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需要理由的吧。”谢思齐理所当然地说,笑容清浅温暖。
他是她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最好的人。
说起来已经很久和谢思齐联络了,元旦前夜他临时有事失约,林南音隐隐察觉到他的回避、退缩,突然觉得还好扯了彩票中奖作幌子,虽然受伤但不至于那么尴尬、难堪。随后的变故令她无暇再纠结、沉湎。点开谢思齐的微信头像,上条消息还停留在新春客套文礼的祝福语。
林南音斟酌良久,还是直接问了:“是不是你?捐了肾?救了李裕?”
这些疑问终是石沉大海,一天,两天,三天……谢思齐都没有回复。然后毕业季到了,自毕业论文答辩结束,林南音便很少回学校了。这次返校,主要是为了打扫宿舍,收拾衣物,以及参加毕业典礼。
“学姐!毕业快乐!”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林南音转头,只见陈岚笑嘻嘻地看着她。
谢思齐是动漫社的,陈岚应该经常见到他吧。
“谢思齐?他这几周都请假了,必修课程的期末考试都申请了延期,真是不怕留级啊!”
林南音抿唇不语。在此之前,她打了好多遍谢思齐的手机号,一直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去了几次谢思齐的家,也都扑了个空。她还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
对了,微博,她关注过他的微博,有时候一些心事难以启齿,她会将微博作为树洞,将不快、生气等情绪宣泄出来,他有没有可能也有这个习惯?
太久没登微博,居然还要升级,更新完毕的界面和原先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右下角的邮件图标上红圈里写着“1”,林南音戳开,是诗琴,也就是谢思齐,给她发的私信,没有文字,是张图片,和她还在使用的屏保壁纸相仿,只是半边狰狞的恶魔换成了普通的女孩,穿着洁白的护士服。
为什么会改成女护士?谢思齐知道是她了吗?
“阿嚏!”谢思齐打了个喷嚏。
谢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是不是得罪谁了,被别人在背后讲你坏话?”
谢思齐放下手中的水粉笔,“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得罪谁?”
劳动节前他下定决心,做了手术,手术创口恢复起来比他想象得还慢,他请了假,后来干脆申请补考,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去谢韵的墓前,挖了一抔坟土,“妈,你当初走了那么多年,想家了吧?我带你回去看看!”
出发前,他拿起了薛晴给他的银行卡,就当作了个交易,他无愧于他们,他们也不亏欠他。
做手术时,他遇到了一名医生,之前他母亲住院,他还是助理医师,现在已经是主治医师,当然,是这名医生先提起,谢思齐才模糊地记起,某次从学校赶到医院,看见了他在查房。
“大概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手术失败,所以印象特别深。她是个很坚强的病人,几乎没有吃过止痛药,想尽可能清醒地多陪你一会儿。”
然而乳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身体的各个地方,骨髓也被侵蚀,谢韵被强烈的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成天处于昏迷的状态。
“有次她难得醒来,很费力地和我说,如果看到你,能不能帮忙传一句话,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很努力了,好孩子。”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谢韵回光返照,强撑精神,然而查询结果不如人意,谢思齐垂眸,不敢看她,旋即,心电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谢思齐蓦地抬眼,谢韵睡着了,临睡之前朝他伸出了手,如今回忆起来,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
“抱歉,那段时间恰是夏季流感高发期,我忙忘了,等想起时,护士说你早已办完手续走了。”
谢思齐摇摇头,“没关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还是有收获的,不是吗?
林南音也不用再为李裕的病难过、自责。
这样就好。
谢思齐在高铁上碰到了一个旅游团。接近目的地了,谢思齐感觉自己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出站时被旅游团心急的旅客推了一把险些踩空。
“给你,你高反了吧?”谢璇递给了他一瓶矿泉水和一颗胶囊,当然,这时他还不知道她叫谢璇,只能判断出她是这个旅游团的当地导游。
再遇到,是在雪山上,谢思齐知道导游一般需要外向的性格,但谢璇未免自来熟过头了。
他在写生,画得差不多了,在右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谢璇凑过来,“我也姓谢哎,谢璇,不是故弄玄机的璇玑的璇。”
“阿嚏!”
“是不是得罪谁了,被别人在背后讲你坏话?”
“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得罪谁?”
谢璇好奇道:“你一个人来这大西北做啥?看你这样儿,不像是旅游,也不像出差。”
谢思齐发自内心地感慨:“你话好多。”
谢璇撇了撇嘴,“天生健谈不行吗?”
谢思齐提醒道:“你不应该陪着旅客,讲解当地的风景名胜、人文习俗吗?”
谢璇一脸“阁下有所不知”的表情,“如今许多人觉得旅游团太多限制、不够自由,所以选择了自驾游。何况欣赏雪山风光,本就不用我这个导游多嘴吧!”末了,话峰一转:“你若有兴趣,不妨加一下我的微信,我朋友圈里全是各种推荐和攻略,童叟无欺。”
还真是清奇的索要微信的方式,谢思齐“呃”了一声,如实道:“我手机没电了。”
谢璇不信,“骗谁呢?”
“真的。充电器坏了。”谢思齐双指并拢,对天起誓。
谢璇由衷道:“你还真是个怪人。”
谢思齐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所以你来这里还真有可能只是为了画画?”谢璇推测道:“你家那边不怎么下雪?我们这边海拔五千米以上背光的地方,积雪终年不化。”
谢思齐“嗯”了一声。石塘在莲城的最南边,差不多都快捱上北回归线了,他第一次看到下雪,是在高二转学那年的冬天,他睁大双眼看向窗外,漫天的白色羽毛,落在屋檐上、树枝上、操场上,谢思齐罕见地课中走神,老师喊他回答问题,也没听见,还是林南音转过头,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回神,“莲城是很少下雪,但你也看得太入迷了吧!第68页第4题。”悄悄说完,林南音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高高扎着的长马尾晃过很大的幅度。
过了一天,谢思齐在酒店大堂碰见了谢璇。这次不再是偶遇了,谢璇递给他一个充电器,“我前阵子换了新手机,这是旧手机的充电器和充电线,也是Type C的,给你用吧。”
“谢谢。”他没急着去买新的充电器,本就不是手机依赖症患者,况且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与他关联的人了。但他没拂却她的好意,一边接过,一边询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自己暴露的呀,你昨天在山上画画,用来吸水的纸巾上印着这家酒店的名字。”谢璇“咳”了一声,“光说谢谢不够诚意啊,你把那幅画送我吧!”
谢思齐不由莞尔,那幅画只是他的日常练习,真地想要,昨天直接说就好了,非要这么拐弯抹角。
谢璇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谢思齐收敛表情,“不笑你了,和我上去拿一下画吧。”
刷了房卡,谢思齐才想起谢韵的骨灰盒没有收好,已经来不及了,谢璇一眼便看到了,“这是……你的亲人?”
谢思齐也不再遮掩了,“嗯。”许是压抑了太久,匣子被打开,封存的情感和心语没了约束,终得倾述。“是我母亲,她去世很多年了。”
“节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这儿吗?因为这是她的故乡。我想她不顾父母劝阻、独自在外漂泊那么多年,一定想家了,只是没敢再回来看一眼。”
谢璇“咦”了一声,“我听我爸说的,他说我其实有一个姑姑,年轻气盛、背井离乡、走南闯北。”
谢思齐瞪大了眼,“你……”
没待他说完,酒店大楼突然剧烈晃动,墙壁出现裂缝,漆粉不断掉落,谢思齐眼疾手快地拉着谢璇躲进桌底,躲开重重砸下的梁柱。
一弹指顷,天旋地转,灰飞烟灭,人在自然面前果真好渺小啊……谢思齐陷入黑暗前,如是想。
第十章心意
谢思齐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几周前的,没有配字,只有一幅水粉画的照片,像素不高,但无碍画面的细节,画上的建筑逼真详实,依稀在哪里见过,啊,林南音一拍手,李裕的朋友圈。
“之前国庆节,我邀你出去玩,你不是连理由都懒得想,一口回绝了吗?现在又问这个干嘛?想买他们那儿的葡萄干,我可以把那名导游的微信推给你,她也做代购的,和老板认识,折扣便宜……”电话那头,李裕滔滔不绝。
林南音无奈地打断他,“谢思齐在那里。”
“你要过去找他?”李裕泼了一盆冷水,“就算是边陲小镇,也大得很,几千几万人里,没有方向,怎么找?”
“我知道,但我要去。”
林南音正浏览周末的高铁班次,一则新闻推送弹了出来——下午五点二十八分,西北部发生了七级地震,震中恰是谢思齐在的边陲小镇。
林南音眼皮一跳,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手机铃声又响了,是李裕,接起,他问:“你看到报道了吗?”
“嗯。我更要去了。”去确认他是否安好无恙。“我们医院在组织前往灾区支援的志愿者,我刚报名了。”
对于女儿的决定,姜芸歌全力支持:“真地长大了,但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林南音笑着点头,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
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国土面积真不是闹着玩的,飞机飞行六个多小时,转大巴,又坐了三四个钟头,接近目的地,某处山体塌方,消防人员正在抢险,大巴绕路而行,又耽误了一会儿。
终于抵达临时搭建的就医点时,天色向晚,前来接应的医生领着大家拿盒饭,林南音虽然饿了,却没什么胃口。
同僚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起精神,吃饱了才有力气。”
“嗯,谢谢!”林南音埋头吃饭,飞快地解决完毕,去找雨棚里还在忙碌的医护人员换班。
伤员中,骨折的居多,做了简单的闭合复位,林南音再用小夹板和石膏绷带固定好。剪断绷带时,发生了余震,林南音扶着床板,心有惴惴地想还好。
一天、两天……第五天换到最西边的雨棚,终于真地找到了谢思齐,他的状态很不理想,脸色苍白,嘴唇皲裂。据医生说,他断了一根肋骨,刺进了肺,光是想象就疼得难以呼吸。
林南音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病号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时,仍免不了心痛,实在太瘦了。他的腰腹部还有手术创口的痕迹,就是之前为了救李裕而留下的吧。
林南音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帮他换药。将伤口重新包扎好,林南音已满头大汗,正欲起身,惊觉一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姑娘。
“他还是没醒来吗?”姑娘拎着一盒看着就很厚实的便当,可惜这盒便当注定要错付了,林南音酸溜溜地想,“你们……”萍水相逢,异域情缘?
林南音脑补了一连串的桥段和情节,被这姑娘轻描淡写的一句“他应该是我表哥”打破了。
“啊?”林南音彻底愣住了,先是震惊,随后纳闷,那个“应该”是什么意思?
“我姑姑之前不顾亲人反对,离家去外头闯荡,我爷爷奶奶十分生气,和她断绝关系,但我爸还是于心不忍,将她寄来的信都收了起来。”
第一封信,说她到了一个南方城市,莲城,夏季松源河天然生长的莲花竞相绽放,芬芳馥郁。
第二封信,说她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出版社任职。
第三封信,说她成立了家庭,虽然还没有确定婚姻日期。
第四封信,隔了很久,信纸可能不小心弄湿了,墨水晕开,字迹模糊不清,细细辨认,说她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孩,还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睡得可熟了,津津有味地吸允着自己的手指,左手小臂上有一个很淡的胎记,形状像梅花。
最后一封信,男孩已经上了幼儿园,五官逐渐明朗,她在照片的背面写着:能够认字了,加减法也很熟练了。
真是报喜不报忧,林南音知道这是一位单亲母亲,没有幸福的婚姻,一人扛起生活的苦难,远不是她在信中文字表现的那般平淡温馨。
“后来,她就没再往家里寄过信了。毕竟,从来没有收到回信,可能认为我们搬家了,也可能觉得无论多久我们也不会理解她、体谅她,便放弃了。”
又过了两周,损毁程度较轻的人民医院经过修葺加固重新开院,重伤的伤员被优先转移至人民医院的病房,谢思齐被挪到二楼最东边的病房靠窗的床位。
“你就不能醒来吗?我还有秘密没告诉你。”林南音轻轻叹了口气,谢思齐针头处的血管已经有些发肿了,林南音按住他手背上的创口贴,拔了针头,换了一只手,熟练地重新扎进去。
盐水快滴完了,林南音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替他换了吊瓶,低声说:“你不是遇到了你的表妹吗?你表妹天天来看你,你舅舅也来过。快点好起来吧。”
谢思齐单薄的眼皮下,眼珠似乎滚动了一下。林南音没有告诉医生,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怕是自己的幻想和错觉,再喊“谢思齐”的名字时,床上的人除了清浅的呼吸,分明没有别的反应。
翌日,林南音一如既往很早地到各个病房,开门推窗,通风透气。
是个大晴天,在二楼最东边的病房,拉开窗帘时,林南音迎着闯入屋内的明媚阳光眯起了眼,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林南音怔忡地转过头,谢思齐朝她望来,眼神清明。
“你……”林南音被莫大的惊诧和欢喜淹没,丧失了语言能力。
谢思齐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昏迷多日、滴水未进,嗓子异常干燥,只能隔着呼吸罩,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林南音走近床位,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器,“我叫医生来。”
谢思齐抓住了她的手腕,这回稍微适应了,他艰涩地说:“我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你的声音。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