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为游戏圈定了范围:“我在……新街公园,你来找我吧?”
言楚立刻应声:“好,我去找你。”
只是虽然有了大致的范围,他却仍不能放松。
叶清补充着条件:“捉迷藏都有时长限制的,我也不能让你一直无限制的一直找下去,那我铁定会输,对不对?”
“对。”
“但我不知道给你多少时间……”叶清声音一顿,突然有了一个主意,“现在下雪了,我也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停……”
“所以,雪停之前,你找到我,就算你赢,好不好?”
“好。”
答应得如此果断,让人疑心他是否听清了规则。
叶清为这快速的应答沉默了一瞬。
接着,她语气轻快起来:“那现在游戏就开始了,我会好好藏起来的。”
“这期间我不会看手机,所以言楚同学,你要加油啊。”
“好。”
即使游戏时长端看天意,言楚也还是那副镇定的样子,让人无端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在规定时间内找到你的。”
叶清笑了,她轻声道:“那我等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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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坐在公园一角的草地上,望着对面的河流。
河面已经结上了冰,一朵又一朵的雪花落在上面,松松铺起层叠的银白。
她尚存的地理知识告诉她,这条河是长江的支流,而长江发源于青藏高原,横跨东西,一路流经五分之一个中国,最终汇入东海。
是条很长很长、会去很多地方的河流。
叶清托着下巴,思考如果H市的雪在化成雪水后融入眼前这条河流,被不息的水裹挟着,去往了其他城市,那么,是不是相当于那里也有了H市的雪?
那些城市里会有人在意这化成水的、翻山越岭的雪吗?
大概不会吧。
当事物失去那层漂亮的外壳,人们就不会再去驻足欣赏它。
即使它其实有着那么一段传奇而自由的故事。
——雪尚如此,更别提如此糟糕的她了。
叶清接着雪花,看它融化在自己的手掌心,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白日尚存,但夜幕已近在咫尺。
因为是工作日,公园里的人还不太多,大都是放了寒假,结伴来玩雪的孩子。
他们看上去很快乐,专挑无人踏足的地方踩雪,趁着同伴不注意,迅速将雪塞进对方的脖子,在听到对方的怒吼后,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此时的他们,尚还生机勃勃,坚信自己前途光明。
叶清抱膝坐在草地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
冬季的夜晚很长,五点后,天已经暗淡了很多,光线昏暗,公园亮起了路灯。
叶清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算着从机场到这里的用时,估摸着言楚此时应该已经到公园了。
她观察周围的环境,再次确认这里极为隐蔽,因此并不打算挪动位置。
这里是公园深处的一个小角落,鲜有人来,连路灯坏了也无人前来修理。
本就光线差,再加上周围几乎能遮盖半个身子的灌木丛,如果有人坐在那里,除非仔细搜寻,很难被发现。
叶清对此很满意,她收起自己的透明小伞,任由自己完全暴露在雪中。
天已经呈现出一种薄透又幽静的蓝,满天的雪花里,叶清抬头,看不见月亮。
她便也不再去寻找,她现在十分疲乏,无处不在的疼痛仍在她的四肢百骸肆虐。
因为这痛太过难以捉摸,叶清甚至都分不清自己身上的这种痛,到底是由疾病带来的躯体化症状,还是只是精神的幻痛。
她环抱住自己,垂下眼,盯着面前枯寂颓败的草。
在周围让人不安的暗色里,她静静等着这场决定自己未来的游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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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半以后的路况出人意料的还算良好,是以言楚从机场赶到公园的时间比叶清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安苓已经把叶清的住址发给了他,他从手机上调出地图,查着地铁线路和公交站台。
在判断出叶清最有可能从哪个方向进入公园后,言楚开始沿途搜寻。
这座公园很大,他要抓紧时间。
来公园的路上,言楚粗粗翻着浏览器给出的信息,大致了解了安苓口中那个名字拗口的双相情感障碍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种精神疾病,会让患者的情绪时而高涨,时而抑郁。
患者在情绪高涨时,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听其法旨,一旦陷入抑郁,又会认为自己甚至比不上一颗尘埃。
这种过山车式的情绪波动也使患者的自杀率高达15%20%。
言楚皱眉浏览着相关网友们的疾病描述,判断叶清现在的状态应该属于后者。
他试着模拟叶清此刻的心情,结合捉迷藏的游戏规则,猜测叶清大概不会待在四周开阔,容易暴露自己的地方。
他于是专挑遮蔽物较多的地方搜寻。
言楚抬头看天,司机说这场雪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而现在的雪花比他刚出机场时稀疏了不少,似乎一场表演即将谢幕。
这让他的脚程加快。
据说,要自杀的人在做出决定前总会有意或无意地跟旁人求救。
——如果这场游戏其实是叶清跟他的求救呢?
——叶清并没有说他游戏失败了会有什么惩罚,但如果他真的没能找到叶清,那她会去做什么?
言楚不敢去想,也不敢去赌叶清的想法。
直觉告诉他,如果他输了游戏,会得到一个极为糟糕的后果。
他竭力跑着,不顾旁人的诧异,奔赴这座陌生公园的各个角落。
员工小木屋的屋后、假山的缝隙、粗壮树木的四周、花坛的死角……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人的角落。
但那里都没有叶清。
万幸的是,雪花的攻势虽然减弱,但始终在萧疏地落下。
言楚没有浪费时间,这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是以他快速又不失精准地搜完了前面的部分,然后终于来到了公园的最深处。
他停下来,双手扶住膝盖,没喘几口气就立刻直身,观察四周环境,寻找着可能藏人的地方。
叶清躲在灌木丛里,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言楚刚跑过来时她就看见他了,这里的人很少,所以突然冒出的一个人就十分扎眼。
更何况她那么熟悉他的身型。
她看见言楚穿着厚实的风衣外套,风衣敞着,衣摆凌乱地飘在寒风中,他也没有顾得上整理。
他大口呼着气,也许是跑得累极,呼吸间皆是快速消散的白雾。
叶清有点想笑,因为言楚让她想起了老版《西游记》里,孙悟空在拔掉身上的毛后,也会长长喷一口仙气,然后就会出现无数个小孙悟空帮他做事。
那么言楚也会变出无数个缩小版的他来找她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因为言楚并不会什么法术,他只是一个麻瓜。
当然,也是麻瓜里最好看的那个。
叶清胡思乱想着,看见言楚动了一下。
他应该是已经分析完毕,判断出了要搜寻的地点后,将目光锁定在了她所在的这片区域。
他走过来,脚步并不徐缓,因为时间紧迫。
叶清眼睁睁看着言楚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五步之外。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这一片没有灯,只有黑黢黢的树影和其上的积雪。
也许是老天厚爱,让雪还在下着,只是已经没有了最初天地飞絮的气势,只像垂死老妪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息。
叶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让这雪尽早结束,还是想让它在言楚找到她之前永不停止。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期盼言楚能看见她,还是期盼他就此转身离去,永远不要看见脏污的自己。
言楚不知道叶清的纠结,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周围。
光源慢慢移动着,先是照进叶清的眼睛,复又移开。
叶清松了口气,心想言楚应该是没发现她。
心底还没来得及涌出失落,叶清看见,那束光又照了回来。
只是这一次,那束光没有打在她的眼里,而是落在她旁边的位置。
叶清紧张地曲起手指,微眯着眼。
在逆光的混茫里,她看见言楚似是确认了什么一样,一步步走过来。
她微微朝旁边挪动身子,把自己缩得更小。
灌木丛横隔,言楚就从旁边的缺口绕进来,外衣不小心刮到了边缘的枝丫,抖落了一枝的雪。
叶清眼睛睁得更大,视线追随着言楚的身影,看见面前无人踏足的洁白都被言楚的脚印覆盖。
他关了手机的灯,慢慢走向她。
此时,叶清已经避无可避,她彻底暴露在言楚的视线里。
言楚静静注视着她,从叶清红肿的双眼看到她在扔下伞后,浑身的积雪。
她的发上、肩上、衣袖上、鞋子上都有薄薄的积雪,让人难以想象她到底在雪天里待了多久。
也有多久没有移动位置。
言楚的心脏忽然就开始抽疼。
他想,如果他没找到叶清,她是不是就要一直这样待在这里,直到雪停?
接下来呢,她会去干什么?
像这些日出即化的雪一样,融化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吗?
言楚不知道。
他也庆幸自己不知道。
因为那代表着他找到了叶清,所以最坏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幸好。
言楚隔着雪,脚步缓慢而坚定,在离叶清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
他没有去抱怨叶清的难寻,也没有去提自己刚才闪动的心神。
他的眉间已是三月柔和生绿的风,就好像在找到叶清后,一切阴霾都不值一提。
他俯身,如跋涉的旅人找到了珍宝那般,珍重地喊着她:“清清。”
叶清只是怔怔看着他。
即使她目睹了言楚过来的全过程,仍是不可置信自己就那么被他找到了。
叶清不说话,言楚便干脆如那次的草地音乐节一般挨着她坐下。
他没计较一地的雪会弄脏他的衣服,只侧着身,撑起暴露了叶清的透明小伞,然后轻轻一叹,将叶清抱入怀中。
叶清周身的风雪骤然消湮。
她感受到言楚身上喷薄的热气,那么惊人的热度,让她意识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多么冰凉。
叶清疑心自己会汲走言楚身上所有热气。
她身上的积雪被这个动作弄落了不少,残留的一部分又因为言楚的体温,濡湿了两人的外套。
面前人的面庞近在咫尺,他抱过来的触感真实又让人难以忽视,身上仍是那股让她总是想要多闻一点的清冽香气。
这一切都告诉她,眼前的场景并非她被冻傻了的幻想。
叶清声音涩哑:“你来了啊。”
她抬头看天,雪花仍在飘落,荡荡悠悠的,无论被风吹到哪去,总能与自己的同伴相拥。
叶清皱起被冻僵的脸,似哭似笑:“你赢了。”
她抬起手狠狠抱住言楚,又重复了一遍:“你找到我了……你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相自杀率的数据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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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是言楚赢了,其实是清清赢了
也许是因为深觉自身无用吧,抑郁的人总是会让别人去决定自己的未来接下来治病还会有一段剧情……清清会成长的!
第36章 Chapter 36
风雪暧昧,言楚牢牢搂着叶清,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怀里人的颤抖让言楚跟着一起心颤,他来不及升起轻松的情绪,只一遍遍抚着她的后背,告诉她:“没事了,清清,没事了。”
叶清呜咽着,手紧紧抓住言楚的衣服,尽数宣泄自己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痛苦与自毁。
风声呜呜,吹颤附近的枯枝,携卷起一簇新雪,让它们纷扬着与高空的同伴一起坠落。
到后来,叶清终于哭累了。
她靠在言楚肩上,眉毛却仍然哀凄地揪成一团。
言楚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一下一下地拍着叶清,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过了许久,叶清开口了。
她的声音仍是哑的,语气很轻,像是仅是说话就用掉了自己全部的力气:“……言楚,我好痛苦。”
“……”言楚的语调也是轻的,“你愿意讲给我听吗,我帮你分担。”
“……”
叶清闭了下眼睛,把额头抵在言楚的肩上。
她想起那些疏远自己的朋友,想起网上那些劝正常人快跑不要和精神病人纠缠的评论——每次回想都能加重她的自厌。
她带着极大的绝望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知道了,碍于朋友关系,你现在会安慰我。”
“可那之后……你就会慢慢远离我。”
“因为我是那么的麻烦,那么的……差劲。”
说到最后一句时,叶清的眼泪又逐渐溢出,浸在言楚的衣服上,濡出两个可笑的不规则的圆。
言楚刚找到她时,叶清心中的那点期盼瞬间扩大,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能够逃离苦难。
但当她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又意识到,言楚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又怎么敢确信他就是自己的诺亚方舟。
他更有可能是悬在她头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也许他会附和她:“那你还是不要说了,因为你确实挺没用的。”
在知道她的病后,他或许还会说“原来你有病啊……还是这种病。抱歉,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
是的……他会这样说的。
因为他是那么光明的一个人啊,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听到污泥的自语?
叶清在心中肯定自己的猜测,即使言楚什么都还没说。
她仍闭着眼睛,似乎只要这样,就不用面对言楚接下来要说出的伤人的话语。
她为自己的幻想出的未来而绝望,抓着言楚衣服的手慢慢松开,顺着衣褶的方向滑落,却又在快要砸到地面时被人握住。
是言楚。
他撑开叶清的手心,在叶清的惊愕里,与她十指相扣。
他低下头,在叶清耳畔低声说着:“清清,不是那样的……关于你,没有什么是我不想知道的。”
“那些好的和不好的,都告诉我吧。因为我想分享你的喜悦,也会想要分担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