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街[短篇集]——明开夜合
时间:2022-06-07 08:07:44

  《不老城》
  文/明开夜合
  1
  为了毕业之后留在南京这件事,夏初没少和家里吵架。一吵起来夏初妈妈总是哭,说你又不是南方人,连菜都吃不惯,留着做什么,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也知道,那么远,出个事都不好赶回来,你做事情总是不顾念家人。
  夏初满心的愧疚,听见那哭如坐针毡,也不替自己辩解,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挂了电话,她发一会儿呆,仍旧去选片,发过去问傅泽城意见,他确认以后,她再修片。一修就到凌晨,回过神时整个小区的灯都灭了,隐约听见雨声。她这才意识到南京已经入梅。
  三月紫金山的梅,鸡鸣寺的樱,就这样错过。
  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南京市中心淹了,河海大学那块儿是重灾区,工作室就在附近。夏初给傅泽城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估计他在修片,或者还在睡觉,总归中午肯定不会好好吃饭,加上又是这个鬼天气,他更不会出门。
  夏初放心不下,骑个小摩托硬闯泽国。水位及小腿肚,她生怕车子熄火,一路悬着胆。好在快到地方时小摩托才罢工,估计进水严重,捏油门只会嗡嗡叫,喷出墨黑的尾气,轮子却转不起来。她干脆弃了车,高提着保温盒,趟水走完了剩下的半公里路。
  工作室里静悄悄的,夏初推开里间的门,灯关着,电脑屏幕亮着,傅泽城歪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夏初去推他,他睁眼,顿了一会儿目光才聚焦,“天亮了?”
  “都要到中午了。”夏初把鼠标往旁边推了推,放下保温盒,对傅泽城说,“用一下你浴室。”二楼一个带厕所的单间,是傅泽城住的地方,夏初偶尔会借宿,留了两身衣服在这儿。
  傅泽城这才发现她浑身湿透,“下雨了?”
  “淹了。”夏初上楼,嘱咐他赶紧吃饭。
  换身衣服下来,傅泽城已经打开了保温盒,碗里的饭只下去了三分之一,他捏着鼠标在液化电脑屏幕上人像肥硕的下巴。
  夏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能不能先吃。”
  傅泽城笑了一声,复又拿起筷子。他这样一个胡子都时常懒得刮的人,吃饭却极其斯文,咀嚼的时候就一定不会说话。
  吃完了,夏初收拾东西,他掏出一支烟举了举,“我能抽吗?”
  “我说不能你还不是会抽。”
  傅泽城就去摸打火机,点燃了笑看着夏初,“没有你,我可能会死。”
  夏初动作一顿,当做没听到这句话,拿上保温盒去水槽那儿清洗。小小一扇气窗,装着南京城泼天的雨。背后,椅子转动,紧接着他拿起了鼠标,响起细微的“咔咔咔”的声音。
  “夏初。”傅泽城忽然喊她。
  夏初回头去看,傅泽城叼着烟,盯着电脑屏幕。
  “我跟凌薇复合了。”
  2
  夏初跟南京城犯冲,刚来那阵频繁丢东西。新生报到第一天丢了钱包,银行卡身份证全在里面,补办来来回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军训结束,丢了五百块现金;再后来,手表也丢了……整个月天天念着“破财消灾攒人品”,财是破了不少,好事一件也没发生。
  国庆前夕,夏初又把校园卡给丢了。学校的规矩,挂失满24小时才能补办,而第二天办卡中心放假。夏初被这流年不利的一个月打击得彻底没脾气,站在补卡中心门口摸出手机,心想再试一把,看能不能刷出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这破地方她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刚加的社团的社长徐子骞,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夏初,你校园卡在我这儿,带着赎金来领卡吧。”
  十分钟后,夏初在第一教学楼前和徐子骞碰头。和他同行的还有个人,穿白T恤牛仔裤和球鞋,手里提着一台单反。
  这人就是傅泽城。
  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一股子艺术家的“丧气”,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浓绿的树荫下阳光细碎,他只是站着,那场景就让人过目不忘。
  问清楚了夏初才知道,卡其实是傅泽城捡到的,要送去办卡中心的时候,恰好被徐子骞看见。
  徐子骞举着她的校园卡看了又看,“你本人……”
  夏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夺过校园卡揣进口袋,瞥一眼傅泽城,脸不自觉发热。卡上的照片是高三时拍的登记照,那时候她是短发,没剪好,狗啃得一样,照片丑得爹妈不认。
  傅泽城也是摄影社的成员,只是懒散惯了,鲜少出席社里的活动。但论专业水平,大家都是服的。徐子骞说他是个鬼才,哪怕是最俗套的素材,他也能找出别具一格的角度。
  十一假期徐子骞和傅泽城都不回家,预备去周边采风,看夏初孤零零一人,也就顺便把她捎带上了。
  就这样,夏初和他们慢慢熟起来。那一年,她跟着他俩跑遍了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城市像个诗人,被过往的硝烟和灾难酿出一种忧郁的底色,秋天冷雨潇潇,颐和路法国梧桐开始落叶,两旁民国建筑沉默不语,恍惚之间,就有种时空倒转的错觉。
  徐子骞和傅泽城拍照收费很高,但仍然有女生慕名而来,在颐和路消磨一整天,换一套质量颇高的写真,满意而归。两人其实不那么愿意干这事儿,但是摄影是烧钱的爱好,对设备的追求永无止境,只得放下身段。
  夏初是帮着打光,负责妆发的那个。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冲着傅泽城来的,也就不在乎自己打下手。
  有一次收工,傅泽城忽然说,“夏初,你也拍两张,不收你钱。”
  “不拍。”
  “想好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以后我们出名了,你求都求不到。”
  夏初依然说:“不稀罕。”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面对傅泽城的镜头。她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傅泽城的。傅泽城这人脾气怪,除了皮囊和那一手才华,别的真的不讨喜。你永远搞不清楚,他看山,看水,看月,看孤城废墟,看芸芸众生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喜欢傅泽城的人很多,追他的人也不少。在“男女关系”这一点上,傅泽城倒是没有一点艺术家的秉性,找他告白的人,三两句就被他打发走了。
  夏初是在这年冬天知道傅泽城是有女朋友的。那是考完四六级的第二天,南京飘了点雪,很快又变成雨。天气冷,下去四点天就要要黑了。徐子骞组局,去吃总参涮羊肉。那店红火,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一小时。夏初和徐子骞先到的,服务员问几个人,夏初说三个。徐子骞说,四个。
  “还有谁?”
  “老傅女朋友。”
  夏初以为自己听错,“谁?”
  “老傅女朋友。没见过吧?我也只见过一次。他俩低调,说秀恩爱分得快,高三毕业就在一起了,一直偷偷摸摸搞异地恋。”
  那天聚餐的气氛很好,徐子骞提起这一阵他和傅泽城给姑娘们拍写真的事,凌薇看着傅泽城笑说:“以后你开个工作室,我给你当专属模特。”
  风很冷,散场的时候,傅泽城在灯下给他女朋友凌薇裹围巾。白色围巾雪光一样衬着两人的眼睛,月色一样的亮。
  隔了好久,夏初才听见徐子骞在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就看着傅泽城挽着凌薇上了车,向着他们遥遥地挥了一下车。车很快驶远,看不见了。
  回去路上夏初坐在出租车后座,打开了车窗,冷风吹着眼睛,眼泪很快落下。
  03
  夏初大二,徐子骞和傅泽城升大三,他俩退了摄影社,把拉扯小孩儿的担子递到了夏初肩上。
  夏初这个社长当得很辛苦,技术不行,也不够左右逢源,只是勉强维持着没让大家散伙。自傅泽城退社以后,夏初就很少见到他了,偶尔两次在路上碰到,说不上两句话,就各自有事。傅泽城说有空请她吃饭,这个“有空”始终没空。
  后来夏初也要卸担子,离任之前组织了一场讲座,把日理万机的傅泽城请了过来。
  夏初两个月没见过傅泽城了,见面就发现他瘦了许多,那种很锐利的少年气也收敛了,看人的目光更深。他这半年在北京实习,业内有名的广告公司,朝九晚九,单休都没法保证。
  讲座气氛很好,夏初觉得她任期内总算是干了一桩实事。晚上傅泽城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北京,还有五小时,来得及吃一顿饭。席间聊起近况,傅泽城准备毕业直接就业。夏初还没目标,随波逐流地准备着雅思考试。
  没聊太长时间,傅泽城准备走了。
  夏初说:“我送你吧。”
  “不用,回来该没地铁了。”
  夏初看着他,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送你。”见他机会太少,每一秒都得精打细算。
  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傅泽城摸出一支烟,在手里举了举,“我能抽吗?”夏初还没应,他就低头把烟点上了。
  “你开始抽烟了?”
  “嗯……”
  后来夏初才知道,那阵子凌薇在跟他闹分手,满腔的烦躁,只能靠抽烟发泄。
  从南京南站到禄口机场要一个多小时,机场线很难有座位。他们在车尾站着聊天,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夏初沉默下来,听见地铁“哐当哐当”。还有很多的话,喜欢,想念,辗转反侧,暗自忍耐……可都不能说给他听。
  窗外远处路灯蜿蜒而去,像是举着旗子的小学生,整齐地排着队回家。他就在眼前,然而她已经开始想念。
  抵达禄口机场是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傅泽城办了值机,还有点时间,和她在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嘱咐她回去打车一定小心,最好过十分钟就给同学发条消息。
  “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傅泽城叹声气,“这么大老远送,我过意不去。”
  夏初笑了笑,“认识这么久了,不用和我客气。我请你回来的,送你也是应该。”
  去安检前,他说:“北京还不错,有空去玩,我做东。”
  夏初应下,目送他走进安检口,没立刻离开机场,找位置坐下来。时间一分一分过,直到飞机快起飞。夏初去了条微信,祝他一切顺利。没说“一路顺风”,因为听说坐飞机的人,是不可以说“一路顺风”的。
  傅泽城回复说马上就要关机了,问她到哪儿了。她扯谎说快到了,舍不得结束话题,又说下次见。傅泽城说,下次见。
  下次再见,是傅泽城大四回校做毕业设计开题,仍然是在校园里匆匆一会,她赶着上课,他赶着见导师。等了半年,只说了三句话。她都记得,语气、表情,记得清清楚楚,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一遍一遍回想,直到下一个“下次”。
  下一个下次,傅泽城毕业。夏初买了两束花,毕业典礼上趁着拨穗结束给傅泽城和徐子骞送上去。徐子骞笑说这个学妹真是认得值,太懂事了,而后不由分说地将她往两人中间一推,“来来来,我们合张影。”
  夏初左边站着傅泽城,右边站着徐子骞,他俩觉得拿花怪傻的,不约而同地把花塞进了她怀里。对面有人按快门,她神经质的眨了一下眼。
  “别眨眼啊,再来一次!”
  这回她睁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帮忙拍照的同学递上相机,她看了看,自己板着脸,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徐子骞笑说:“夏初,你是真的不上镜啊,我记得你的校园卡……”
  夏初瞪一眼,徐子骞立即住声,很给面子地不再戳她的伤心往事。
  徐子骞被人喊去拍照,夏初和傅泽城站在树下。这儿离夏初第一次见他的地方不远,一样的绿树浓荫。
  夏初望着傅泽城手里点燃的烟,问他:“工作定下来了吗?”
  “……不准备工作了,想先去外面跑一年。”
  夏初愣了一下,“凌薇呢?”
  傅泽城一顿,低着头抽了口烟,很沉地吐出来,“我们分手了。”
  那次分别之后,暌违一年,夏初的毕业典礼上,才又见到傅泽城。
  这一年傅泽城五大洲乱跑,荒原雪山,湿地密林……还去过电影《春光乍泄》里那盏灯上的伊瓜苏瀑布。他是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张国荣,但从来不在四月一日这天跟风纪念。
  傅泽城给夏初献上花,笑说:“好久不见。”
  夏初说好久不见,把脸藏进花束里,眼里有泪,忍着没落下。
  这天他们找了个地方喝酒,微醺的时候,夏初突然地叫他名字,“傅泽城。”她抬起头去看他,心里清楚,这次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跟凌薇,后来呢?‘重新来过’了吗?”
  沉默许久,傅泽城摇头。
  04
  傅泽城这次回来,是想自己开摄影工作室。他不是长性的人,可能工作室开上一两年又会去做别的。
  那天在酒吧,夏初问傅泽城回来后的打算,听说他要自己创业,当即说道,学长带我一起混啊。傅泽城说你开玩笑的吧,她说,没有,找了个工作,但不太喜欢,还不想那么早回老家。
  夏初撕毁三方协议,推掉家乡省会城市工作的决定,自然讨了家里好一通骂。之后傅泽城又来问她是不是一时冲动,她说:“你缺个人帮你。”
  这话傅泽城无从反驳,他只是技术过硬,人情世故的那些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工作室就这么开起来了。夏初前前后后张罗,大夏天发传单,跑学校社团,开手机团购……凡事亲力亲为。太充实,充实到让她感觉不到辛苦。
  由夏入秋,由秋入冬,她错过了栖霞山的枫叶,也错过了鼓楼的初雪,时间匆匆流逝,浑然不觉。
  工作室的运转走上正轨,又多雇了几个人,手里资金充裕起来,再接客片的时候,他们也有了挑选的资本。
  三月春暖那一阵,傅泽城说:“我是不是从来没给你发过员工福利啊?过几天樱花开了,带你去鸡鸣寺上香?”
  夏初只说:“得了吧学长,你不是这种俗人。”
  后来忙起来,鸡鸣寺赏樱之旅最终也没去成,时间一晃就到了梅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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