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这个人,蛮好的。”
10
赵浮梦终于还是没看见日出,伏在陆瞻星的膝头呼呼大睡。
后半夜,他们聊了很多,都是关于未来。可以离开暮城,重新开始;要为了这半年来的疏忽,跟吉吉好好道歉;要和父母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要再找一份工作,不再畏惧世人的中伤。
喷薄而出的朝阳,把他们照亮,薄雾与山岚,黑夜与冷风都迅速退去,虽然看不见,但是星星还在,在明亮的日光背后。
昨晚,她从那条孤独的路上返程,是星光送她。
牛皮本里,她在一百条后面又加了一条:
陪陆瞻星白头到老。
这一条没做到之前,她绝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第4章 第四篇:《来时霜满路
来时霜满路
文/明开夜合
1
我不知道沈清淮是怎样找到我的。
南城大桥上江风浩荡,我吹了一整晚。黎明时分,天将亮起的时候,江涛声中裹挟着一阵汽车驶来的引擎轰鸣。车在身侧停下,窗户打开,沈清淮探出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桑河,你想干什么?”
我想说话,却率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沈清淮的脸色于是更加不好看了。他下了车,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罩上,粗暴地把我推进搡进汽车副驾,把空调打高,下了桥掉头,往回开去。自始至终,没和我说一句话。
“沈清淮,你这样不好,才二十八岁,就严肃得像个老头子了。”
“别没大没小,叫我师叔。”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回程的路上,天色一分一分亮起来,经过市中心的路口时,我忽然意识到他是打算把车开回我家,忙说:“沈清淮,你干什么?你想让我一个人住在死了人的大房子里吗?”
车速慢下来,沈清淮转头看着我,目光极其复杂。我明白,他希望我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个十八岁丧父的正常女生。可这串定语所描述的,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生会遭遇的经历。
上周一——距离我的十八岁生日只有十天的时候,我父亲猝发心脏病,死在他的工作台前,肘下还摊着尚未完成的《牡丹争春图》。
父亲谢怀远,在南城称得上是声名煊赫。他的葬礼,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却一个都没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拙劣的笔法续完了他的那幅画,然后一把火烧尽。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从书房出来,沈清淮就坐在客厅里,墨色的头发被雨水淋湿。
沈清淮看着我:“没事的,桑河,以后还有我。”
如果沈清淮知道自己接下的会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我想,那时那刻,他一定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回到沈清淮的公寓里,我被催促着去洗了一个澡。出来时桌上一捧烛光——他正捏着火柴,一根一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他抬起头来,眼里火光摇曳,“晚了六小时,祝你生日快乐。”
我沉默不语。
“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别再胡闹。”
他没抬出逝去的父亲压我,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我走过去数了一圈蜡烛,没有许愿,直接一口气吹灭,拿起餐刀切下一牙蛋糕,递给沈清淮。他不爱吃甜,但不愿拂我的兴致,捏着叉子勉强吃下几口。
沈清淮并没有任何责任照顾我,只是他这个人宽厚善良,遇到小区里淋雨的流浪猫,都会毫不犹豫地让出自己的伞。他怕我在父亲刚去世的状况之下无心为自己庆生,连祝福的话都字斟句酌:“桑河,今天你成年了。愿你一生向着星光前行,不必回头凝视深渊。”
天光大亮的时候,我去沈清淮公寓的客房里睡觉。水洗棉的床品,刚刚晾晒过,有一股柔软清香的味道,我抱住一只枕头,在这样让人安心的气息之中,终于沉沉睡去。
是被噩梦叫醒的。
梦里我走过曲折幽深的走廊,书房的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父亲在伏案睡觉,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碰一碰他的肩膀,说道,爸,该吃晚饭了。
父亲毫无反应,我伸手搡了一下,忽见他的手正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衬衫。他手是冰冷的,如同死物。
我蓦地坐起身,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拉着遮光窗帘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黑夜。
敲门声响起,我声音发哑,“……请进。”
沈清淮匆忙走近,“桑河,怎么了?”
我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做梦了,梦见发现我爸死时的场景。”
沈清淮沉默地凝视着我,片刻,伸出手准备去拉开窗帘。我急忙坐起身体,一把将他抱住,“……沈清淮,我觉得我爸的死没那么简单。”
“……桑河,你要节哀。”
我拼命摇头,“你知道我爸是怎样一个人,他那么小心谨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怎么可能不备好药?药瓶他一贯都是随身携带的,出门之前甚至会确认三遍——为什么刚好是那一天,药瓶完全空了?”
我没让沈清淮说话,试图用更多的证据去说服他:“……你知道吗,事后我检查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被清空了。我爸从没有这样的习惯。”
沈清淮一言不发,我终于失望。
他拉开了窗帘,刺眼的夕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而入,我忍不住闭上眼,“……沈清淮,我爸才四十二岁,他还这么年轻。”
2
认识沈清淮那年,我八岁。
父亲师承南城知名国画画家王知行,甫一出道便声名鹊起。那年,刚刚十八岁的沈清淮成为王知行的第二个弟子。
王知行在家设宴,款待这个新入门的小徒弟。我那时也在跟着我父亲学画,是以浑喊王知行一声“师公”。见了面,师公逗我,也逗沈清淮,“桑河,喊他师叔。”
十八岁的沈清淮穿白衬衣,风姿清绝,如中庭嘉树,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少年气。我实在没法把他与“叔”这个字联系起来,噘着嘴不大乐意地喊了一声“师叔”。
沈清淮腼腆笑着,喊我一声“桑河”。
那一晚宴席直到深夜才散,王知行慨然论道,王知行夫人方菀红袖添香,一壶酒温了再凉,凉了再温,我困极,在父亲膝头睡去,闭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沈清淮在吹笛。笛声悠扬,我想到刚背过的诗,散入春风满洛城。
那之后,沈清淮常来我家。我父亲业已功成名就,沈清淮尚且清贫拮据。父亲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帮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谎称买错了画材,而后把多出的笔墨纸砚,统统送给沈清淮。
沈清淮当然心知肚明,是以在他二十四岁崭露头角,卖出第一幅画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下了我父亲垂涎已久的一块寿山石,亲手刻了一枚“万籁生山”的闲章送给他。
我与沈清淮的相处,就不像他与父亲那样高山流水。他大我十岁,又是“长辈”,自然处处让着我。
十四岁那年,我闯了祸,不敢告诉父亲,给沈清淮打电话,让他来见班主任。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沈清淮始终恭谨有礼,“谢谢您费心,以后我一定好好看着桑河。”
我在旁边憋着笑,忍不住斜眼去看沈清淮。视线对上,他神情很是无奈。
出校门的时候,天快黑了。沈清淮给我买了一支甜筒,我踩着路牙的边沿,伸出一只手臂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走着,边走边舔甜腻腻的甜筒。
沈清淮怕我摔下来,一直紧随左右,适时地身后扶我一把,“……干吗要跟人动手?”
“我没动手,就说了两句狠话,谁知道他一吓就哭,还反过来污蔑我打他,”我翻个白眼,“拜托,我打得过他吗?”
沈清淮笑着,“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以后要娶我——谁要嫁给他了,我只嫁给你一个。沈清淮,你可要等我长大啊。”
沈清淮显然把这句话当做了小孩子的玩笑,笑说:“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我摇头,笃定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老。”
永远是那一天灯下吹笛的白衣少年。
那一天,我和沈清淮一起,走了很远的路,从黄昏一直到夜幕四合。
3
六月,高考结束。
整个暑假,我都住在沈清淮的公寓里,画两小时的画,剩余时间就一头扎进网络之中。
沈清淮是一个严格自律的人,自然不想看到我这样荒废时间,“桑河,虽然九月才开学,但是你现在这样的练习强度远远不够,不要丢了手感。”
我答应下来,转头仍旧我行我素。我很明白,相较于王知行,相较于父亲,相较于沈清淮,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顶天也只能混成一个饿不死的画匠。
这天,我照旧被沈清淮催促着去画画,走进书房一看,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卷画。我以为是沈清淮的新作品,展开来才发现不是。沈清淮专攻山水,对花鸟虫鱼并不在行,这幅画画的是一对虾,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正要去看款识,书房门忽地被推开。
沈清淮显然就是冲着这画而来的,大步走到我跟前,径直把画夺了回去,几下卷起来,往身后的柜子里一放,上了锁,拔下钥匙。
我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沈清淮,不禁问道:“谁的画?”
沈清淮一言未发,转身出去了。
八月,我收到了沈清淮母校,南城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沈清淮在南艺读博,主攻艺术理论这一块,平常,他还会帮导师带一两节选修课。大一并未开设公共选修课,但不妨碍我前去蹭课,并且光明正大地坐在第一排,沈清淮的眼皮子底下。
他刻意忽略我,但我总会想办法给他制造一点麻烦,例如在他讲课的途中举手提问。他的课,我听得认真,提的问题自然也是切中要害,让他无法避而不答。
天渐冷,南城的冬天到了。
我依然住在沈清淮的家里,他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住下去。
平安夜这天,沈清淮不用代课,我特意提前一天,约定了与他一起出去吃晚饭。然而这天下午,我却收到沈清淮的消息,说他临时有事,今天不能陪我出去了。他嘱咐:“记得按时吃饭。”
沈清淮的同学,我已认识得七七八八,一打听,原来他上午就送一个突发阑尾炎的朋友去了医院。沈清淮的这位朋友我认识,是个女的,叫徐青青,两人隶属于同一个博导。徐青青喜欢沈清淮,这我是知道的。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家医院,找到徐青青所住的病房。门虚掩着,我正要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沈清淮的声音,“……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震惊,继而窃喜。
这么多年,一直待在沈清淮身边的人就只有我,他喜欢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4
在医院门口,我一直等到了晚上八点,沈清淮才从楼上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雪,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医院花坛里的灌木,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我丝毫不觉得冷,绕着花坛一圈一圈地跺着步,把这些年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心里越发笃定。
他收留我,纵容我,又教导我,如兄如友,他从没直接拒绝过我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告白。
我仍旧记得,前两年沈清淮在国外读研究生,不管多累,只要我拨视频电话过去,他一定会接,即便好几次在聊天途中,他困得直接睡了过去。
接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时,他在外地,当晚就飞回来,纵容我逃避现实不想面对任何人的悲伤,一人担起了所有的治丧事宜。
然后,那天他从道别会现场淋雨归来,对我说,“桑河,以后还有我。”
我在这样的笃定之中头脑发热,恨不得立即见到沈清淮,但却又在惊人的意志力之下,久久忍耐。
只要是好的,我不怕久等。
沈清淮从医院大门出来,见到我时十分的惊讶,“桑河,你怎么在这?”
我几步跳到他面前,“沈清淮,我们去吃饭吧。”
平安夜,却处处洋溢着情人节的气氛,连医院门口的广场上,都有小孩在兜售玫瑰。
这一次,沈清淮却没答应我要求,他似乎有些累,抬手按了按眉心,“桑河,我们回家吃吧,餐厅肯定要等位,也不好停车。”
我笑说:“好啊,去哪里都行。”
回到家,我让沈清淮坐下休息,自己去厨房捣鼓了一通,最后端出电磁炉、煮锅,以及数盘洗净的菜。锅里煮着加了火锅底料的热水,一会儿就汩汩地开了,我把难熟的食物先放进去,而后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
沈清淮喝了一口酒,那份疲累在他脸上显露得好像浅了一些,“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隔着从锅盖缝隙里缭绕而起的白雾,我看着沈清淮,“……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沈清淮愣了一下。
我笑了笑,难得觉得有些羞赧,“……我听见你跟徐青青的对话了,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清淮骤然停下动作,而后,是诡异的沉默。
我心脏陡然下沉,“你……”
那个人,原来不是我。
热气燎得眼睛有些发疼,我克制情绪,“……沈清淮,你现在还认为我说的喜欢你,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对不起,”沈清淮言辞郑重,“桑河,我的确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如果我的态度……”
“你闭嘴!”我打断他,“……那你为什么收留我?”
“师兄对我恩重如山……”
“沈清淮,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沈清淮神情格外的平静,“桑河,你是不是忘了,我大你十岁,还是你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