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朵语气不善,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其他面试者的目光。大概得罪人了,她想。
男人听到她说这话,竟然又笑了一下。
司朵忽然有些厌烦,他自己明明也讨厌这种表演式的浮夸,但又对她这样咄咄逼人算怎么回事。于是,她仿佛发泄般不管不顾地说道:“的确,我看起来不像别人那样伶牙俐齿、锋芒毕露,但我也同样聪明、踏实、勤奋,如果招聘方不看重这些,这份工作也不是……”
“那做个自我介绍吧。”男人突兀地打断她。
“我刚才介绍过了……”
“再详细说一遍。”他说。
司朵又重新做了遍自我介绍,男人嘴角带了丝笑,听司朵说完了大学经历却仍然没有叫停的意思。司朵干脆心一横,从高中开始讲起,最后连月考全校排名、得了几次三好学生都几乎说了一遍。
终于,司朵介绍完了,自己都觉得无聊。男人转向其他面试者说:“你们都介绍下自己吧,用英语。”
旁边女孩几乎急不可耐地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着自己,末了说:“录用我,一定会让您满意”。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冲司朵意味深长地笑。司朵愈发地觉得这只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结束时,司朵觉得真的没有哪一次面试这样累过。一起等电梯时,面试时坐在司朵旁边的女生说:“我自我介绍的时候有个词用的不好,用另一个词会更加地道,哎呀,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减分。”
另外一个男生说:“你已经说的很好了,像我,都忘记说学生会经历了,这次一定没戏了。”
“什么啊,你表现多好啊,要没戏的一定是我啊。不过,要相信咱们一定行的,司朵也一样!”女生说。
司朵除了记住了她成熟漂亮的脸外,对她一无所知,她很惊讶她居然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还能老朋友般熟稔地叫出来,司朵礼节性地转头冲她笑笑,的确,那女孩有着浑然天成的和人打成一片的气质。
司朵从来没有意识等电梯竟然这么漫长。这时,面试时那个男人也来到电梯旁,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
“苏律师,面试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啊?”那女生落落大方地问。
原来姓苏,开场时有做过介绍吧,可是没有记住,司朵想。
“三天后,有消息会通知你们过来参加笔试的。”
“如果不通过,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所里这边也通知一下?我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这样即使是不能来贵所工作,也希望自己能有所提高。”那女生说。
是的,面试很大程度上就是赢在印象上,事前事后这样的话大概都能给面试者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更容易被录取。
苏律师却没接话,而是问:“紧张么?”
那女生说:“有些紧张,是因为很想得到这份工作,怕自己不够优秀。”
周围气氛有些安静,司朵抬头,却从电梯门的倒影中看到那男人似乎盯着她,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在问自己。
“嗯,我也紧张,怕自己表现不好。”司朵也附和着点头,她不想他看出她对这场中途变得莫名其妙的面试的不耐烦。
“呵。”苏律师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
一声识破了司朵伪装、也知道司朵明白他已经识破了她的伪装的嘲讽笑声。
该死,司朵暗骂一声,但却感受到了一种遮掩在堂皇目的下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之后三天,司朵对这场面试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期待,她想得到这份工作,又觉得自己面试没有发挥好,而那位不客气的、又和她有着诡异默契的苏律师,大概是这场面试中一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存在。
赫小雅陪司朵坐在火锅店里,司朵捞着沸汤里的肉片:“都五点半了,肯定没戏了。”
小雅说:“别灰心,他们是六点下班吧?六点下班后还会加班吧?总之十二点不过今天都不算过,这事都有可能,就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别放弃。”
司朵对这份工作并不是全然的期待,然而人就是这样,自己可以拒绝,但无论如何不希望被别人拒绝。
结果一直等到将近八点,司朵才接到律所电话。电话响时,司朵差点把手机扔到汤锅里。接起电话,里面是律所行政甜美的声音,通知她两天后下午两点半到律所进行第二轮的面试。
小雅说:“你看,我说不到最后都不能确定吧。”
司朵撇撇嘴:“你看,这个是行政都不能逃脱加班的地方。”
第 3 章
初试时将近十个人,而进入第二轮面试的时候,只剩下四个人,那天自来熟的女孩赫然在列,她冲司朵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依旧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模样。
律所优雅漂亮的行政上前给每人发了水:“抱歉,今天面试的合伙人暂时有些事,请诸位先等一下,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开始笔试。”
大家都忙说没关系。司朵看看其他人,依然还是第一轮面试时西装革履的样子,自己也还是一副硬套进职业装里的学生模样,不禁有些挫败。加上自己一共四个人,招聘公告上说录取两人,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小也不大。
拿到行政发的试卷,司朵从来都不是一个临时抱佛脚的人,手中的这几张纸让她感到了踏实和笃定。
就在司朵低头阅读材料的时候,有人匆匆走进了这间会议室,低着头翻着手中的一沓文件。
“苏律师。”在一旁的行政打招呼道。
“哦,你们在这。”他这才意识到会客室有人一般,从文件上抬起头。
“我们进行笔试,”自来熟女生甜甜地说,“您今天还是我们的考官么?”
“不是,今天试卷会有主任亲自看过。”他环顾会议室一周,目光落到司朵身上:“他们告诉你在这,跟我过来一下。”
“我?”司朵环顾四周,发现说的果然是自己,有些不解。
“跟我过来。”他又说。
周围是好奇的目光,但司朵其实和他们一样奇怪。司朵觉得他今天和上次不一样,不是那个百无聊赖嘴角扬起玩味笑意的人了,而显得严肃而认真,确实是个精明锐利的律师。
司朵跟着苏泓来到了一间办公室,他指着地上的一堆材料说:“集体诉讼,刚拿到的判决,那边是案卷,把判决和案卷材料放到一起,旁边电脑里有每个案件的记录,自己调出系统把案件信息录入进去。”说罢,没等司朵有任何反应,就匆忙走了。
司朵一阵茫然,还有一些气愤,这是临时被抓了壮丁么?她只是来面试,又不一定要来这里就职,他凭什么就这么一厢情愿地开始给她交代工作了?这算什么?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司朵的纠结和抱怨,也没人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最终她只能叹息了一声,开始干活。
二百多份判决,司朵对案子不熟悉,对卷宗不熟悉,对系统不熟悉,对任何东西都不熟悉,拼死拼活地弄到将近八点才完成不到一半。意识到时间后,司朵发现事务所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她在所里转了几圈,看到了唯一一位苏律师——苏泓——的办公室,自然,里面没有人。
她是来面试的啊,这时间都够考个研了,结果却莫名其妙地干了半天的活,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司朵无奈,只得找了一个尚在加班的律师,要了苏泓的电话打了过去:“苏律师,您好,我是司朵……”
苏泓听到她声音时有那么片刻的停顿。
司朵有些怀疑他其实不叫苏泓,而是另一位苏律师。最终,司朵还是没忍,问道:“所以你是把我忘了么?我是来面试的,但没参加上面试,而且现在……”
那边又是一段沉默,最后传出了一阵轻笑:“对不起,对不起,我下午着急出去处理些事情,走得匆忙。你一直做到现在?回去休息吧,明早可以晚点到,十点前到办公室,我再跟你具体说下工作安排。”
地铁里依然有不少晚归的上班族,司朵在路上就开始疯狂地对赫小雅吐槽苏泓。彼时小雅也是个刚入职的新人,也正焦头烂额地复盘一天的工作,忙里偷闲地抽空回她一两句。
“所以你这算被录取了?”小雅问。
“应该是吧,让我明早十点到。”司朵愤愤地说,“上来就是‘具体说下工作安排’!好像我就得给他工作似的。待遇薪酬发展前景都不说,凭什么啊!”
许久,小雅才回道:“那你想不想去啊?”
司朵想了想,泄气地说:“也不是不想去,就是觉得莫名其妙很不靠谱……”
是的,莫名其妙,从第一次面试到现在,整个事情像一出荒诞剧,期间充满了苏泓的个人表演——隔着人群的玩味笑意、咄咄逼人的问题、一厢情愿的工作安排——他凭什么会觉得自己一定会接受这份工作?
小雅不耐烦地说:“找到工作就完了呗,管他怎么来的,你够纠结的了。”
“问好薪酬待遇加不加班,不要被骗。”许久,小雅又叮嘱道。
司朵甚至萌生出一丝顽劣的想法,明天她要准时出现在苏泓的办公室,然后冷冷地看着他,告诉他:“苏先生,你这样傲慢无理的态度不配得到我的尊重,我拒绝为你工作。”然而现实却是,她准时地出现在苏泓的办公室,接受了他工作安排,成为了他的助理。
苏泓是这家大型律师事务所最年轻的高级合伙人之一,精明自信,自信到没有任何人会拒绝他的offer。
那次面试除了司朵,还录取了那位自来熟的女生和另一位男生。他们三个一起作为新人被介绍给所里其他同事的时候,司朵才记住那个女生叫薛琳,而那位男生叫孙思如。
律所是个很扁平化的组织,司朵甚至只需要向苏泓一个人负责,所以所里新人间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司朵和薛琳很快成为了朋友。
熟悉了之后,薛琳向司朵提起过:“不知道我们多羡慕你被苏大律收入麾下呢,都说苏大律是所里业务最好、待助理最好的合伙人。谁不想做他的助理啊,但当时只听说我老板和思如老板招人,没听说苏律那里也要人,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司朵故意问。
“要不然不会便宜你个小妖精的。”薛琳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的确,那次招聘公告上写着只招两个人,如此看来她怎么都是多余的那个。苏泓招她进来,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offer,待她也很好,好到让人猜疑。
司朵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这样的运气,苏泓究竟为什么会在不需要助理的情况下,招她进来,也成为了她的一个长久的疑问。
直至又一年的招聘季,苏泓再一次作为高级合伙人代表,面试新人。司朵跟在苏泓身边做一些记录和围观。
苏泓又像之前一样陷入了百无聊赖的状态,然而这次他没有发现在一旁打呵欠的有趣的人。中途休息的时候,他转向自己那个曾经毫不掩饰对面试表示无聊的助理,凑到她耳边问:“你觉得哪一个好?”
对面坐着和当年自己一样、初出茅庐拼命地想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毕业生,不想因为自己的话影响了他们的前途,司朵只是说:“都很优秀。”
“虚伪,”苏泓淡淡看她一眼,“说实话。”
司朵轻叹口气:“最左边的那个男生很善辩,很有激情,但我觉得中间那位个子不高的男生,思路清晰很有逻辑,说话一针见血,而且性格沉稳,适合长期发展。”
“我也这么想。”苏泓忽然笑着问,“你不好奇当初我怎么选中你么?”
“运气好?”司朵问。
苏泓没理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也看到了,刚从学校出来的孩子,学到的只是书本知识,再自诩城府深的——就算你工作时间不长,也能看出他们的浅薄吧——所以再怎么伪装,都会被看穿。而面试你那天,在场的人只有你没有试图伪装,还那么堂而皇之地表现出一脸不耐烦来。”
司朵笑:“还以为你会夸我聪明呢。我也想装,只是装得不像干脆放弃了。”
“是聪明,聪明人才会这么做。而看不透还试图伪装的,就是愚蠢。”苏泓说。
然而司朵仍然没能想明白,能来面试的并不是苏泓刻薄地评论的那样愚蠢,她也不认为自己聪明到让青年才俊苏泓律师破格录取的地步,硬是为她创造出一个职位。
苏泓似乎看透了她的疑问,说:“大概还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特别的默契吧。”
司朵蓦然想起初见时苏泓的笑容,她也无法理解那时她为何能如此清晰地明白他每个笑容的意思,不明白分明只是陌生人,何来的那种默契。
的确,成为苏泓助理之后,让人艳羡的不仅只是司朵,合伙人之间也惊异于苏泓的慧眼识人,如何能找到司朵这样一个助理。璞玉般的司朵,除了通常的踏实能干外,和苏泓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新人入职短暂的磨合期后,司朵和苏泓进入了一种极为高效的搭档状态,往往只苏泓一个眼神,司朵就直到他想要什么,苏泓一句话还没有开口,司朵就能理解他思路。这种状态已经无法以通常的聪明来说明和衡量,只能说是一种默契。
——一种没有由来的默契。
第 4 章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默契有了自己的主张,背离了最初的一切?
苏泓和司朵已成为律所里一个因高效而著名的团队,很多时候,司朵有问题需要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抬头看向苏泓办公室,不自觉地盯着他然后开始走神。苏泓工作时的姿势认真专注,有种难以言说的性感。每每觉察到司朵的目光,苏泓会回头给她一个笑,那笑容或不怀好意,或无可奈何,亦或温柔……
也许那些让人难以察觉的情绪,就在每一个加班到灯火阑珊的夜晚,就在司朵每一次凝望中,悄然生长……
那一次,苏泓因一个项目圆满完结,带上司朵一起宴请客户。那天宴请气氛很好,每个人都言宾至如归笑晏晏。然而结束送走客人后,苏泓和司朵却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