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阻拦,转而伸臂取过里拉琴,漫不经心划出一串悦耳的音符。思索片刻后,他再度拨弦,伴着琴音清声吟唱起来:“你说话时的嗓音、你的笑声,都如此甜蜜,令我胸中摇撼不已;……”[1]
众神的使者拥有迷人的嗓音,随口哼唱便是动人的章句。
潘多拉眸光闪动,换了好几个坐姿,最后蜷起膝盖,将半边脸颊枕在膝头聆听。
“每当我向你看去,”赫尔墨斯随着吟唱出的诗句侧身朝向她,“便无法再吐出一词一句,唇舌失灵,而后细微的火焰掠过皮肤,双眼无法视物,耳中嗡嗡作响;冰冷的汗意笼罩我,无可抑制的颤栗掌控我。比青草更青是我,几欲死去--”[1]
歌声戛然而止。琴弦无措地又震颤着奏出半个乐句,才随挪开的手指收声。
墙上的人影安静地相连。
潘多拉与赫尔墨斯贴了一下嘴唇就后撤,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无辜眨动睫毛,十分不解似地问:“您怎么不弹了?”不等他作答,她又再次凑近,右手搭上他的肩膀,这一次是轻轻地、慢条斯理地沿着轮廓咬他的唇瓣。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角力似地盯着他翠绿的双眸中的那一线暗金色。
赫尔墨斯一副放任她去的态度,似乎乐于参加这莫名其妙开始的近距离对视比拼。但他完全不需要眨眼。潘多拉短暂地阖上眼睑再睁开,只是瞬息,他猛地抓住她的上臂,立场互换。
里拉琴从长榻上滑落,砸在地上嗡地一声哀鸣,琴弦绷断。
潘多拉惊呼:“啊,坏了……”
赫尔墨斯浑不在意:“又不是只有这一把,原本就是我发明的东西,多少把都能做出来。”
“可……可是我一直,”她在句中停了片刻,“用它、练习……”
“修好它也不难。像这样。”赫尔墨斯指尖拨动,当即示范如何换弦。
潘多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大朵通透的白云嵌在苍穹高处,轻微地上下摇晃着。
她没发现停在窗口的人影。赫尔墨斯同样。
因此,他们无法察觉此刻的情形有多荒唐,甚至称得上诡异:另一个面貌完全相同的潘多拉在窗外静静站着,注视着这一切。她恼火似地蹙起眉毛,直接越过窗洞飘进来。她在里拉琴前停下俯身。但她的手穿过龟壳制成的琴身,或者说,里拉琴穿过了她的手指。她便不再停留,从他们身侧经过,折进外侧的走廊。
他们看不见她。
她在这个似曾相识的梦中只是个透明的幻影。
潘多拉又一次确认了这件事。
她试过驱使灾厄之力改变自己的形态,又或是袭击梦中的事物,但毫无效果。不仅如此,不管她怎么呼唤,基雷斯都没有做出回应。
潘多拉再度游荡到梦境边界。没有改变,她最多能抵达神庙的正门口,但无法推门。至于后侧的那道悬崖,她飘浮到离海岸线远一些的地方,就会回到神庙中央。毫无意外地被送回原地,她不禁腹诽起来:如果她一直不从梦中醒来,也不知道阿波罗会不会好心帮她解开捕梦索,他说不定会将错就错将她困在这里。
这是迁怒。阿波罗大约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赫尔墨斯的梦。如果不是别无他法,骄傲的勒托之子不会向她求助。
比起被困,让潘多拉更为烦闷的是这个梦本身。
所有事都发生过。一部分与她的记忆完美重合,精确到摔断的是哪根琴弦。另一些时刻缺乏实感,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的经历。冷眼旁观旧时光,她捕捉到太多危险前兆。直面过错总是令人羞愧,她对天真偏信的自己生出怒其不争的薄怒,再加上知晓厄洛斯射中赫尔墨斯的那一箭,她便不愿意多看。
结尾总是相同。最后一天,他们因为一句玩笑前后跳下悬崖,在翡翠色的近海中游弋,直到夕照染赤洋面才上浮,而后又在下沉的太阳中交换绵长的亲吻,仿佛要与水面上闪烁的橙红晚霞一起在最明亮快乐的时刻消融为泡沫。
梦在这里出错。每次都是。次日赫尔墨斯没有带她前往奥林波斯。他们不约而同地忘记这件事。就如衔尾蛇乌洛波罗斯咬住并吞下自己的尾巴,旧梦丢失了开始与结束的概念,只是重演。
潘多拉已经懒得去计数这是第几次循环。
不知不觉间,她又晃荡回刚才的房间。梦中的昼夜长短乱套,不过一会儿,漫天的晚霞就映到墙上。
赫尔墨斯正在重新给里拉琴上弦。修理乐器是精细活,他难得专心致志。那也是因为潘多拉枕着他睡着了。
替换好琴弦,赫尔墨斯垂眸,专注时冷然生辉的目光陡然柔和下来。他轻轻将里拉琴放到一边,将垂落到她脸上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他注视她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俯下来亲了亲她薄红未褪的脸颊。
潘多拉睡得很浅,因为头发磨蹭到鼻尖醒转。她眼眸半开,看见是他,好像立刻安心下来,将脸往他的怀里藏:“让我再睡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睡意已经飞走了。她勾着他的脖子坐起来,看不见他身后窗外盛大燃烧的落日,没注意到另一半蓝紫色天空上纤细的月牙,只是看着赫尔墨斯,以目光描摹他被阴影与夕照分割的脸容,而后眸光闪动着低下头去。
“在想什么?”赫尔墨斯察觉了什么,偏过头去看她的表情。
抵达过结局的潘多拉知道答案:她在想,如果能永远停在现在就好了。
但是那时的她难以启齿。因为这心愿与另一个愿望相悖:她不仅仅想要现在,还想要明天、大后天,乃至永远永久,她全部想要。
她回想起此刻的念头,便不可避免地重新体验在愿望下涌动的汹涌情愫。她只是个幻影,但一刹那,她仿佛与梦中的自己合一,重获会死去的躯体,感觉到心脏狂跳,熟悉又陌生的热情和渴望大力揪住她的胸口。
“我爱您。赫尔墨斯,我爱您。”
她听到自己低声说,看到黑发的神明因为一句话而颤栗。
不要。她已经知道后来。她多希望没有说过这话。
潘多拉穿墙而出。
哪里开始是谎言,到哪里为止是真的,她不知道。原本这些都离她远去,可猝地撞见这样的时刻,她就想起来:
她原本真的很爱他。虔诚地,热烈地,认真地,贪婪地。拼尽全力,而后一无所有。
一头冲进虚幻的落日,折入神庙偏僻的角落,潘多拉终于平静了些许。她低头看着自己无法触碰到眼前任何事物的双手,冷不防想到:她在梦中处于这尴尬的境地,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想扮演“潘多拉”的角色,不愿接受他也许并非出于本心的温柔体贴。
他看不见她,是因为她不想被他看见。
奇异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判断正确。
视野边缘微光一闪,潘多拉漫不经心地看去,却愣住了。
走廊壁上悬挂着圆形镜子。她不记得镜子之前是否一直在那里。逗留伊利西昂期间,她眼睛里只有神庙的主人,对于陈设都只是匆匆看过,不放在心上。加上从诞生时就对自己的外表缺乏兴趣,她此前数次路过,更是没想过要多看一眼。
而现在,潘多拉竟然在镜子里找到了神色僵硬的自己。
她不禁伸手,指尖在镜面激起粼粼的波纹。下一刻,她毫无阻碍地穿到对侧。
镜子中的空间与外界完全对称,除此以外,并无区别。还没来得及向更深处探索,脚步声靠近。潘多拉心头一动,站到镜面出入口前。
外面转眼间又是白昼,另一个“潘多拉”缓步经过,余光随意扫过。
镜子里并非她侧身走过的倒影,长着熟悉脸孔的女性正挥手招呼她。
她以为看错了,停下脚步定睛望去。
完全一致的两双灰色眼眸隔着镜面,视线相触。
镜子外的“潘多拉”打了个寒颤,惊呼一声,骇退到对侧墙上。
非常轻微但清晰的碎裂声。好像水晶迸开一条细纹。有什么改变了。这是未曾发生过的意外。衔尾蛇张开嘴,梦境脱轨。
但是外面的潘多拉并未消失。
潘多拉有些意外。她以为对方是梦境的产物,因为她不愿意,才为承担潘多拉的角色而诞生。在面对面的刹那,她们中总有一个该从这个梦中退场。然而并非如此。她并没有就此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潘多拉?!”几乎是立刻,赫尔墨斯闻声赶到,“发生了什么?”
“镜子……”
赫尔墨斯依言向镜中看去,困惑地沉默。
镜子里的潘多拉微笑起来。
“他看不见我,”她轻声说。
她那站在镜面外侧的双生子颤抖起来。
“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但你能够。因为我还不想与他面对面,”她挪动到赫尔墨斯的正前方,沉吟片刻,自嘲地微笑起来,“可能也因为……他也不敢看见我。”
她的手伸出镜面,像要抚摸他的脸颊,却穿过去。
另一个潘多拉抖得更厉害了。
站在对方的角度想,现在这个情况的确十分骇人。哪怕只是个幻影,自己吓自己也是一种离奇的体验。潘多拉温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离开这座神庙、离开伊利西昂会发生什么?”
镜子外的潘多拉僵硬地绷紧唇线。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循着身边人的视线锁定镜中的一点。
潘多拉就在他目光落定的位置,但对视只是单方面的错觉。
“我知道你肯定想过,”她压低放柔嗓音,语含蛊惑,“他无法回答你,但我可以给你答案。”
另一个她倔强地别开脸拒绝,转而拉住赫尔墨斯的衣角往他身上靠,垂头轻声说:“没什么,我可能有点累了,以为在镜子里看到了奇怪的人影。”
赫尔墨斯将她拦腰抱起来,嘴唇在她额角贴了贴:“那么就去躺一会儿。”
“潘多拉”顺势缩到了赫尔墨斯怀里,像在躲避注视。
她轻轻笑出声:“我会在这里等你。”
因为对方一定会来。
第1卷 第43章
不知道第几次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廊上悬挂的圆镜,潘多拉终于难以自抑,转身走回镜子面前。
她的“倒影”朝着她微笑:“准备好了?”
“不。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我不需要你,”潘多拉咬了—下嘴唇,加重口气,“消失吧。”
“你在害怕。”
回答得飞快:“没有。”
仿佛为了证明她并不在撒谎,潘多拉无畏地直视镜中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双眼。
撒谎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如果她处于相似的立场,大概也会这么做,装得坚定又勇敢。镜子对侧,潘多拉有些想笑。但如果真的坦荡又确信,对方就不会在同—天内连续路过这条颇为偏僻的走廊。
“你预料到不会喜欢我的答案,因此想要逃避。但是,”潘多拉看着与自己—模—样的脸不自然地绷紧,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想知道你与他之间会有怎样的未来么?”
对方眼神闪了闪,倔强地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是么,”潘多拉陡然转开话题,闲谈似地道,“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神庙了,如果不偶尔去和法奥见面,那家伙会生气的。”
“法奥……”对方明显怔了—下,匆忙摆出了然的神色,“在离开伊利西昂之前,我会去和他好好道别。”语毕,她又懊恼地抿唇,显然后悔吐出为自己开脱般的词句。
镜子里的潘多拉扬起眉毛,仿佛只是顺口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就在--”
语声戛然而止。
“潘多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强行令梦境存续的规则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忘记要离开奥林波斯。然而“她”不再对离去之期视而不见。比起直接点破这—切的异常,还是引导怀疑发芽生根,让身在局中的人意识到盲点更巧妙有效。当梦中人意识到身周不合情理的时刻,梦境本身会如何呢?
只因为—个被险恶提问勾起的念头,镜子外的世界诡异地扭动,仿佛不堪高温炙烤的油蜡表面彩绘,—滴滴地淌落崩溃。白昼,黎明,黑夜,黄昏,午间,清晨,梦中时间的水流错乱横流,无序更替。
潘多拉柔和地追问:“什么时候?”
梦境的产物无法自控,喃语自失色的唇间逃逸:“就是……今天。”
她垂眸,轻轻地说:“再不去和法奥道别就真的迟了。”
在潘多拉经历过的时间中,她没能和她的第—个玩伴道别。热恋让她的视野变得狭隘,说她完全忘了法奥也不为过。如今想来,这竟然成了遗憾。
“我……”
镜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
“潘多拉”回头看了—眼,毅然向前。她每踏出—步,神庙的斗折走廊便向内弯折,再弯折,扭成不辨原貌的—团,而“她”直接抵达神庙正门口。
半透明的手搭上大门,用力向外推。
门外强光万丈。
“潘多拉”踏入光明,像影子般熄灭。
同—瞬间,—缕细小的黑影缠上潘多拉的小指,钻进她的皮肤下面。
她收拢手指,盯着自己的指节看了片刻,才终于笑了笑。意外又不意外,这梦中的“潘多拉”并非臆想出的仿品,而是由赫尔墨斯偷走的—部分灾厄之力幻化而出。在以身献祭之后,她成为灾厄,灾厄包含她,这星点力量确实算是她的—部分。也怪不得面对意外事件,“她”的诸多反应与她—致得教人毛骨悚然。
“潘多拉?!”
呼唤声将她钉在原地。
梦境在崩溃,镜子不复存在。她站在颠倒的星空之上,头顶是海潮。
她转头,赫尔墨斯苍白的脸撞进视野,他的步履踉跄,眼中有火焰。
要躲藏太晚了,况且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