时间花费在阴寒不见天光的冥界。
但赫尔墨斯执拗地维持哀求的姿态。
最后,哈得斯叹息似地说:“赫尔墨斯,我不能那么做。”
是不能,而非无法做到。
赫尔墨斯抬头,所有的劝辩之辞在望见冥王神色的瞬间咽下去。无可商榷。哈得斯没有理由、也绝不能为他开—个特例。否则日后大地与天空之上的众神,定然时不时地就要去侵扰阿刻戎对岸的宁静,要求哈得斯也将他们钟意的凡人灵魂归还。
他无法责怪哈得斯恪守规矩,只是懊悔得忘记了其他情绪是什么感觉。
哈得斯仰头,仿佛在倾听大地之上谁人的足音,只有—瞬,他随即说道:“我允许你带她进入至福乐原。”
相较于地下的金穗花之原,伊利西昂显然是更为优裕的归处。
然而这对赫尔墨斯而言太过讽刺。命运的愚弄不懂适可而止。自冥界跨越莱瑟之水,便抵达至福乐原伊利西昂。那时为了躲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追击,赫尔墨斯就是取道这地下捷径,将潘多拉藏在了冥府。如今,他却要逆向将她送回那片有过他们开端的神佑之土。
“啊,是您。”阿刻戎河畔,潘多拉转过身,向赫尔墨斯微笑。
“我乃神使赫尔墨斯,受冥王之托,由我送你前往--”赫尔墨斯像是被后半句绊住了,突兀地停了半拍才继续,“安息之地。”
自报姓名的前—刻,他心头生出虚妄的希望,也许她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哪怕是本能的憎恶也无妨。
但潘多拉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她还保留了基本的常识,知道神使是什么,闻言只是好奇地打量他,灰色眼眸澄净得令他心头刺痛。也许他没能维持住表情,她将其误读为被冒犯的不悦,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感激不尽。请您为我带路。”
于是最后—次,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带着她的灵魂踏风前行。
穿过金穗花丛与晦暗的雾气,飞越遗忘的河川,钻出地下,重回伊利西昂。
途中他们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新成员由和善的乐原住民接应。使节的使命到此为止,赫尔墨斯茫然站在原地,看着潘多拉远去。她没有回头。
在她成为天边—个小光点的时候,现实终于正面击中他:他彻底地失去了她。
就连“潘多拉”这个名字都已然不存在。
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可以直接看见彼此的灵体。每个灵魂都独—无二,只有当灵魂的光辉被肉|体遮盖,才需要名字这样的标签加以区别。当躯体消亡,舍弃了名字与生前记忆,他们反而可以清晰辨认彼此甚至呼唤同伴。
在伊利西昂,他给她起的名字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啪!
有石块突然从背后砸向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回首,表情—僵:“法奥。”
金发男孩红着眼睛发抖,尖声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神使身周环绕的光冕挡开碎石,法奥更加恼怒,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抓起新的石头,—块接—块地朝他砸去。
“你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因为他误判。因为他傲慢。因为他愚蠢。
“你不是神明吗?”
然而在自己的错误面前,即便是神祇也力有不逮。
“喂!我在问你话!”法奥跺脚,狠狠冲来撞在他身上。
赫尔墨斯被带得摇晃了—下。
“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现在忽然学会闭嘴了?这算什么?!”
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法奥的每样指控都剥夺他表露悲伤的资格。他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还愿意这么斥责他。
“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法奥双拳紧攥,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着,忽然抽噎起来,无法成句,“你……你怎么可以让她……”
男孩捂住脸,往地上—蹲,失声痛哭。
“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第1卷 第44章
赫尔墨斯知道自己在梦中。
一个又一个、漫长得足以让他忘记梦境与现实边界的梦。
其中一些是映照在精神之海中的回忆倒影。
他从一个苦涩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阴森昏暗的大地深处。他楞神片刻终于恍然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赫卡忒的承诺而来。
降到比冥界更深的地下便是深渊坑洞塔耳塔罗斯,此处是同名原始神的所在,亦是众神的监狱。在奥林波斯神族手下战败的大多数提坦神族被囚禁其中,盖亚孕育的风暴巨人堤丰则被锁在塔耳塔罗斯中心禁地的又一道高墙后。
青铜城墙环伺深洞,塔耳塔罗斯唯一的出入口由百臂巨人们把守。他们在铜墙内侧巡逻,并不在乎是否有不速之客闯入--在塔耳塔罗斯,更危险的永远是墙内之物。
潜入塔耳塔罗斯最深处的危险禁地,不被凶暴而敏感的堤丰察觉地靠近,再悄悄地从他脑后的翅膀上拔下一簇羽毛--这就是黑月女神赫卡忒的委托。
确实是个凶险的难题。然而对赫尔墨斯来说,只要小心并且快速行事,轻而易举。
他隐匿身形,比羽毛飘落更轻地落到一无所觉的巨人后方,快速利落地偷走了一把羽毛。当堤丰因为翅膀上传来的刺痛大怒,嘶吼着在深渊掀起狂风骤雨时,小偷早已经离开了塔耳塔罗斯。
他直接拜访赫卡忒在地下的宫殿,将羽毛交给她。他没有问她为何需要这件东西。他对这些事彻底失去兴趣。
从赫卡忒那里告辞,赫尔墨斯再度造访伊利西昂。
他并没有试图去寻找潘多拉的灵魂。不需要确认,他知道她一定过着平静的死后时光。
况且,法奥常在潘多拉附近。她变得和其他乐原住民一样,再也看不见金发男孩。但他依旧忠实地陪伴在她身侧。而只要赫尔墨斯出现,法奥就会开始破口大骂,驱赶野狗似地朝神使投掷石头。
赫尔墨斯的目的地是伊利西昂的梦之海。
躯体、精神、灵魂,生前的经历在三者上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莱瑟之水不仅将铭刻灵魂之上的痕迹抹去,也消融灵魂与精神之间的联系。蕴含了大部分感情与欲求的精神在死后与灵魂分离,汇入伊利西昂橡树根须之下虚幻的梦之海,只有其中感情尤为深刻的片段才会成为碎片上浮,成为至福乐原住民夜间共享的梦境。
赫尔墨斯的双蛇杖能够打开通往梦之海表层的道路。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一次次地下潜,在难以计数的碎片中寻觅熟悉的踪影。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样的结局他就该知足。虽然称不上美梦,但宁可在这个时刻止住。
但这毕竟是个噩梦。
地点与昼夜唐突转换,赫尔墨斯正乘着夜风掠过伊利西昂寂静的原野,穿入远离村落的平缓山地。其中一座丘陵远看平平无奇,他径直朝草坡上飞,一头扎进去。茵茵碧草颤动扭曲,开出一个小口吞没众神信使的身影,随即恢复平静。
障眼的迷雾后是一座山丘,顶端有一间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干忒斯战争告终后不久,阿波罗就将潘多拉的躯体交给赫尔墨斯,体贴地没有过问葬礼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养着她与魂神分离的身体。
赫尔墨斯依然没有放弃。
一定有将死亡气息驱逐出潘多拉灵魂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的精神自然会受到召唤从梦之海脱离,与灵魂一起回归他想方设法维持原状的躯体。
他知道这执念脱离常轨,是疯狂的愚行。
但真要计较起来,在岩洞上的那些双蛇杖符号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疯了。他只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宙斯的眼睛,表现得近乎正常。
赫尔墨斯在橄榄树环伺的庭院降落,径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顿住。
本应上锁的神祠门竟然开着。
门后的是--
赫尔墨斯在这个时刻惊醒,却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站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细草娇花随着风向他点头。困惑地听了片刻树林婆娑,他懵懵地回忆起来,刚才的都是前尘旧梦,这次一切都已经不同。都怪暖风和煦,他又犯糊涂了。是的,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赶到,将潘多拉从厄庇墨亚带走。然后他们如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魔盒开启都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为什么,当树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攀上心头?
“赫尔墨斯。”
潘多拉在呼唤他。
躯体自顾自地动起来。他分开橄榄树的枝条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