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执意搬回了自己家里。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别墅里有多空。久无人居,家里一股尘埃的气息,我没请家政,自己花了三天时间,楼上楼下地打扫了一遍。
时至今日,当沈清淮这一份依靠也失去的时候,我总算彻底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这个事实。
除夕,沈清淮来找我一起过年。我站在楼上书房的窗户后面,看着他徘徊楼下,久久不去,最终还是心软。
沈清淮的公寓,与我搬出去时没有分毫变化。
他问我:“画画了吗?”我沉默以对。
“去练习,”他指一指自己的书房,“饭好还要一会儿。”
进了书房,我摊开宣纸,拿镇纸压住,数点颜料的时候,发现藤黄没有了。沈清淮储备的颜料都在抽屉里,我曾经见他拿过。
打开抽屉,里面扣着一个相框。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张熟悉的照片,是他初初拜入王知行的门下,那天在王家吃饭时拍的。同样的照片,我父亲也有一张。熟睡的我被父亲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王知行和他的夫人方菀,沈清淮靠方菀站着,笑容腼腆。
这个相框,沈清淮一直是搁在桌上的,为什么现在放进抽屉里去了?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格外沉闷,几乎算是不欢而散。
开年后,王知行联系我,说想为我父亲办一个画展。这段时间,我都在书房里整理父亲的遗作,越看越觉相形见绌,也越发对父亲去世时空掉的药瓶和被清空的通话记录耿耿于怀。
整理好以后,我背着十数卷画去找王知行。爱徒如日中天的时候英年早逝,对王知行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见到我以后,他不住地长吁短叹。
方菀端来一盏茶,温柔地问起我的近况:“还在画画吗?”
“在。”
“你师公总是担心你因为这件事荒废练习,你今天既然来了,不如小做一幅画,让师公看看,也让他放心?”
我应承下来,去方菀的书房。她紧跟着进门,往书桌上瞧了一眼,忙说:“我忘了书桌没收,桑河,你稍等一下。”
我往她手里看了一眼,登时一惊——那是一对虾,和我记忆里曾见过的某一幅画惊人得相似。
“这……这是您画的吗?”
方菀笑得格外羞涩,“……嗯,我起步比你们晚,画着玩的,见笑了。”
王知行今年六十岁,方菀却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岁,今年三十五岁的她,举手投足之间,一种让人心折的风韵。
十年前,沈清淮初见她的时候,她多少岁?是了,她才二十五。
我仿佛遭人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再也无法思考。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王家的,回去的路上,料峭的寒风把我吹得毫无知觉。我陡然想到去年自己独自一人,在南城大桥上吹了一夜的风,当沈清淮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心仿佛是江上的那一点渔火,摇摇晃晃,却明亮无比。
原来,年龄不是理由,“辈分”也不是理由。
他不喜欢我,才是最大的理由。
6
我对父亲真实死因的追寻,有了意外的进展。
那是在四月,我去看一个画展。画展规格极高,展出的都是当世国内最顶级的画家的作品。
布展以画家为专题,划分为一个一个独立的单元,在二楼,我看到了王知行的专题。以他在业内的地位,这次的画展,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然而,当我看到一副《双色芙蓉图》的时候,却不由自己地停下了脚步。这幅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不由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趴在玻璃板上,睁大眼睛去观察那画的笔触。
一种恐惧之感,从足底生出,渐渐攀升,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这幅画,不是王知行画的,是我父亲画的。
我从五岁开始跟着父亲习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笔触、用色和个人习惯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标记。
我奔离画展现场,直接去学校找沈清淮。
他在给学生上课,我等不及他下课了,站在门外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三分钟后,他拿着笔记本走出教室。
我一把抓住他手臂,拖着往外疾走,强硬而不容拒绝。
离开教学楼,一直走到操场的正中,我才将他松开。下午两点,日光灼烈,我却发冷,整个人都在打着寒战,“……沈清淮,我爸是被王知行害死的。”
沈清淮一怔,“……你说什么?”
我掏出手机,翻出刚刚在会场拍下的照片,“……这幅画,你觉得眼熟吗?”
“这是师兄的画……”沈清淮瞟到画作后面的落款,骤然住了声音。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我爸出道时本来就被称作‘王知行第二人’,他们两人风格相似,大家都很清楚,作为外人,几乎分辨不出差别,可是……”我急切地走近一步,“……沈清淮,你能看出来对不起?这画是我爸画的,不是王知行!是他杀了我爸,因为他想用这个方式把我爸的作品都抢夺过去……”
“桑河,你冷静一点。”
我一把抓住沈清淮的手臂,“……沈清淮,你陪我去报警,我一定要替我爸讨回公道。”
“你有证据吗?”
我愣住了。
“……师傅加害师兄最直接的证据?仅凭一幅画是无法定罪的,顶多损害师傅的名誉,况且,你怎么知道不是师兄主动自愿替师傅捉刀?”
我倒抽一口凉气,“……沈清淮,你居然帮着王知行?”
“桑河,你先冷静,我们从长……”
我没法冷静,恐惧和怒火都快要将我烧成焦炭,“……你是帮着王知行,还是帮着方菀?你不忍见她为难是吧?”
“……你说什么?”
我后退一步,冷眼看着沈清淮,“……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沈清淮,你总说我喜欢你是‘□□’,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你的师母,是不是‘□□’?”
话音刚落,我却突然怔住。
一种没顶般的绝望,兜头袭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与沈清淮,已经彻底覆水难收了。
7
七月,我离开了南城,谁也没有告诉。
我虽然深恨沈清淮不与我并肩,同仇敌忾,但等最初的气消了以后,我明白他说的话虽然冷血,却都是事实——只要找不到证据,只要我还留在王知行势力盘踞的领域之内,我就不可能真的替父亲报仇。
父亲的积蓄,足够我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我彻底抛下了学了近十五年的国画,操持起了水粉和水彩,画一些剧情轻快的小故事,配上无病呻吟的鸡汤,拿着稿费的同时,渐渐也收获了一些名气。
从未有一天,我忘记要给父亲一个公道,三年来,我跑了大大小小上百场画展,参加了三十来次的拍卖会,搜集到了更多王知行侵占我父亲画作的证据。
也从未有一天,我真的忘记过沈清淮。
十月,我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逗留,赶稿的时候,不幸生了一场大病。短租的房子里独我一人,我在高热的昏迷之中,梦见了沈清淮。
有一年,沈清淮陪我去看海。我被一个掀起的浪头卷倒在地,他急急忙忙赶过来,我却伸出手,一把将他也拽倒在沙滩上。海天一线,蓝得仿佛一场幻梦,我向着天空高喊:“沈清淮!等我长大!”
然而,长大以后,相聚成离别,知交已断交,故乡变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我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出门下楼,拦上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肺炎,加上上呼吸道感染,嗓子发疼,连吞咽都觉得困难。
半夜苏醒,转头看见从窗外漏进来一片月光,落在地上,结了霜一样。孩童时期,背的第一首诗,便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望着那一片皎洁,怔然出神,却没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我终于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沈清淮发了一条消息。
沈清淮,我想你。
你的靠近,你的疏离,你永远清淡的微笑,你如明亮却清冷的目光,你永远是那一年月光中吹笛的白夜年少。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消息传去,我却没有分毫的勇气去等沈清淮的回复,拆下了手机里的SIM卡,径直丢入垃圾桶里。
8
年关过后,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说四月新绘本出版以后,将会举行一个联合签售,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她发来签售的两个城市,南城是其中之一。
我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下来。
五月生日前后,阔别四年,我再度回到南城,依旧谁也没有联系。
签售的地点在南城大学,报告厅里人头攒动,我埋头奋笔疾书,两小时后,终于看到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了最后一截。
我送走了前一位读者,接过后一位递来的书。扉页里夹着一张小字条,我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致谢桑河:愿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头凝视深渊。
倏然抬头,然而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沈清淮,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急忙问道:“这是……”
“是一位老师拜托我过来的,这句话是他送给你的祝福。”
我心不在焉地签完了最后几位读者,屡次摸起已经是第四次换了新号码的手机,却还是没有联系沈清淮。
签售结束,我没有回北方,在南城逗留下来,在生日的前一天,去了南城大桥。
江风浩荡,吹得空空荡荡的心里似有回声。
即将到凌晨零点的时候,风忽然荡起一阵殷勤的轰鸣,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三十二岁的沈清淮,仍然开着那辆旧的雪佛兰,他在摇下车窗看见我的时候,凝在脸上的表情,同样是不可思议。
我笑了笑,“嗨,沈清淮。”
沈清淮急忙停车,从驾驶座跳了下来,两步走到我面前,“……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那你今天运气不错。”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还好吗?”
我耸耸肩,“还行吧。”
很多的话,就这样止于寒暄。沈清淮没有邀请我去聚一聚,我同样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只是肩并肩站着,听着江上吹来的风。
靠近,却从未有过的疏离,我想,我和沈清淮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我伸出手指,指向黑沉江面上的渔火,“真亮,是不是?”
就像那年,我曾不自量力为你雀跃过的心。
沈清淮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退后一步,“桑河,我要走了。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希望你开心。”
“什么?”
他没回答,转身向着车子走去,车行之前,探出头来最后看我一眼,“生日快乐。”
咬字很重,一句祝福的话,被他说出了诀别的意味。
我回酒店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则新闻已经引爆了网络:著名国画大师王知行涉嫌谋杀,已被警方拘留,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
我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把这则新闻反反复复地读了五遍,终于确认。
没有犹豫,径直前往沈清淮的公寓,却恰好在楼下碰见他。
“沈清淮!”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片刻,笑了出来,“生日礼物,收到了吗?”
“……你要去哪儿?”
“自首。”他神色平静,“……与恶龙缠斗,自己也得变成恶龙。为了取得王知行的信任,我做了不少事——肮脏的事,不说给你听了。”
我眼泪纷涌而出,几步跑过去,紧紧抱住他,“沈清淮!你有毛病!”
他伸出手臂,回抱住我。
我哭得极没有形象,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衣服上,“……沈清淮,为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葬送前程。你喜欢的人,难道不是……”
“曾经是,后来不是了。”他声音里含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什么也不想听,抱着他呜呜大哭。
沈清淮连声安慰,直到太阳一寸一寸往西斜去,他终于不得不走了。
我们跋涉过了这样深冷的黑夜与长河,重逢的号角奏响一瞬,却戛然而止,沈清淮,你真是一个理智又残忍的人。
可是我却甘愿,等着这样的你。
你总让我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凝视深渊,你却为了我,毅然而然地步入深渊。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你更好呢?
9
几天之后,沈清淮经济犯罪的案子也开始立案侦查。
我住在他空荡荡的公寓里,画画,赶稿,替他照料从小区里捡回来的野猫,过着平静而简单的生活。
我一心一意,等着他回来。
去年在医院,我给沈清淮发过消息以后,扔掉了卡,没撑过五分钟,又捡了回来。
开机的时候,沈清淮的回复恰好蹦出来。
“桑河,回到我身边。”
我没有回复,盯着这一行字,太过用力以至于热泪盈眶,害怕再睁眼的时候,一切都是幻象。
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膝头,在悠悠的笛声中睡着,醒来的时候,看见地上洒落一地的白光。
我打了个呵欠,问沈清淮,“那是霜吗?”
“那是月光。”
也是你投掷于我玉壶中的,一片冰心。
第5章 第五篇:《不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