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薛显文
时间:2022-06-08 06:58:44

 
 
 
作者有话要说:
故乡的山水、美食、风土人情,叫人念念不忘。
 
 
女孩子一定要独立
 
 
童年温馨的记忆实在是太短暂。在思筠大多数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孱弱,思筠几乎是在母亲生病痛苦的“哼哼”声里长大的。只要母亲一生病,痛苦的□□声细细地传来的时候,父亲就会愁眉不展地报怨和训斥,有时两个人还会撕打在一起,接着是母亲呼天抢的哭叫声。很多时候,思筠恨不得代替母亲生病,这样父亲母亲也许吵架会少一些,家里能安宁一些。
母亲从小长在一个姊妹众多的家庭里,那时的中国温饱还没得到解决,她只念了两三年的书,就要回家帮忙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外公是位教师,家里还是有些闲书可以看的。母亲悟性极强,可以读懂《红楼梦》,这也是她毕生最爱读的书。
思筠母亲和父亲是相亲认识的,父亲对瘦瘦弱弱颇有些林黛玉弱柳扶风气质,又有些文艺范的母亲一见钟情。即使奶奶强烈反对,她觉得儿子的相亲对象看起来身体不好,脸色蜡黄,又很瘦弱,瘦得肩胛骨都有点突出,一看就是个病秧子,但思筠父亲也坚持娶了她。而母亲原本对举止有些粗鲁的父亲是看不上的,母亲嫌弃父亲不斯文,比如去她家时也不敲门,直接一把把门推开。母亲当时已二十五岁了,即使那时提倡晚婚晚育,也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在娘家待着也十分不好过,被外婆娇纵的大舅总是欺负母亲。有次,母亲从很远的地方挑了一担米回来,吃饭的时候,当时十来岁仍很顽劣在家里称王称霸的大舅对着菜碗啐了一口痰,母亲饿极了又气不过呵斥他一句,重男轻女的外婆却袒护着舅舅,母亲于是痛下决心嫁了。然而嫁给思筠的父亲之后却开始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的日子。
 
要强的母亲无处可诉她的痛苦,年幼的思筠便成了母校的倾诉对象。“我想离婚好多次了,可是离婚最伤害的是你们两个小孩,我身体不好,又没文化,挣不了什么钱,怎么供你们上学。如果你们都判给他管,我又怕他再找一个继母对你们不好,所以女儿啊,女人不独立,都做不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独立!只要你能读,砸锅卖铁我都供。”
母亲的话时时鞭策思筠,自上小学起,她就很勤奋,加上悟性不错,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每次考试后,她拿回来的成绩单几乎从不让母亲失望。年轻时候美丽又能歌善舞的母亲由于生活的操劳,脸上早早地写满了岁月的风霜,看思筠成绩单时总是露出难得的喜悦,“好孩子,又是第一名。”但是父亲却不屑地看一眼成绩单,说:”现在还是小学,能拿第一,等到了初中就不行了,女女孩子智商就是不如男孩子,女孩子数理化不行。”
母亲生下思筠之后,紧接着没多久就怀上了,父亲特别害怕这一胎又是女孩,每天拿一根什么草算卦,看看这一胎是不是还是女儿。他还天天在母亲耳边念叨:“你要是生个儿子,我就每天砍很多柴火,干很多的活,如果你再生个女儿,我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出去打牌。”
父亲甚至还跟同村一个人约好了换孩计划,因为那个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老婆也是怀了第二胎,第二胎如果是个儿子,思筠母亲又生个女儿的话,就把孩子对调来养。“真是荒谬至极!”等思筠稍大一些,母亲就开始对思筠倾诉父亲爸的种种不是,并且把这段往事告诉思筠时,年少的思筠,心里便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和愤慨。母亲压力很大,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打胎,周围的人也评论着,说母亲的肚子是尖的,一定是男孩。但父亲天天算卦,说没准又是女孩。母亲在这种纠结不安中艰难地熬着,后来实在扛不住压力了,决定去打掉腹中胎儿,但那时由于胎儿大了,再打掉风险很高,医生强烈建议放弃打胎,于是在思筠父亲的念叨中熬到了弟弟李松的出生。
在父亲的眼中,女孩子是越往上读越不行的。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思筠都是沉默的,不予争辩,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证明给重男轻女的父亲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母亲爱看《红楼梦》,同情寄人篱下的林黛玉,有些伤秋悲月的文艺范,父亲却喜欢看《三国演义》,欣赏里面的英雄豪杰,尤其里面忠义的英雄。村里有红白喜事都要父亲来收礼金,几乎是他一人同时管账和钱,村里人都信得过他。也许两人注定了就是南辕北辙的,常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思筠走到路边有一棵据说有两三百年树龄的红豆杉古树旁,再上一个小坡不远处就是她家了。远远地只听见母亲和父亲不知因为什么琐事又吵了起来,母亲突然被父亲一耳光扇倒在地,母亲瘫在地上,紧接着开始呼天抢地起来。父亲不理会母亲,挑起一担肥料准备去施肥,母亲跳起来拽着担子,不让父亲走,边哭边大声呼喊:“我男人要打死我了,邻居们快来评理啊,今天我也不活了,跟这个打死人的恶魔同归于尽!”
那天正是放学的时候,思筠家住在大路边,那个时间段人们都忙着做饭和干别的农活,母亲的哭喊并没有引来邻居们的出手相助,也许周围的人也见惯不怪了,也许觉得家务事不好插手,反而引来了许多放学路过的学生,其中不乏思筠同学。来往的学生都陆续驻足看一会热闹才继续往前走,思筠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很同情母亲,痛恨父亲,同时又觉得特别的难堪。少女时期的她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为什么自己的家庭是这么的不堪?但此时,她顾不上面子,赶紧跑过去把书包丢一边,搀扶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妈妈,你不哭了,思筠听话,等思筠读书有出息了,带你离开爸爸!”
母亲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抚摸着思筠的头,“思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这样才不会在婆家受欺负!”
“妈妈,我知道的,我好好读书,我不结婚了,结婚有什么好的,我一辈子陪着你!”
 
思筠至今还记得他们打得最凶的一次,那天的场景她和母亲都永生难忘。当时母亲正在炒菜做晚饭,父亲一直在絮絮叨叨地抱怨,说母亲做饭慢了,害他做完农活回来还要饿肚子等吃饭,事实上母亲也跟他一起在外干农活,但干完外面的农活,父亲只需翘着二郎腿等吃饭,母亲还要做饭。母亲那天还生病了,强撑着干活,父亲的数落让母亲烦不胜烦,于是回应了一句,“你还有完没完?”
话音刚落,父亲的耳光就“啪”的一声飞过来了。也许常年的家暴让母亲醒悟了不是被父亲打死,就是豁出命来为自己拼一条出路,甚至可能有既然常年家暴,生不如死,不如跟父亲同归于尽的念头。于是正在炒菜的母亲一铲子就挥了过来,在父亲额头上砸了一个包。父亲未料到母亲会还手,疼痛和恼怒让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把母亲从灶台旁拽过来,对着母亲一顿拳打脚踢。
那时刚好暑假,赶上农忙时节,思筠和弟弟也帮忙割禾,晒谷,插秧。父亲的暴行把姐弟俩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爸爸,你要打死妈妈啊,你打死妈妈,我们也不活了!”
两姐弟一边哭喊,一边上前拽父亲,打他,还咬他。母子三人成了同盟军,对付父亲一人。也许是父亲打累了,住手了,扬长而去。母亲哭足足哭了有一个小时,边哭边跟思筠诉说着:“自从嫁给了你爸,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天要牢牢记住他暴打我的日子,要记一辈子。”思筠一直抱着母亲,陪着母亲哭,那个晚上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生怕她会寻短见或做出什么不测的事。
从那以后,父亲倒是真的不怎么打母亲了,他可能真的被母亲拼命三娘的作风唬住了,但两人依然一言不合就吵架。即使后来没怎么动手,但思筠依然害怕父亲像不定时炸弹一样暴打母亲,心里的阴影挥之不去,她常常偷偷地观察父亲的脸色,如果脸上布满乌云,就更是要多干活讨好他。
 
母亲跟父亲吵架打架,记忆中母亲从不回娘家诉苦,告状,或请求支援。年龄渐长,思筠问起母亲才知道她一则是放不下思筠姐弟俩,二则是怕惹外公外婆伤心,又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回娘家也不是长远之计。还有一层原因是母亲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即使在娘家人面前也不愿意以受了丈夫暴力的弱者姿态出现,也不跟自己的姐妹和朋友倾诉。于是思筠早早地充当了她的情绪垃圾桶。母亲无数次地控诉父亲的不讲理,暴虐,很多事迹思筠几乎听了无数遍,但母亲的苦楚似乎没有随着控诉而释放,依然是一遍又一遍地控诉。母亲讲着讲着,思筠听着,有时她会来一句:“妈妈,结婚太可怕了,我以后一辈子都不结婚了。”母亲不置可否地叹气。
时隔多年,母亲被暴打凄惨的模样,和那难堪的场景,思筠从未曾遗忘。思筠成年之后,总在想,如果当时她是母亲,被丈夫暴打之后,除了呼天抢地地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否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和出路?
爱读《红楼梦》的母亲骨子里是有点文艺范的,自尊的,呼天抢地和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是她最不屑的跟暴虐丈夫对抗的方式了,但经济不独立,体质又弱,没有文化和技能,又舍不得子女的她还有什么更体面地对抗丈夫的方式呢?似乎别无他法,只有隐忍。难怪母亲在她耳边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多读书,女孩子一定要独立!”
也许那个年代时有农村妇女不堪家暴和极度贫困的双重痛苦喝农药自杀算是一种解脱或是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少女时代的思筠虽然觉得那个场景让她除了替母亲难过,也许还有难堪,但依然感恩自尊心极强的母亲为了她们姐弟俩坚强艰难地活着,而没有选择那种更惨痛的方式弃子女而去,更为了他们姐弟俩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维持着毫无感情和疼惜的婚姻。母亲被父亲暴打的场景犹如一部凄惨的恐怖片,常常在某时某刻记忆被唤醒时刺痛着她,“要好好读书,一定要独立!”母亲的声音时时在她耳边回响,激励着她从不敢懈怠。
后来的人生路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样艰难,思筠从未放弃自我成长,从未忘记持续努力,持续学习,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面临挫折时有重启人生的不竭动力。这份执着的精神源泉也许一部分是与生俱来,而很大一部分也源自亲眼所见的母亲遭受家暴的惨痛经历,母亲声声泣血的“女孩子要独立!”的呐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多数源于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写着写着伤感又浮了上来。时至今日,中国依然有不少女性仍在承受着家暴的痛苦。作者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为了尽可能讲一个好看的故事,更有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前人的经验和教训可以给后人启发,让后人尽可能地获得幸福。
 
 
母亲一下广东
 
 
思筠不到十岁的时候,老家湖南陆陆续续有一些胆子大不甘于贫穷的青壮年去广东打工了。广东深圳是最早开放的,从思筠老家到深圳路途遥远,交通也很不发达,尤其湖南广东交界多是沿着大山绕行的很窄的国道,坐大巴需要三天两夜才能到达,坐火车则一票难求,拥挤不堪。
 
刚刚开放的广东沿海,治安混乱,坏人很多,偷盗抢劫很多,工作机会也是僧多粥少。但这些依然挡不住全国各国各地汹涌而来的人们急于改变贫困的热情。几十个内陆省份的青壮年为了挣几个活钱老乡带老乡,一批批地南下。
 
思筠的母亲骨子里是敢作敢为的女性,她看着打工回来的乡亲们经济活络了很多,人也变洋气了,也心动了。那时思筠家里光景还过得去,但是经济来源也就是养猪,砍竹子卖掉,种橘子树结了果卖一些橘子这几样,而且特别辛苦。交完学费和公粮这两样必需品后,几乎没有一点积蓄了,基本维持着日常紧巴巴的开销。最怕家里有人生病,几乎是能扛则扛,没有多余的钱看病,有时花了钱也治不好,就更心疼浪费钱了。有个从深圳回来的老乡说她们厂旁边的制衣厂招人,可以带着思筠母亲过去,但是还得掏介绍工作的信息费一百元。母亲虽然心疼这一百元真金白银,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连省城长沙都没去过几趟的思筠母亲决定赌一把,闯荡深圳。
 
知道母亲想要去深圳,思筠死活不干,从小都没离开过母亲,她不敢想象放学回家看不见母亲的场景。母亲爱怜地抚着思筠的头,柔声说:“等妈妈挣了钱,给你买漂亮的裙子。”
 
漂亮的裙子诱惑力是巨大的,思筠从小很爱美,可是一直以来印象中母亲就给买过一件姜黄色两襟带绣花的灯芯绒外套,那差不多是思筠小时候的记忆中母亲给她买的唯一的新衣服了,其余的衣服都是亲戚穿旧了穿小了给的,或者母亲的旧衣服改的。
 
那件姜黄色灯芯绒外套思筠穿起来好美,衬得她的小脸更显娇艳,一直到穿短了还在穿。不幸的是,一次各小学在镇里举行六一文艺汇演,早上小演员和老师们集合时,有些清冷,思筠演出服外披着这件外套去的。上场表演时把外套放在候场的位置上被人偷了去,思筠为此惋惜了好长一段时间。
 
即使母亲说出去打工挣了钱,买好多漂亮裙子给她,要她听奶奶话,不要跟弟弟吵架。思筠依然一个劲地摇头,不为所动。思筠跟重男轻女的父亲一直有隔膜,奶奶虽然不重男轻女,对学习好又是孙字辈唯一孙女的思筠比较看重,但她不苟言笑,又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她的用品什物,总是整洁得一尘不染,从不许孙字辈小孩子们乱动的,思筠姐弟从小就挺怕她。
 
无论母亲怎么哄劝,思筠就是摇头,不同意母亲出去打工。但是母亲一贯很有主见,她一旦想好了的事,别人也难以动摇。弟弟李松比思筠小两岁,更是不懂事的时候,母亲怕李松更粘她,扰乱了她南下打工的决心,自始至终就没有跟他提打工的事。虽然思筠非常舍不得母亲走,但拗不过母亲,她一向不是胡搅蛮缠的孩子,即使万般不愿意,即使一个人背地里流泪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母亲走的那天,天阴阴的,弟弟正在屋前的晒谷坪一个人陶醉地模仿电视剧里的情景,拿个棍子舞枪弄棒,嘴里不时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哼,哈”声音为他自导自演的武打片伴奏。
 
为了不引起李松的注意,到了跟老乡约好的那天,母亲先不背包,提前走到村口的一座小桥上,思筠再帮母亲把背包背到桥上给她。母亲再走到镇上去跟老乡会合。思筠压抑着满腹的离愁,和不知何时可以再见到母亲的难过,把包给了母亲,母亲也不再交代什么话,接过包,看了思筠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她要到镇上跟老乡一起坐大巴车去长沙,再坐火车到深圳。
 
思筠站在桥头,望着母亲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一个小黑影,直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思筠终于无声地流泪了。从此后,她想母亲了,只能一个人默默流泪,母亲的慈颜又何处去寻?母亲去了一个地图上很有名的地方,但这个地方对思筠来说遥远得几乎虚无缥缈,思念的心都无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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