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一切收拾妥当,预备入睡的时候,小满接到方响的电话。她急匆匆披上一件外套下楼,却见方响坐在二楼的台阶上,肩膀上松垮垮地背着书包。
由于作息时间不同,这半年来小满平常和他碰面的机会,已是少之又少。
“方响哥。”
方响转头看她一眼,拍了拍身旁的台阶。小满走过去坐下,怀里被塞过来一个礼物盒子。
“生日快乐。”
小满喜出望外,“你还记得我生日……”
“能不记得吗,一个月前我妈就在念叨了。”
小满笑意淡下去,珍而重之地抱着礼物盒,“……你现在是不是很忙。”
“还行吧。”方响看她一眼,把目光投向漏进夜色的气窗,“……小满。”
“嗯?”
“……别人说你的时候,你会觉得难受吗?”这一句话,他语气有点慎重,像是斟酌过很多遍一样。
小满愣了一下,鞋跟轻轻磕着台阶,轻声笑说:“妈妈从小教我四个道理,第一,当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先微笑再说;第二,自己对自己的爱足够强大,别人的恶意就没办法伤害我;第三,心灵远比外在重要,不过多数人都是爱慕漂亮的容颜的,所以不要苛责;第四……”
方响转头看她,“第四?”
“第四条不告诉你。”她笑着站起身,晃一晃手里的盒子,往上跳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把手里提着的一只纸袋递给方响,“我自己烤的蛋糕,加了一点菠萝果肉。”
“小满,等一下。”方响接过,缓缓地站起来,视线平齐,注视小满,注视她的左脸,“你有没有想过……”
“嗯?”
片刻,方响摇头,“没什么。”他往上一步,手掌在她肩膀上一按,“走吧,一起上去。”
小满再见到方响,是在高考结束那一天。KTV里吵吵嚷嚷,坐了一屋子方响的朋友。小满一露面,就有人哄笑着喊她:“小满你来啦!”
小满站在门口,微笑了一下,看见方响冲她招了招手,才走过去到他身旁坐下。
方响给她递饮料,看她一眼,愣了一下,“头发……”
小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刚洗完还没干,本来是准备跟爸妈去姨父家玩的。”她以前总是扎马尾,这次披发,顺在左侧,低头的时候,恰好将左边的脸遮住。
“他们自己去了?”方响失神地看了很久,才想起从桌上捞过话筒给递给她,“唱歌吗?”
“不唱——嗯,爸爸他们自己去了,听说是你找我玩就很放心。出来时,方叔叔还让我嘱咐你不要喝酒。”小满晃晃脚,侧头看他。
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酒,玩到太晚,小满直接靠着包厢的皮沙发睡着了。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半。她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枕着方响的肩膀。
正要坐起来,手臂被方响一抓。她心脏没来由地颤一下,抬眼对上方响的目光,光影里深而静默。
和小时候坐着玩具车横冲直撞的方响不一样,和喜欢吃菠萝味冰棍的方响不一样,和耍帅揍人的方响也不一样……
完全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方响。
小满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微笑的,但是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只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感觉到方响带着酒味的呼吸也越来越近……
停在咫尺。
方响像是骤然惊醒,慌乱地将她一推,“怎么是你……我以为……”
小满愣住,过了半刻,才笑了笑,“……方响哥,我,我该回去了。”
方响坐着没有动。
“你……你不用送,这里近,我坐出租车就好了。”
一直走出大门,迎面拂来的空气里有木香藤的浓烈气味,口袋里手机在振动,不知道已经振了多久。
小满接起来,另一端是外公颤抖急促的声音。
6
葬礼过后的整整一个暑假,方响没见过小满。九月开学之前,他给小满拨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楼上的房子已经空了,他去敲过门,只听见单调的“咚咚咚”的声音,不断回响。
后来,方妈妈陆陆续续打听来一些消息,说小满现在和外公,在外地的姨妈家里生活,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小满外公老年失去女儿和女婿,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生了场大病,要做手术,这里的房子可能也要卖掉。末了感叹,真是祸福朝夕。
“……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方妈妈:“我提过,小满说在姨妈家那边很好。还让我代她向你问好,问是不是考上想上的学校了。”
窗户大开,前日处暑下了雨,木香藤的叶子落了满地。
方妈妈还在暗自抹泪:“真是个傻姑娘……”
方响坐在窗前,浓重的绿荫和细碎的阳光晃进来,他垂着头无法思考,仿佛被拖入了一个沉沉的梦里,不断陷落。
方响的大学在北方的城市,春日飞沙走石,冬日长街覆雪。
十一月过二十岁生日,在舞蹈学院念书的林夕月拎着蛋糕过来看他。为了保持身材,林夕月只吃了一点蔬菜沙拉,再勉为其难地陪他喝了一盏酒。
在大学里的方响,再不像高中出入都有人前呼后拥,而是过着教室、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高中时的同学很多也断了联系,只有少数几个还保持来往,林夕月就是其中之一。每逢节假日,两个人凑到一起吃饭打发时间,再聊一聊这里糟糕的食物,聊一聊故乡的月色与长河。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关系,仅此而已。
林夕月感慨,“高三的时候,你才十六岁。那个时候你高调得不行,连老师都念在你成绩好,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只觉得你很幼稚……”
方响笑一笑,不去反驳。
“已经四年了……”林夕月用拉长的语调感叹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过了很久,她看了看时间,从包里的墨镜,像个怕被人偷拍的女明星一样架在鼻子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响,“……走了,蛋糕你自己慢慢吃吧。”
方响一言不发,眼角余光看着林夕月推门离开,悬挂在门口的铃铛“叮铃”一响,世界再度陷入沉寂。
他把林夕月带来的蛋糕拿过来,拆开。不过八寸的小蛋糕,上面缀了些菠萝果肉。他捏着叉子切下一角,刚吃一口就噎住了。
熟悉的味道,像骤雨突袭世界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慌忙站起身,推门追出去。
快要进地铁站的林夕月听见喊声,定下脚步,“什么事?”
方响气喘吁吁,“蛋糕……在哪儿买的?”
四年恍如一梦。
四年间,他再也没有在初夏的时节闻到过木香藤的香味,也没吃过任何菠萝口味的东西。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反复梦见高考结束那一天,暗沉灯光下瞳孔微张的少女。她期期艾艾地等待一个也许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承诺,而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怎么是你”。
他本以为,作为惩罚,自己再也不会有小满的任何消息。
7
“初夏”是藏于深巷的一家很小的蛋糕店,初冬日色稀薄,红墙之后伸出的枝桠瑟瑟发抖。
方响沿着招牌一家一家找下去,终于看见了藏在藤蔓花枝里的招牌。台阶下方立了一小块黑板,旁边一方柔软的坐垫,卧着一只姜黄色的小猫。
方响立在门口,踌躇着正打算进去,忽听门口铃铛一响,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走了出来。
男人站定脚步,往方响脸上一瞥,惊讶道:“方响?”
方响扫一眼,只觉得有点眼熟,没认出是谁。
男人指一指自己,“我啊,王嘉石,初中你揍过我。”
这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总算唤起了方响的一点回忆。
王嘉石把玫瑰扛在肩上,跟方响寒暄两句。
方响问他:“你来做什么的?”
王嘉石嘿嘿一笑,“求婚。”王嘉石目光落在他身上,探询似地定了很久,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方响在门口又站立许久,看着那打瞌睡的小猫都醒了,睁着眼睛与他对视片刻,才再次鼓起勇气前去推门。
“欢迎光临,”柜台后一个男人抬起头来,笑意温和地看向方响,“您要点什么?”
“我……”方响环视一圈,“请问,苏满在这里工作吗?”
男人微讶,“你也找小满?”
方响呼吸放缓,点一点头。
男人转身,掀开后面的布帘,“小满,有人找你。”
一道轻软的声音传出来,“来啦。”
方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从那个沉沉的梦里逃出来,缓缓上升,在看见布帘掀起来,现出口罩上方的一双清亮的眼睛时,他终于能再次呼吸,“……小满。”
那双眼睛一闪,片刻惊讶的声音响起,“方响哥?”她走到柜台前,摘下了口罩。
“……好久不见。”
小满看一看他,再看一看身旁的男人,“我能出去一会儿吗?”
男人笑看着她,“要扣工钱。”
小满摸摸鼻子,“很快就回来的。”
小满脱下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和手套,方响往她手指上扫一眼,呼吸一窒。
下台阶时,门口的小猫“喵”了一声,小满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猫舒服得“呼噜”几下。
“以前那只猫呢?”
“前年去世啦,和外公差不多前后脚。它已经很老了,后来连最好的猫粮都不愿意吃了。”小满声音平缓。
方响喉咙苦涩,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去你姨妈家找过你。”
小满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小猫,很久才笑说:“我知道的,姨妈告诉过我。”她站起身,指一指小巷的深处,“我们过去走一走吧。”
巷子曲折而狭窄,入耳都是北方的方言。风冷,小满耳朵很快被吹得泛红。沿路有人盯着她的左边脸看,她坦然微笑,没把束着的头发放下,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到一处攀着墙壁,枯黄凋落的藤蔓前,小满顿下脚步,无意识地捋一捋头发。她戴在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晃了一下,于是更加显眼。
“……是王嘉石吗?”
小满转过头来,“什么?”
“你的未婚夫……”
小满笑一笑,“当然不是,”有点羞涩地低头,“是刚刚在柜台的……”
“王嘉石说,他来向你求婚……”
“我拒绝啦,”小满似乎更加不好意思,像她以前常做的那样,拿鞋尖一下一下蹭着地面,“他说,以前是喜欢我才欺负我的,可能是我笨,我感觉不到……”
方响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仿佛有一只手,把凝结的脏雪揉在他的心脏,那种疼痛,坚硬而寒冷。
8
故事往回说。
从逞英雄地认下了小满这个“小跟班”开始,方响的耳畔就没有少过嘲讽和闲言碎语。年少的自尊心,在承诺与讽刺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这一切,在林夕月出现的时候被打破了。
林夕月是那种,让人一看觉得自己可能陷入了爱河的女孩,她理应是所有人的初恋。方响无意中捡到了林夕月的发卡,趁机与她熟识。
方响心高气傲,从小活在众人的瞩目之中,不认为自己的告白会失败。
但林夕月却问他:“你不是喜欢你的小跟班吗?”
方响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
“不喜欢还这么维护她?”
方响就和她讲两家渊源,讲父母交给他的任务,讲十三岁时那个幼稚的约定。
林夕月笑说:“那好啊,你什么时候终止约定,我就什么时候答应你。”
在天台偷偷抽烟的那天,方响刚和人在厕所里打过架。看他不顺眼的人蓄意找茬,“听说你为了苏满,被林夕月拒绝了?方响,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情种,你不会真的准备和你那个丑八怪小青梅过一辈子吧?”
方响怒气勃发,但却不知道是为了这一串话里的哪一句,头脑发热,挽起袖子直接揍上去。
等摆脱了小满,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陷入越发焦灼的自我拷问。
他不许任何人侮辱小满,却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那些对小满的诋毁。
他理智上明白一个人的心灵尤甚于外貌,却不能免俗地去想象,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去掉她左边脸那让刺眼的烫伤,比如医疗整形。
方响连跳两级,被所有人称之为“天才”,心理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幼稚鬼。直到小满家里出事,他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些年的自我挣扎,都是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想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形象,却又逃脱不掉日渐清晰的“我居然真的喜欢小满”的认知,甚而与想要亲吻小满的冲动迎头撞上的时候,落荒而逃。
他把曾经轻许的诺言当做了囚笼,把懦弱逃避视作了反抗。
王小波说,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北方十一月的寒风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方响把四年来所有积压而成痼疾的心事,倾倒一净。
“小满,对不起。”
小满还是那样笑着,“你没有对不起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