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场就吓蒙了,六神无主,乱七八糟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事后,当你跟中介再度取得联系时,你告诉我我当时在电话里把银行卡的卡号和密码都报给了你,我卡里有自己做兼职赚来的八千块钱,全部都给你。
你在电话里笑着骂我傻,“多大点事,可以报警啊——你赶紧把银行卡密码改了。”
那八千块钱是我最后的身家。林寻声,你不知道,要是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蒙受任何损失,我会愧疚一辈子。
在北京,我和你见过五次,但都不是单独。
第一次是大家一起去涮羊肉,你啃掉了四根羊蝎子,我喝完了一扎蒙古奶茶,我俩撑得走不动路,瘫在椅上拍肚皮,活像两个混吃混喝的社会败类。
第二次,大家一起去玉渊潭看樱花,人山人海,我们怕走散,扯着嗓子互相吆喝。你说这里的樱花很普通,不如我们学校里一半的好看。那天,我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现在还存放在我的电脑里。
第三次,班上同学过生日,我们去酒吧喝酒。酒保给我们上了一种鸡尾酒,上层带着火焰,如果不一口气立即喝完,那个酒就会迅速地烧尽。我最终还是看着酒在火焰里化作乌有,而你举着空杯对我说,胆小鬼。是的,林寻声,你说得对。
第四次和第五次,比前三次复杂。
第四次,我当时下班回到出租屋,正要洗澡,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加班,不到十一点不能离开公司,你拜托我,第一次这样恳切:“能不能帮我去火车站接一下沈柚,她方向感不好。”
我毫不犹豫地应下,把脱下的衣服又穿回去,乘了五十多分钟地铁,在高铁站接上沈柚。碰面以后,沈柚一直向我道谢。她坐了五小时的车,妆发一点没乱。我扒拉了一下自己匆忙出门都没来得及好好梳理的头发,把自己苍白无神的脸别过去,对她说“应该的。”
第二天,我特意叫上了在公司认识的一位学长,前去一道吃饭。我在你们关切的询问中笑而不语,于是你们默认了学长就是我在北京刚刚开始交往的恋人。我看见沈柚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感谢你对我的磊落过于信任,还是该嘲笑你对沈柚的敏感心思过于迟钝。
林寻声,你不知道的是,你让我去接沈柚的那天我原本也是要加班的,但恰逢我生理期,主管特意准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我接沈柚回你住处的路上,被北京让人绝望的地铁挤得几乎当场崩溃。我肚子疼得冷汗涔涔,可我知道唯独不能当着沈柚的面哭。
第五次,大约是你记忆中最惨的经历之一,却是我每每回都觉得意犹未尽的回忆。我们一行人去近郊游玩,晚上回程找不到车,轻信了附近商家叫来的黑车,最后被扔在了路上,手机没电,远近无人。
好在你方向感不错,我们往进城的路步行了五公里,才总算搭上一辆顺风车。为了打发走路的无聊,我们一行四人轮番讲故事,你讲了弗诺·文奇的《真名实姓》。这本科幻小说我早就看过,不觉得有多好,但在那天晚上,它成了我最喜欢的科幻故事。
搭上车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有气无力,在夜色之中昏沉欲睡。
我是唯一清醒的那一个,看一看你的背影,再看一看窗外。
时间未如我愿停止流转。它奔腾不息。
北京的春夜冷风如露,我在那天数了四百零七根电线杆。
5
毕业的前一阵,班上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和论文浴血奋战。你考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失利,直接去往深圳就业。沈柚申请了香港一年制的研究生,你决定等她毕业以后,再考虑进一步的去处。
论文答辩结束之后,班上组织拍毕业照。大家穿着学校批量生产的文化衫,我忍不住嘲笑你,学校伙食这样差,居然也能吃得胖上半圈。然而你原本那样清瘦,胖上半圈其实刚好——你的一切都是刚好。
在生科院的草地上,大家蹲坐两排,男生在后,女生在前。你就蹲在我身后,趁着摄影师按快门的时候,往我头上放了一根草。
后来你说,我们都是科幻社流落在外的“遗民”,这张我头上插草的毕业照你拿去了,一定帮我寻觅一个好“东家”。我骂你去死。
那天,我送了你一份礼物,刘慈欣签名版的全套《三体》。你惊喜不已,问我怎么得来的。我说,我“门路”可多了。
其实是刘慈欣在杭州签售的时候,我排了四个小时的队,帮你签来的。那天陈安娜和她青梅竹马谢青石订婚,我却放了她的鸽子。
你珍而重之地收好,你说,等刘慈欣得了星云奖,这书就值钱了。
你很喜欢刘慈欣,你说他从第一次开始在杂志上发短篇的时候,你就注意到他了。你喜欢一切优秀而小众的东西。
毕业之前的谢师宴兼散伙饭,有一种“醉笑陪君三千场”的悲壮气氛。我一贯不擅长喝酒,也在平生的豪情之中,喝下了数倍于自己平常喝过的量。
回宿舍的路上,仿佛天塌地陷,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思维却异常清醒。
林寻声,我想,我得给你打个电话。
我在操场边缘的灌木丛边坐下,掏出手机,一下一下按出你的号码。我喝醉了,我再没有任何理由挂断。
于是我听见你笑着喊了一声“乔溪”,你问我怎么这时候打给他,是不是在学校里迷路了。
我说:“林寻声。”
六年。
足够让山峰夷作奔流不息的河川,让一粒随风而逝的种子立根成树,让故事里起承转合的桥段圆满落幕。
让学校的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让相爱成陌路,知交作断交;让曾经鲜活的面目依稀难辨
却还是不够让我积攒出足够的勇气,当一回彻头彻尾的坏人,告诉你,只是告诉你。
林寻声,我喜欢你。
好久了。
我说:“林寻声。”
你沉默下来,耐心地等。
在你的沉默里,我读出了一种隐约的预感。你真的不知道吗?或者你只是知道而缄口不言?
我说:“林寻声,以后大柚子去了香港,要帮我代购啊。”
挂了电话,我在灌木丛后的阴影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的余生,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六年。
6
那天我在刷微博,新闻客户端突然蹦出一条消息:刘慈欣《三体》获雨果奖,为亚洲首次获奖。我激动地差一点从沙发掉下去,准备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才想起来,哦,林寻声,我们已经毕业了。
如果在以前,我会对你说,林寻声,星云奖没拿,但是拿了雨果奖。书你不准卖,卖了就绝交。
事实上,我只是给陈安娜打了一个电话。
陈安娜问我,刘慈欣得奖,你为什么语气如丧考妣?
林寻声,你也未见得那么高兴吧?你曾经那么视若珍宝的小众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大众跟风的热点。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如何,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后来,我看见你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这则新闻,我小心翼翼地给你点了一个“赞”,混在一堆的“赞”里,显得十分安全。
之后,你在评论里发了一句,“消灭地球□□”。没过片刻,在美帝国神隐许久的梁随安,接上了下一句,“世界属于三体”。
我这才知道梁随安回来了,同样也签了上海的公司。
在得知我在上海拿着七千不到的工资混日子时,梁随安毅然决然扶贫救困。餐馆靠窗的位置临江,风景旖旎,我们却在聊着和浪漫沾不上半点关系的房价、雾霾、五险一金。
时间把当年讨论星空、宇宙和曲率飞船的我们,变成了庸俗的大人。
那之后,梁随安又邀请了我很多次,我都拒绝了。
梁随安生日那天,说他即将离开上海去北京发展,让我无论如何见他一面,他有东西转交给我。
我最终赴约,为梁随安践行。
他递给我一只小号皮箱,我打开,里面装满着厚厚一沓的A4纸打印的读后感。
梁随安又露出他那种诗人般的忧郁,“真心话说给有心人听才有用,你猜林寻声看没看过?”
我不想说话。
林寻声,我认为他突然提到你的名字是一种冒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我的生活被琐碎填充得满满当当,事实上,我已经很少会想到你了。
梁随安看着我,像数年前那次科幻社的离别,“乔溪,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我没有答应梁随安,理由是我受不了北京的环境和空气。林寻声,我不但受不了北京,我还受不了任何一个充满了与你有关的回忆的地方。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年的春天,我是怎样看着车窗,看着北京的街道由荒芜到繁华,数完了那二十公里,四百零七根电线杆。
再后来,LIGO发现了引力波,一夕之间我朋友圈的所有人都成了科幻迷,就好像他们在四月一日同时也是张国荣的影迷一样。
陈安娜和谢青石终于走入婚姻的坟墓,为他们的爱情寻一处葬身之地。我远在国外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破天荒地关心起了我的私事。
我说不急,我想要慢慢找。
妈妈问:“想找哪样的?张继科那样的?”
那一阵正是巴西奥运会,马龙和张继科成了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我义正辞严:“不,马龙那样的。”
林寻声,你可能不知道,你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张继科,以至于我得把“张继科”三个字设为我微博客户端的屏蔽词,否则我瞥上一眼,就要难受一整天。
7
参加结婚典礼的礼服,是陈安娜帮我挑的,在这件事上,她的审美比我靠谱许多。
临近你结婚的那段时间,我苦行僧一样的规律作息彻底宣告失败。我开始失眠,想到从前,又想到以后,但不管从前还是以后,都像是一场不可触碰的幻梦。
我写过的日记,在几次搬家辗转之中弄丢了,失去了佐证,我只能纯粹凭借我不太靠谱的记忆,去补完你与我九年间没有故事的故事。
我终于惶惶难安地,去参加你的婚礼。
很多的老朋友,但觥筹交错间,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岁月流变,已不是最初的岁月。
可是林寻声,你还是当初的你。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着你讲述你与沈柚的故事,看着你身后播放着一帧一帧幻灯片,看着你和沈柚交换戒指,看着你揭开她洁白的面纱落下一吻
仿佛在搭积木,没日没夜无止无休。在这一刻,它们轰然崩塌,像一座永不能归去的城。
林寻声,我知道这一生最好的缘分,已经彻底失去了。
宴席结束,你招待老朋友聚会。
我这次没有礼物送你,“情谊都在红包里了。”
你问:“足够厚吗?”
“不多不少。”
刚刚九年的分量。
沈柚笑看着我,“乔溪,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只能回答,快了快了,正在相亲。
你热心地要给我介绍与会的单身男宾,我猜想你并不是不清楚,我单身至今,与你有莫大的关系。可是这些不能点透,点透了就不美,也不再纯粹。
我便同样热情地将你的介绍一一笑纳,交换了数十个以待此后一并删除的微信号。
你留老朋友吃晚饭,我婉拒告辞。
你送我到楼下,深圳的秋天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凉爽。
我低头看自己裙子,它应当是美的,或许是这九年里,我一直在追求的,要用以与你告白的美。
你说:“应该多留几天,在深圳好好玩一玩。”
我说,工作忙,业余还要写稿,确实没时间。
你说:“那好,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我说好。片刻,我想到什么,“林寻声。”
你看着我。
“你还欠我东西。”
“什么?”
“一勺面膜粉。”
还有你拿着毕业照,找了这些年,也未曾替我找到的好“东家”。
你立时笑了。我顿觉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的午后,你在路边,冲拿着科幻杂志的我笑着说了声谢谢。
“乔溪,你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坦然地把这句话当做了称赞。
梁随安有一句说得很对,真心话说给有心人听才有用。
所以林寻声,你不用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不用明白那个古怪的我,坏脾气的我,见到你就唯唯诺诺的我。
你同样无须明白的是,我曾帮你写过五十篇的读后感,每一篇篇首的第一个字,凑在一起,就是一封情书。
林寻声,我曾在没有一个粉丝关注的微博小号里这样写:
有风,有树,有花,有你经过我看书的檐下。
就这样吧,心爱的男孩。祝福你,连同祝福你心爱的女孩。
8
参加完你的婚礼回来,陈安娜寸步不离地陪了我三天,她怕我出事,但她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连烧着火焰的鸡尾酒都不敢喝,怎么可能会寻死觅活。
林寻声,其实去年冬天,我曾经去过深圳一趟。
我像个变态一样,把你在朋友圈里曾经发过的那些地方,一一走了一遍:回家路上的面包店,养着橘猫的咖啡厅,写着不明数字的红墙,开着一丛紫色三角梅的院子你还是偏爱那些优秀而小众的东西。
离开深圳是在凌晨,我想过去见你,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把电话拨出去,最终绕过了你所在的公司,搭上了返程的飞机。生平第一次,我在飞机上看了一场日出,明亮的,温暖的,我被橙色的光刺照得泪流满面。
林寻声,我必须坦诚,在你与沈柚恋爱的这六年里,我不止一次盼望过你和她分手。可又不止一次,调整我与你之间的距离,直到我彻底淡出你的生活,直到我们之间,只剩下“老同学”这最后一张标签。
我的高尚和卑鄙,都是为你。
林寻声,在我弄丢的日记本里,我记下了曾做过的和你的两个梦。
第一个梦里,我们通宵赶作业,终于在截止时间之前,成功上交。我们去吃早餐,一碗红油热干面,一杯热豆浆。吃到一半,我发现你在看我。我问你看什么,你只是笑一笑,说没什么。那天清晨阳光很好,像是每个故事开始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