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不禁哑然失笑,不由得想起沈远哲以前只爱灌白开水的习惯。说他不爱喝茶,恐怕还是照顾他的面子吧!
在她的印象中,大凡从事文艺工作的,为了标榜文艺,或者附庸风雅,品茗、诗画、书法、琴艺等,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涉猎,即便不喜欢也会遮掩一二。如他这般坦率的,倒确实少见!
杨书歇息间,工作人员已进入化妆室,通知沈远哲该上场了。
他撩起戏服大步而出,因为早已将剧本吃透,很快便进入了角色。
“好,下一条!”看了看拍摄效果,刘安果断宣布进入下一场景的拍摄。
直到拍摄剧中的一场大型冲突,林继辉和莫美美的对手戏,让刘安生出一种莫名的违和之感。
“杨老师,请您过来一下!”刘安示意摄影暂停,挪了把椅子在摄像机面前,邀请杨书一起回看拍摄片段。
“这一场,您看看。”刘安将剧本摊开在桌面,指了指拍摄片段。
反复观看了数遍,结合之前的审片,杨书才基本摸清问题所在,“人物的性格展示,与所处的时代环境之间,出现了逻辑上的割裂。人物形象转变的不自洽,造成了观感的违和。”
几乎在杨书一说到问题所在时,刘安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将随组编剧和两位演职人员召集拢来。
“不是很大的问题,主要还是大家存在的惯性思维误区。我们先说说汉代丝绸之路的起源。”对着剧本描述的片段,杨书思路清晰地解释道,“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最初的目的是想与月氏结盟,一起攻打匈奴。当时河西走廊尚未开辟,张骞取道匈奴,却被匈奴抓获。之后逃到大宛,经过康居到达大月氏。月氏虽然被匈奴所破,却在西南击败了大夏。等张骞几经辗转抵达大月氏时,大月氏因为已经有了肥沃的土地,失去了复仇之心。张骞虽然无功而返,丝绸之路却因此而开启。”
她的娓娓道来,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渐渐将剧组其他几个演员吸引了过来,他们同样是照着剧本进行演绎,却很少结合剧本背后的原因进行深思。
“汉代初年,盐铁经营由民间商人掌管,甚至私铸货币屡禁不止,大部分商贾不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就能获得丰厚的利润,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汉武帝初年。武帝继位后,盐铁经营权收归中央财政,又发行五铢钱,从根本上禁绝了私铸货币的可能。之后,算缗和告缗制度的推行,大大压缩商贾的生存空间,致使大量商贾破产。”杨书由深及表,从社会深层原因讲到人物表现,“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故事的主人公铤而走险,踏上了丝绸之路。丰厚的获利、对丈夫跑商的担心和重农抑商的环境危机,构成了商□□复杂的感情世界。”
“可以说,故事的前期,商贾与官府的对立,自成一个阶段。”杨书分条缕析地对故事架构进行解读,“但是因为近古的原因,汉代商贾不同于后世的唯利是视,大多有轻财仗义的慷慨之风。所以故事的后期,在汉与匈奴的战争中,国家利益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商□□支持主人公毅然捐献家产也就不难理解。”
旁听的众演员,都若有所思地点头,显然是有所收获。莫美美虽然面上不显,却是转过了弯来,对人物理解更加圆融。唯有林继辉,脸上的愧色越发浓烈。
刘安更是佩服不已,直道术业有专攻。暂停片刻,就再次招呼工作人员和两名演职人员,重新开始拍摄。
第15章 往昔
“杨老师当真是心胸宽阔,林老师那样对她,她居然完全不计前嫌。”龙龙在沈远哲旁边感叹道,因为联系媒体爆料之事,他多少知道一些杨书与林继辉之间的关系。
“她一贯这样,绝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影响对专业的尊重。”沈远哲笑着感叹道,她的这份纯粹,正是他喜欢的地方,也是他想要奋力守护的地方,“你别看她在学术上成就很高,以为她高高在上,她其实是个特别单纯的人。”
“沈哥以前就与杨老师很熟悉吗?”龙龙满怀好奇地询问道,说起杨老师时,沈哥语气中的熟稔,绝不可能只是普通同学之间的了解。
“她是我的高中同桌,也是我的古琴启蒙老师。”回忆往昔,沈远哲情不自禁嘴角含笑。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报名一个古琴暑假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在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古琴教室里,她恬静地坐在古琴前,悠悠弹奏着琴曲。
婉转悠扬的古琴曲,驱散了他夏日急行的燥热,也奏进了他的心海。
那个夏天的美好,从此成了他生命中,古琴演奏的绝响。
“李老师临时有事,交代我作你的启蒙老师。”十六岁的她,有种超乎同龄人的镇定,将他镇住了。
他没有任何反驳地坐在一架练习的古琴前,听她给他讲解弹奏要义,给他示范指法。
“音乐的动人之处,在于乐曲中融入了演奏者的喜怒哀乐,以达到与听众的情感共鸣。有感情的音乐,才是能震撼人心灵的音乐。”她的话语如溪水潺潺,却蕴含着无法动摇的坚定,“指法的练习,虽然同样重要,却不过是熟能生巧的过程。”
那时的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这番言辞,在学生才艺培训界是多么的与众不同,简直是对约定俗成的赫然挑战。
直到很多年后,他见识过很多所谓专业的培训,也明显感知到自己音乐中打动人心的力量时,才明白她当时的启蒙之言,是多么的振聋发聩。然而,那时,他找遍琴艺表演界,却始终不曾寻到她的身影。
他在她的指导下,学习了半个月的古琴,他名义上的指导老师,那位李老师,才终于让他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杨师妹,沈同学就交给你了。”听完他的古琴演奏之后,李老师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训练指导再次交给了她。
直到这个时候,在这家一对一授课的培训班里,他才知道她姓杨,是李老师的师妹。
两个月的暑假培训一晃而过,临别时她将惯常弹奏的那架古琴送给了他,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架古琴,也是至今还带在身边的唯一一架古琴。
“鲜花赠美人,良琴送知音。好的东西,只有在懂得欣赏它的人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他始终记得她赠琴时的话语,坦荡至极,却让他永生难忘。
世人都喜欢将好的东西收藏,哪怕任其蒙尘也不愿放手。而她,却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心爱之物送出,不悔不念。
抱着那架古琴,他心绪激荡。经历过少年阴影的他,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不求回报的善意。有一颗名字叫喜欢的种子,在十六岁的他心底发芽。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颗种子,会在此后的岁月中,成长为灌注他一生情意的藤蔓,反而陷在收到礼物的喜悦里。
九月开学已是文理分科之后,在新的班级里,他再次见到了她。这才知道她的全名是杨书,更是他新学年的同桌。
作为学生的她,虽然一贯镇定,却也多了些许青春少女该有的活泼,虽然算不上热烈,却与沉静相去甚远。
住校的他,在同宿舍男生的夜话里,不止一次听到同龄的男孩议论她。少年萌动而张扬的喜欢,让父母双亡的他自惭形秽。
“你们知道吗?咱们班的杨书,听说拿过国际青少年器乐大赛的金奖!你们知道这个赛事的重量级别么?”又是熄灯之后,同宿舍的杨建兵与有荣焉地赞叹道,“这可是青少年项目中,国际顶尖的音乐赛事。如果没有特别出色的表演者,他们的金奖是可以空缺的。据说在杨书之前,金奖已经连续空缺了两届。我这个本家,实在是太牛了!”
“学习好,长得好,才艺又这么突出,果然是女神级别的人物!”同宿舍的男生纷纷感叹道,不知是谁,突然开口问他,“阿哲,你跟杨书同桌,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青春期的少年直白得让人无力拒绝,从此他便多了个打探她喜好的任务,更兼帮忙转交各种情书和礼物。唯独不能说出的,反倒是他自己的心意。
对于接踵而至的情书,她从未拆开过;面对他试探的询问,她更是直言拒绝。渐渐的,她便有了冰山美人的称号。而她,似乎全然不曾在意,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学习。
他因她的拒绝而窃喜,也为她的拒绝而越发不敢表露丝毫情意。
他与她平淡地相处,就像普通的高中同桌,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高二第一学期结束。
在拿期末考试通知书那天,他被几个一贯欺软怕硬的同学堵住。
“沈远哲,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娘的孩子!要不是看你平时乖觉,老子早就想揍你一顿了。借你的试卷抄,那是老子看得起你,居然还敢给脸不要脸!”他这才知道,因为考场上自己的拒绝,惹怒了这些人。
说到气愤处,几人团团围了过来,将他往墙角逼去。
那一刻的他,仿佛囚笼里的孤兽,愤怒而绝望。
“你们在干什么?”就在他以为免不了一顿胖揍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她一脸冷色地站在一旁,“考场作弊的行为,本来就是错的!莫非你们还以为自己占理?”
突然出现的她,仿佛身披黄金甲的斗士,让他既惊喜又担忧。
“杨书,别以为你得老师们喜欢,我们就怕了你!”色厉内荏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几人露出凶神恶煞的姿势,挑衅般地用眼神扫视她。
那一刻的屈辱几乎倾泻而出,他奋力地挣扎,却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怎么?想打架?”直到围堵的几人全部倒地,他才知道,原来弹琴的素手,揍起人来也不遑多让。
“杨书,你以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吗?我告诉你,沈远哲就是个软蛋,你护得他了一时,护不了他一辈子!”地上的哀嚎,配合着少年们不甘的恶语,让他红了双眼。
“我不能纠正世间所有的错误,却能力所能及地维护正义。”十六岁的她挡在他的面前,不带任何怒火的强硬之语,坚定得让他心安。
那个冬天,他躲在她的背后,死死地盯着她红肿的指关节,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第一次学会直面生活的不公正。
时间不急不慌的向前流动,他一直保持着学年前十的名次,因为她的庇护,他没有再接收到任何威胁。
直到高二学年结束。
紧张的高三学年开始时,他无所适从地看着身旁空荡荡的座位,这才知道他的同桌已转学离开。
在班主任惋惜升学率的只言片语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同桌一年,除了京都那座城市的名字,他不知道她的任何联系方式。
她仿佛从来没有在他的世界出现过,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除了房间里那架素雅的古琴,和留下她笔迹的练习册,昭示着她曾经的出现。
那一年,京都成了他的执念,千山难阻。
第16章 合同
晚上八点过后,剧组才收工。
他脱下戏服、卸完妆,从化妆室出来时,只见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眼神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时点着鼠标。
“我有事找你,一起走?”见她按下电脑的关机键,他询问道。
“好,稍等。”她似乎有些诧异,将笔记本递给剧组的工作人员,与他并肩往外走。
因为临近岁末年关,除了几个尚未杀青的剧组还有人员停留,长期驻扎在影视城谋生的群演们,很多已相继离开。相比往常的熙熙攘攘,此时的影视城显得尤为冷清。
他在一家名叫家常便饭的餐馆订了位置,待他们到时,老板娘热情地迎了上来。
包厢装修得很是温馨,布艺沙发倚墙而放,一张原木色的正方形餐桌摆在包厢正中,颇有点家的味道。窗边的水生富贵竹,叶片泛着轻微的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他对老板娘点头示意,制作精致的五菜一汤很快便被摆上了餐桌。
“你找我,什么事?”用餐巾纸揩去嘴角残留的食物油渍,她开口询问道,似乎有些不习惯他漫长的铺垫。
“先等一会。”他嘴角含笑,按下桌面的呼叫铃。
一个八寸左右的蛋糕被推了进来,细碎的椰丝将整个蛋糕包裹起来,仿佛雪色的满月。
“生日快乐!”他温柔地笑着,一根一根将蜡烛插入蛋糕,“许个愿吧?”
“谢谢!”她错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望进他期待的眉眼。眼睛微微发酸,有很多话想说,却哽在喉咙吐不出来。
是有多久不曾庆祝过生日?
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杨书有些许的怔愣,记不起来上一次庆祝生日是什么时候。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她将蜡烛吹灭,将双手合在胸前,嘴唇微动,许下新一岁的愿望。
默默地将蛋糕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让她的眉头微蹙,这就是生日蛋糕的滋味吗?
并不比寻常的点心好吃多少!她在心底暗暗说道,觉得有些对不起童年时期被大肆吹捧的待遇。
“不喜欢这个味道?”沈远哲迟疑地询问道,她的神情有些不辨喜恶。
“不,我很喜欢。”她摇头浅笑,不由得想起被藏在记忆深处的童年时光。
相比很多人,她的童年是自由的,同样也是孤独的。父母因为职业的原因,常年跟随考古队外出,是爷爷和奶奶接手了她的童年教育。
两位老人生活节俭,生日时最常见的仪式,就是给她煮一枚鸡蛋。所有同龄人拥有过的生日蛋糕,或者芭比娃娃、积木拼图之类的玩偶玩具,对她来说都是奢望。
从她记事开始,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就是甲骨文拓印、古琴、复刻的铜鼎这些不知沉淀了多少年的物件。《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这样的故事,对她来说只存在于同龄人的口耳相传之中。
不是没有人想过给她一个女孩儿该有的生日愿景,童年的林继辉曾把攒了一整年的压岁钱,偷偷给她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然而,在他们等待零点的时光里,那个蛋糕被他家养的狸花猫给祸害了一个干净。
那满桌的狼藉,桌面上的奶油猫爪印,小女孩从满怀希冀到希望破碎的经历,曾让她伤心得藏在林继辉的被子里哭了一宿。
从那以后,蛋糕便成了她和林继辉之间的忌讳。直到成年,每每路过蛋糕店时,看到那摆满柜台的各色蛋糕,她虽会不经意的一瞥,却也渐渐习惯了没有蛋糕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