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太过于安稳,以至于这些年来,既未因天灾受国人瞩目,又未因人祸引舆论聚焦,除了三个月前,这个小城首次与一桩丑闻挂上钩。
赵浮梦在县城里租了一辆车,开车回了镇上。母亲正在晒棉被,听见引擎声从二楼探出头来张望,顿一顿,颤抖着声音喊她:“梦梦?”
很快父亲也回来了,两位朴实寡言的老人,面对赵浮梦越发沉默。
赵浮梦摘下墨镜,留着口罩,问母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一整天,赵浮梦帮忙做了大扫除,洗了衣服,开车去粮店里买了两百斤的新米,又去电器城拖回来一台崭新的空调……
晚上八点,和父母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便决定告辞。父亲仍是一声不吭,母亲几个屋里来来回回帮她收拣特产,末了问她,“真的不住一晚再走?”
“不住了,明天早上还有事……”她看一眼父亲,拎过母亲手里一大包的东西,“……你们保重。”
母亲送到门口,连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浮梦哽咽,“……很快了。”
到县城还了车,她去火车站乘坐绿皮火车回暮城。顶层的卧铺,躺着仿佛坐船行在水上,晃晃荡荡。
安静的车厢里,大家都已入睡,隐约能听见鼾声。
赵浮梦睡不着,听见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陆瞻星发来的语音消息,一分三十秒。她犹豫半刻,点击播放,贴住耳朵。
是那首钢琴曲,《浮生若梦》。
听完,她在黑暗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陆瞻星很快回复,说来接她。
她躺在床上,在这样催人入梦的颠簸中,关闭了朋友圈的入口,把微信的对话列表一条一条清除,只剩下陆瞻星的;紧接着删除手机号码,清空微博、Instagram、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网站的所有内容,再一一卸载……
最后,整部手机只剩下用作联系方式的微信这唯一一个软件,桌面上干干净净。
清晨七点,陆瞻星开车来接她,他神色憔悴,似乎是和她一样没睡好,接过她行李放进后背上,关上门的时候,终于正眼看她:“我陪你去可以,你得先陪我去做几件事。”
“什么事?”
陆瞻星卖关子,始终不告诉她究竟去做什么。车走了四小时的高速,一小时的县道,一小时的盘山路,当赵浮梦这个一贯不晕车的人,都有些难受时,到了一处村落。
6
烟树绕村郭,村头场坝的红旗下,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在车子掀起的浮尘里,扔了手里的东西一涌而上,“陆叔叔!陆叔叔!”
陆瞻星一一打过招呼,婉拒了让他进屋歇息的邀请,领着赵浮梦,继续往前走。到一处隘口,他总算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看得见吗?”
红色泥土之上,杂树、荆棘、荒草丛生,夹杂着残垣断壁。
“那里是红旗村的旧址,十年前堰塞湖决堤,爆发泥石流,整个村被淹了,二十多人丧生……”陆瞻星一顿,转头看向赵浮梦,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其中有我父亲……”
赵浮梦一怔。
“……他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想有一天能看着他儿子登台演出。本来只有半年,他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赵浮梦沉默着。
“能抵挡住任何困难的生命,却能轻易葬送于一场事故……”陆瞻星目光苍茫,大雾沉沉,“……就是这样坚韧又脆弱。”
山间有风,荡过衣袖。一时之间,赵浮梦心里浮现一种羞耻之感,在午后的烈日之下,在万山岑寂的注视之中,无所遁形。
“陆瞻星,你……”
陆瞻星转过身去,“走吧,带你去喝茶。”
老乡家的茶,掺了点儿橘皮,味道有些奇怪,但又让人欲罢不能。午饭都是山野风味,菜粥、烤土豆,一壶珍藏的老酒。
傍晚,陆瞻星开着车,又载着赵浮梦离开了红旗村,到了镇上的小学。小学已经放学了,大门紧闭。陆瞻星带着她绕到后面,直接□□进。
所谓小学,只有低矮的三排平房,第二排最顶头一间是音乐教室,里面居然有一台雅马哈的钢琴。
隔着窗户,陆瞻星指给她看,“这架钢琴是我捐给学校的,原本学校只有一台风琴。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觉得我有音乐天赋,自己掏钱,让我去跟县里的钢琴老师学琴。她受疾病缠身多年,去年在暮城医院去世了,我给她送的终。她比我爸幸运,能够看见自己的学生实现自己当年遥不可及的音乐梦。”
陆瞻星靠着窗户,全然不管那上面沾满了灰尘,“我这一路,遇到过很多贵人,所以也被寄托了很多的期待。虽然沉重,但我觉得这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赵浮梦怔忡的侧脸。
生命之所以珍贵,不在于生命本身,而是生命背后复杂的意义。
痛苦与欢乐的集合,逆境中的勇气,绝望之时的希望,甚至是幽微而难以阐发的邪恶……凡此种种,都是生命的意义。
逛完了小学,陆瞻星和赵浮梦在镇上找了一家酒店下榻。条件不太好,最贵的房间都有一股霉味。
赵浮梦原本打算休息一会儿,陆瞻星却不依不挠地敲门,抱着一台电脑进来,非要和她一起看动画片。
“看什么?”
“《魔女宅急便》,”陆瞻星打开播放器,“我还没看过。”
这部动画,赵浮梦已经反复看过不下十遍,情节并不复杂,备受冷落的魔女带着黑猫进行修行,最终获得肯定,收获友谊的故事,但每一个情节都让她备受触动。
她脚放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声音沉闷,“第一次看这部动画,是吉吉刚领回来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到一个月,眼睛里的蓝膜都还没褪……”
陆瞻星看着她,“为什么?你明明舍不得。”
“舍不得吉吉?”
陆瞻星摇头,什么也没说。
7
次日清晨,赵浮梦总算可以出发去完成她清单上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俗的一件事——去暮城最高的山上露宿看日出。
陆瞻星采买了帐篷、毛毯、驱蚊水、手电等一系列必需品,傍晚的时候,开车往山里进发。
晚上九点,赵浮梦在陆瞻星的指导下,成功扎好了自己的帐篷。三个月前在砚城青年旅社的愿望没能实现,这次总算能够心满意足地打个滚。
陆瞻星在外面支小桌子,赵浮梦过去帮忙,从袋子里拿出午餐肉罐头撬开,“我给你表演一个做三明治。”
陆瞻星乐不可支,“这还需要表演?”
“保证好吃。”她往面包片里夹了午餐肉、火腿、生菜和番茄,用餐刀切成一牙三角形,递给陆瞻星。
陆瞻星咬一口,“还行。”
“喝酒么?”
两人开了啤酒对饮。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没有一丝云,边界清晰地悬在半空。赵浮梦喝着酒,抬头看夜空,“北斗七星在哪儿?”
陆瞻星伸手指向银河中的某一处,“勺子形状的,看见了吗?现在是夏天,斗柄指着南方。”
赵浮梦忽然说:“我家在南方。”
陆瞻星沉默片刻,“怎么?”
她抬眼凝视着那七颗星星拱作勺子的斗柄,“……我得记住,我怕迷路。”
这一顿酒,越喝越清醒。
山风刮起来了,空气里浮着薄岚,吹得人有一些冷。赵浮梦刚想去找件衣服,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兜头盖下来。
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口琴声,隐约是陆瞻星自己写的那首曲子的调子。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吹口琴了,然而就是这“过时”的乐器所具有的年代感,让这曲子格外的“浮生若梦”。琴声传出去很远,被清冷的山风荡开,散落在月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赵浮梦没有把衣服掀开,就让它遮住自己的视线,听那首曲子把心吹软,软得好像一触摸就要融化一样。
片刻,口琴声停了下来,很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赵浮梦的手被握住了。
温热,带着一点薄汗,有些用力,“浮梦,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赵浮梦第一反应是笑了一下,总觉得这样很具有正式感的台词,不符合陆瞻星这个人。
然而她正要回答,陆瞻星却出声截住她的话,“不用回答,你只用好好想一想。”
衣服挡着,她看不清楚陆瞻星的表情。安静之中的时间过得很慢,好像这一夜永远也不会过去。
片刻,赵浮梦掀开了衣服,转头去看陆瞻星。
朦胧的月光,把他衬得更加好看,她被口琴声吹软的心脏还没硬起来,望着他,骤然探身凑过去。
这一次她很清楚,这是一个吻。
陆瞻星醒来的时候,帐篷的另一侧是空的。他飞快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向着山谷一声一声高喊:“赵浮梦!”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片刻,他掏出手机给景区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务室打电话:“……请帮忙找一找附近缺少防护的地方有没有发现一位女性……她很有可能有自杀倾向!”
8
一年前,赵浮梦跳槽到了一家著名的外资企业。顶头主管长相英俊,气度不凡,幽默感与分寸感都几近完美,两人兴趣相投,一见如故,更重要的是,他还单身。
赵浮梦很快与他坠入爱河,然而就在半年前,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夕之间彻底天翻地覆。
其实主管在香港早已娶妻生子,这件事,全公司的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那边“正室”直接找上门,当着全公司的面扔出偷拍的照片,扯着她的头发按在总经理的办公桌上,连续抽了她十几个巴掌。
很快,照片和小视频在网上疯传,主管离开了暮城,被平级调职到了香港,在太太面前痛苦流涕,发誓痛改前非。夫妻两人重归于好,一个浪子回头,一个宽宏大量,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唯独她,是活该被打入阴沟里的“小三”,所以无休无止的骚然电话是合理的,言语羞辱是合理的,把影音资料传到她家乡所在的小报是合理的,打电话到她父母面前替那对木讷老实的父母教训他们“不要脸”的女儿,也是合理的……
没人觉得她也是被骗的受害者,久而之久,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十恶不赦。
世界骤然之间高速旋转,唯独她被抛在原地。
有一天神色恍惚地回家,收到一包血糊糊的死老鼠时,她彻底地崩溃了。
从前遇到挫折,还可以回家,然而如今父母都已成了小地方耻笑的对象,她不敢回去,怕看见父母失望,更怕给他们带去麻烦。
一夕之间,工作和生活彻底毁灭。
这之后,是长达数月的整夜失眠,“活着”这件事,对她而言除了痛苦,不再剩下任何意义。
9
赵浮梦站在观景台上,手掌紧握着栏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被风吹成一面招展的旗帜,猎猎作响。
陆瞻星跑得气喘吁吁,“浮梦。”
赵浮梦转过头来,笑说:“你醒了?”
陆瞻星看着她,站在原地,一步也没靠近,“你还是决定……”
赵浮梦眨了一下眼,“你记得在哪儿见过我了?”顿了顿,“……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没忘记过。”
陆瞻星沉默。
那晚,在海边听过赵浮梦的“秘密”之后,陆瞻星回去就找吴老板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凑巧的是,她跟他都住在暮城。
然而,暮城这么大,要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有一次他无意识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赵浮梦的名字,没想到瞬间蹦出了“原配怒打小三”这样的视频,本地论坛讨论得热火朝天,帖子里贴出了她全部的联系方式,包括地址。
那之后,他便时不时去赵浮梦所在的小区附近晃一晃,看看能否与她“偶遇”。过了一个月,总算让他“蓄谋”得逞。
他在学校接触过有轻生倾向的学生,明白直接强硬的劝说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只得按捺不动,旁敲侧击。重要的是,要为她已经彻底解构的内心,建构与这个世界的新的联系。
“我在看星星,”赵浮梦裹紧了衣服,“……从前不觉得它们有多特殊,大约是过于沉默。”
但是这一晚,在它们沉默注视的之下,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背离人世的勇气。
她总算明白了昨天晚上,陆瞻星所说的“你明明舍不得”,是什么意思——舍不得吉吉,舍不得让父母伤心,舍不得这两个月来,与陆瞻星相处的分分秒秒。
她用一百件事,斩断了所有的牵连,但最终还是舍不得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即使让她这样的痛苦。
“浮梦,”陆瞻星朝她伸出手,“过来。”
赵浮梦缓缓地松开了栏杆,缓缓地朝前迈了一步。
观景台下就是万丈悬崖,她偏头看了一眼,脚底发软,浑身冷汗直冒,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这才明白,自己离那个彻底无法归来的世界,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深吸一口气,把陆瞻星的外套裹得紧紧,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从荒寂的那端,走向繁盛的这端。
陆瞻星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往怀里一合,抱住她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也在颤抖,甚至于比她更盛。
这个当口,他还想得起开一句玩笑:“帐篷都让你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浮梦笑出声,靠得更紧,攥住他的衣袖,在沉默又长久的拥抱之中,体会生死之间灵魂震荡的余味。
他怀抱很暖,足够宽厚,像是港口,让她能再度起航。
“陆瞻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