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照说完话没再多待，起身上楼，回了房间。
傅宗羡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停步曲照门口，他刚触上门把，忽地想到这几日曲照都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曲阳回来，她该是能放下心好好睡一觉，便又收回了手。
他没回房间，而是去了书房。
坐在办公桌前，展开左手手掌，他盯着无名指上那早就结痂，不细看绝对发现不了的针孔看了很久。
明明很累，但他清楚，他睡不着。
他在等，等一个结果。
一个他迫切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结果。
实在难以静下心，视线落在对面的书架上，他起身过去，从上往下扫了一眼，最终，挑出几本，拿回办公桌前，翻阅起来。
不知翻到第几本，他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中始终浮躁。
“啪”的一声合上书，他习惯性地竖起书，在桌上一立，书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又出乎意料地响起一声闷闷的“咚——”，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
傅宗羡低头，看到书页里露出了个发黄的纸的一角。
他微怔，将那纸抽了出来，在桌面上展开。
当看清楚纸上的笔迹，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是封信。
准确来说，那是封遗书。
隽永的字迹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温雅有酝藉:
爸、莞莞、宗羡，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向你们诉说。
我真的好累……
人生二十余载，回首平生，我好像从未为自己而活，唯一一件想为自己争取的事——和宗羡好好在一起，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我的志向不在当医生，爸，您从来知道的，可您却从不听我的想法，自顾自打算着如何把医院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的压力真的很大……每回上手术台，我都在和我脑中的另一个自己做斗争……我告诉自己，救死扶伤、救死扶伤……可拜托，您知道每回拿着手术刀，我都头皮发麻，忍不住颤抖吗？我无数次说服自己克服，可我始终清醒，我当不了医生……真的当不了……
还有莞莞……我知道，你从小就把我当作你的竞争对手，可是莞莞，我们不是竞争对手，我们是姐妹……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吗？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便是了，我有什么不能给你的呢？
最后宗羡，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存有留念的美好了……毕竟，我所有觉得幸福快乐的时光，都是你给予的。我知道，你从来都只是把我当成你的妹妹，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麻痹自己，相信日久生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我总觉得，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就像是我偷来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拥有感……我一直幻想着我们会有复合的那一天……倘若你迟迟没有遇到交付真心的人，或许，我也是可以将就的，是不是？可终归人算不如天算……你爱上了她……爱上了那个叫曲照的女孩……我从未得到过的、属于你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愫，她就那么轻而易举得到了……她得到了你的心……我该讨厌她的……可她是那么简单率性，明媚得就像一缕光……我竟讨厌不起来她……甚至于我还曾心下暗想，她就是我渴望活成的样子吧……我失去了你……宗羡……失去得彻彻底底……
或许我就该像我的名字一样，一笑而过……可我做不到，始终无法做到……
还是说，安静地离开，也是“一笑而过”？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我真觉得，活着太累了……
还是安静地离开吧……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
别为我伤心，其实于我，真的是解脱。
那……珍重，就不再见了。
最后落款处署名，“卓一笑”三个字一笔一划，写得比正文里任何一个字都认真。
显然，那是最后一次的决然。
傅宗羡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日期上——8月9号。
8月9号……
怎么会是8月9号？
他记得不能再清楚，一笑结束生命那天，是8月10号……
难道说……
在曲照去见她之前，她就做好自杀的打算了？！
第29章 只要她开口，他都听
很长时间，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傅宗羡脑中一阵轰鸣，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一直认为，那天是曲照对卓一笑说了什么，刺激到了她，致使卓一笑想不开……毕竟，曲照见完卓一笑，卓一笑就自杀了。
那时，曲照在他眼中本身就顶着和曲明妍一样贪慕虚荣、没有廉耻、不择手段等标签。
卓一笑的事情一发生，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将曲照代入了恶毒的角色。
可现在，这封遗书正明示着一个事实——卓一笑自杀，和曲照没关系。
要非说有点什么关系，那就是卓一笑在里面写到的——“你爱上了她”。
他爱上了曲照……
当在遗书中看到这句话时，傅宗羡的心抑制不住地久久颤动。
他蓦地就想起之前卓莞莞曾问他:“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
而此刻，这封来自一年多以前的遗书里，卓一笑也说，他爱上了曲照……
他爱上了曲照……
他的脑袋里骤然浮现出这一年多以来，他对曲照做的每件事。
除了羞辱，就是折磨。
他拿曲阳威胁她，拿沈舟渡威胁她……
他害她受伤，无论身体，还是心理……
他拿她泄愤、泄欲，踩着她的自尊，一次又一次逼得她臣服，将原本明丽的灵魂揉得粉碎，剩下一个躯壳……
而这一切背后，那原本不争的罪名，到头来竟都是莫须有的……
他突然就想起她问他爱过她吗？
她都说了，哪怕只是某个瞬间……
他却没吭声……
那时，她正怀着他的孩子……
他难以想象，难以想象他的沉默令她有多绝望……
到最后，也是他亲手将她推下了楼梯，害她流产，葬送了他们的孩子……
甚至逼得她说出了要一命赔一命抵还卓一笑那样的话……
桩桩件件，他难以想象那对于她，是怎样的炼狱……
她有什么错？
不过是他愚蠢，不过是他独断专行，不由分说判了她死刑。
或许如她所说，她有错，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爱上他的。
可是怎么办呢？她只能错下去了。
因为，他不能再错了。
好在老天让他及时发现了这一切。
他还有及时止损的机会。
曲照还爱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他清楚明白，她不会再为了这份爱，像当初那般坚毅了。
他也不确定，他还是不是她的毕生所求。
还是说，她早已经攒够失望，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他也不是不可以，她在等待他放过她的那一天？
不，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不会放了她。
不会。
他向神明许过愿的:
他要她永远像这样，待在他的身边。
他从前对她有多不好，那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会加倍对她好。
她对他的爱不再坚毅了也没有关系，换他像她曾经狂热地爱他那般爱她。
他要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比翼连枝、松萝共倚。
他的视线落在夹着卓一笑遗书的那本书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他记起，卓一笑从他这里借过书。在她去世后，那些书被卓铭还了回来，《百年孤独》便是其中一本。
只是，遗书为什么会夹在这里面？
这夜，傅宗羡没睡着。
无数次，他都想去敲对面那扇门。
待她开门，抱她入怀，和她说声对不起……
可是，他要从何说起？又该如何开口？
说一直以来是他冤枉了她？
说对不起？
可道歉在曾经无数次羞辱和折磨的事实面前，是那样苍白……
平白无故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承受这一切，他无法想象曲照知道真相后会怎样……
至少，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天快亮时，他的意识终于陷入混沌。
沉沉地睡去，他做了个可怕的梦。
他梦到曲照知道了一切。
知道了卓一笑自杀不是她造成的，知道了曲阳的生父是傅礼荣，知道了傅礼荣以她作为要挟逼她的姐姐做情人……
山岳崩塌……
梦里，她发了疯，大肆咆哮着说要杀了他，口口声声要他父债子偿，还在浴缸里放满了水，说要和卓一笑一样，溺死自己……
吓得他魂飞魄散……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乍然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猛地睁眼，他满头大汗……
他艰难地咽口水，极力调整呼吸。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接电话。
那头，陆微阳拔高声音叫着:“大哥，怎么这么久才接？日上三竿了你看到了吗？你抽个血东西往我一丢，跑了，我可熬夜了你知道吗？结果出来了，老地方等你，赶紧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也不管这边傅宗羡到底听没听清楚，啪地就将电话挂了。
他口中的“老地方”是傅氏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离祁南医院也很近，两人闲时会来这里吃个早餐，或是喝个下午茶。
因为是常客，加之傅宗羡又是声名赫赫的商界巨子，服务生自然对他们不陌生。
傅宗羡一进门，服务生朝他微俯身:“傅先生，陆先生正在等您。”说着走在前面，领着傅宗羡到陆微阳那桌，拉出椅子请他入座。
“傅先生，要点什么吗？”服务生问。
傅宗羡淡声:“黑咖啡。”
“还需要其他的吗？”
“不用。”
对面，陆微阳拿着个三明治正往嘴里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宗羡。他的身前，摆着咖啡、红茶，还有吐司面包，和一个煮鸡蛋。
傅宗羡光是看一眼，就饱了。
“说吧，”陆微阳将剩下大半的三明治放回盘子里，抽了张纸巾擦拭嘴角，“纸上的血是谁的？”
他真是好奇啊，傅宗羡让他做的什么？DNA比对！
他的耳朵在听到傅宗羡要做这个东西时，脑袋就抑制不住想入非非。
这段日子他都在琢磨这个事，尤其从昨晚拿到血液样本，到出结果，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错过了什么惊天大瓜。
“孩子？”他挑眉，眼眸微眯。
虽然把傅宗羡一看，他也知道不可能，可在来的路上，他猜测来推测去，觉得也只有这个答案是最符合现在这个状况的。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敢给你戴绿帽？”他打趣，从身后的公文袋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傅宗羡。
傅宗羡心一滞。
过了几秒，他才接过那张纸。
他的视线伴随陆微阳说话的声音一一掠过那白纸上的一格格数据。
“你提供的那纸上的血液样本，和你的，没有一点关系。”
傅宗羡的视线刚好落在那“排除存在亲权关系”几个字上。
排除存在亲权关系……
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会没有？
曲阳不就是曲明妍在做傅礼荣情人的期间怀上的？
这份报告怎么显示他和曲阳没有亲权关系？
没有亲权关系……没有亲权关系是说明……曲阳根本就不是傅礼荣的孩子？
难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像田嫂说的，曲阳一直都像曲照，且越长越像，无论鼻子还是嘴巴，都像曲照一样，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和曲照的一模一样……
可谁曾留意，在眼睛这一点上，他家父系的遗传基因很是强大，他所见到的他爷爷、傅礼荣、他，还有傅宗慎，无一不是桃花眼。
但曲阳却和曲照一样，是标准的杏眼！
他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破裂，然后，坍弛，粉碎……
其实一直以来，只有他清楚，他仇恨、折磨曲照，根本原因才不是因为卓一笑的死。
卓一笑的事说到底是个导火线，一个由头。
一切，都是因为曲明妍，以及曲阳的存在真真正正是根刺，无比清楚地提醒着他，那是傅礼荣背叛他的母亲，和别的女人苟且的事实证明……
在卓一笑自杀前，傅宗羡是有理智的，他清楚错的是曲明妍，一切与曲照无关。
但难以避免，仇恨一个人，会连带仇恨所有和他有关的人，这是人之常情。
傅宗羡不是圣人，在他的心里，说对曲照没有因为曲明妍连带的憎恨，那是假的。
只是，他告诉自己，一切与曲照无关。
他甚至，差点就对曲照动心了……
可是，卓一笑的事情发生了……
就像是一直压抑着情绪的人捕捉到了一个发泄的理由。
那一刻，什么理智，全都不复存在……他的仇恨像是骤然找到了突破口，发了疯一般往外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