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挪动脚步,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流,边往回走边回头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多希望她能转身回来呀!“妈妈,我不要漂亮裙子,妈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您!”思筠的心在呐喊,可是母亲听不到了,就算听到也不能阻挡母亲迫切想改变贫穷的愿望!
一里的路几乎走了一个小时,快走到家门前的晒谷坪时,思筠几乎不敢面对那个不会出现母亲慈颜的家,怕弟弟发现脸上的泪痕,赶紧用手抹去。弟弟似乎有些预感了,狐疑地问:“妈妈去哪里了?”
原来别看他投入地“哼哼哈哈”,舞枪弄棒,他其实早看到母亲走了,只是因为母亲没背包,以为母亲去下面的邻居家了,所以没多想。思筠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回答:“妈妈去外婆家了。”
弟弟心存怀疑,也不舞枪弄棒了,跟着思筠往屋里走。突然,思筠一眼望见母亲落在五斗柜上的梳子,可能是母亲临走梳了头,忘记放进包里了。思筠再也憋不住了,把梳子捧在怀里,好像抱着母亲,对母亲的思念和远行的忧虑一下子如洪水决堤了,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李松,妈妈去深圳打工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坐车都要几天几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回来,我们才能见到她!”
李松也跟着“哇”的一声哭出来,两个人越哭越伤心,思筠哭的是以后放学回家见不到母亲的慈颜,只有奶奶和父亲严厉的面孔,懂事的她又担心母亲出门在外会不会为难,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平时也没出过什么远门,唯有一腔孤勇,会不会遇到坏人,遇到骗子?母亲身体也不好,在外面打工会不会很辛苦,她能不能受得住?她病了谁来照顾她?李松很委屈母亲竟然没跟他说就偷偷走了,难道母亲的心里没有他吗?什么时候母亲能回来,他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偷着走掉?两姐弟各怀心事,越想越难过,越哭越伤心,最后大放悲声,哭的稀里哗啦。
哭声惊动了正在做饭的奶奶,奶奶板着脸很不高兴地说:“哭什么?跟着奶奶和爸爸过不好吗?”此时奶奶差不多七十了,但一贯十分自律的她身体很好,皮肤很是白皙,完全没有老人斑,只是头发稀少,可能早年经历的打击太多,导致头发过早掉得很稀疏了。除了夏天,她常年戴一顶毛线帽子,眼睛一点也不老花,还能纳鞋底,做布鞋。腿从思筠记事起就不是很好,膝盖变形了成了“O”形腿了,只能慢慢走。
奶奶一贯严厉,早年丧父,中年丧夫的她平时都是寡言少语,不怒而威。孙子们有点偷懒不干活,或干活干的不好,拿碗什么的没有轻拿轻放,她就会严厉训斥,所以思筠和晓松很怕她。相比之下,母亲永远是温柔慈爱的,很少打骂姐弟俩,虽然她脾气暴躁,但姐弟俩犯错了她会循循善诱地教育,让他们知道错在哪里,下次改了就好了,很少训斥,更不会打人。
奶奶的话透着威严,透着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威严。姐弟俩怕继续哭下去会被奶奶训斥,就哽咽着收住了声。母亲走了,以后跟着脾气暴戾的父亲和严厉寡言的奶奶,更得小心翼翼了。
犹记得有一次,思筠不知道因为什么顶撞了父亲一句,父亲一边比划着打耳光的手势,一边如一只盛怒的狮子一般扑过来,思筠吓得快没命了,使劲跑,从楼下跑上楼梯,准备上二楼躲进房间,因为二楼是卧室,门锁比较牢固。父亲也拼命追了上来,母亲也紧追其后,思筠来不及锁门,被追到了卧室的窗户边,作势要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所幸母亲及时拦住,用她羸弱的身子护着思筠。父亲也怕烈性子的思筠真的跳楼,在母亲身上打了几拳,也就作罢。
大多数时候思筠太乖巧听话了,成绩又是永远第一,所以父亲几乎找不到要打她的理由,加上那一次的激烈举动,后来,父亲也没怎么再打过她。但父亲追打她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思筠一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她后来也几乎再也不敢顶撞父亲,跟父亲说半个“不”字了。
年幼的思筠姐弟无法阻挡母亲的离开,只能把对母亲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跟着奶奶和父亲。每天照常上学,沿途路过同学家,看着别的同学家都照旧,看到她们温柔慈爱的母亲,思筠的心里空空的,鼻子发酸,只能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母亲。放学回到家里,奶奶做好了饭,姐弟俩做完作业,帮忙干点家务活,格外乖巧,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放学回家,思筠突然看见了母亲,恍如梦境,迫不及待地扑进母亲怀里,惊喜之余,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母亲。惊觉,才一个月,母亲怎么老了这么多,又黄又黑的脸色,皱纹又多了几许,头发也白了不少。
原来母亲这一个多月,过得很不容易,跟着老乡挤上了火车后,发现火车上几乎有五六层人,因为火车本就是上中下三层铺,但人太多了,除了这三层,最顶上的行李架上也是人,下铺旁边的地上更是挤满了人,连餐车都没法过了,几乎直接从人身上推过去。服务员一边推餐车,一边骂着难听的话。上厕所更是没办法从人群里挤过去,所以基本上都不喝水,憋着不上厕所,就这样苦捱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深圳。介绍她去的老乡得到的招工信息却是过期的。那个制衣厂已经招满人了。老乡自己先回原厂上班了,答应再托人帮思筠母亲找工作,老乡是住在厂里宿舍的,厂里管得严,不能带外人进去。
从没出过远门,方向感又不行的母亲每天像无头苍蝇到处乱转,寻求打工的机会。眼看着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心里焦虑万分,后来连最便宜的旅馆也住不起了,就在天桥下将就迷一下。每天穿梭在各个厂门口看贴出来的招工信息,鞋子都快磨破了,脚都打起泡了,总算谋到了一家鞋厂的工作。鞋厂是流水线作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累了困了也不能打盹,要强打精神,主管像监工一样随时在旁边监视着干活,上班说话也是不允许的。
母亲体质原本不好,上班太累不由得走了神,被机器差点扎到手,车间的主管非但没有关心的话,反而一顿训斥。加上实在太想思筠姐弟俩了,时常出现姐弟俩喊母亲的幻觉,不得已,就买了火车票回来了。虽然母亲承诺的买漂亮裙子没有兑现,母亲几乎没挣到钱,还损失了几百,但母亲回来了,思筠和李松比过年还高兴,有什么比母亲在家里陪着他们更令人幸福的事呢?有母亲在,家里洋溢着温馨温暖的气息,没有母亲的家,只是冷冰冰的房子。
这是母亲第一次去广东打工的经历,母亲说完感叹道:“太痛苦了,又太想你们姐弟了,所以只要家里还过得去,是不会再去打工的。”母亲一边抱着思筠在怀里亲了又亲,一边叹气说:“家里虽然很穷,年头到年尾,看不见什么钱,但守着你们才是最幸福安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差不多算是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和少年了。这是母亲第一次下广东,但这时家境还可以。后来家里发生变故,就不得不逼得再次下广东了。
家里生意失败,欠下巨额债务
不久,因为家里的老宅实在破败不堪了,思筠父母决定重建房子。其实家里并没有多少资金去做这么大一个工程的事,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买钢筋水泥这些基本材料的钱都是从七大姑八大姨那里东挪西凑借的。为了省点钱,砖都是思筠父母自己建窑烧制的。
那时已渐渐流行盖二层砖砌的楼房了。思筠家的二层楼建完,共欠了亲戚差不多有一万块钱。在那个万元户就是有钱人的年代,这不是一个小数字。
虽然住上了新房子,可父母的焦虑感更严重了,总是想着要尽快把账还了。一到思筠姐弟放学,就听到母亲的催促声,“赶紧把作业做完帮忙干活啊,欠了那么多账要还。”
思筠马上听话地从书包拿出书来开始做作业,一边做一边想着,一年到头赚到的钱只够维持学费跟上交农业税,即使天天马不停蹄地干活,又什么时候能还清这个账呢?好在亲戚的钱,也不太着急,没有利息,只能慢慢地还了。但那时候父母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很想发一笔财,一下子把账还清了。
没多久在县城一中教书的伯父介绍他们做一个生意,就是收购一些杉木棒卖到江苏。伯父有一个毕业了很久在林业局工作的学生认识江苏那边收购木棒的老板。
在这之前,思筠父母没有做过什么生意,只是小打小闹帮人家收点竹子尾端的部分,赚点差价。这次伯父让他们做的生意需要本金比较大,但伯父信誓旦旦地说百分之百挣钱,他这个学生很靠谱,长兄为父,加上伯父又有点文化,认识的人也多些,所以父母很信赖伯他。
当时需要借好几万块,但亲戚家的钱建房借遍了,也不太再好意思借,思筠父母决定借农村信用社的贷款搏一把。他们在家里谈到这些的时候,思筠心里捏了一把汗,尽管那时她很年幼,但对“百分之百挣钱”这个说法持百分之百的怀疑,世上没有百分百的事,任何事都有风险,何况做生意?
由于要贷那么多款,她感到害怕,怕万一血本无归,她不敢往下想。她和弟弟极力阻止父母做这个生意,周围的长辈和其他亲戚也大多数都反对的,思筠父母似乎也犹豫了。
然而有一天思筠放学回家,赫然发现家里的堂屋已经堆满了杉木棒,思筠知道,父母已迈出了第一步,已经势不可挡了。思筠姐弟两个小孩人微言轻,他们无力阻止父母的一意孤行,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文化和见识不多的思筠父母当时被“挣钱”二字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去想那个“万一”,也许那是他们对改变贫穷的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思筠父母开始如火如荼地收杉木棒,一辆东风大汽车载了满满一车运到资江河边,走水路到江苏。父亲一个人跟船下江苏的,后来才知道他碰到的买家就是不诚信的,木棒千里迢迢费尽周折运过来了,对方知道你是不会再运回去的,运回老家也无法再转卖,因为老家最不缺这个木棒,根本没人要。而在江苏又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卖给他们,于是死命压价,老实本分的父亲也没有跟对方签合同,当时他还不知道有签合同这个方法来保障自己的权益。
一介书生的伯父跟林业局工作的他的学生,也没做过生意,也没有想起提醒思筠父亲要事先跟对方签合同。伯父打电话给他的学生,可是他也无能为力,原来他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门路,跟买家也只是熟人的熟人。于是,只能任人宰割,以远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把那些杉木棒卖给对方了。
一天傍晚,思筠放学回家,一眼就望见了去了江苏一个多月的父亲憔悴不堪的样子,母亲坐在厨房门口也是垂头丧气。思筠本能的觉得气氛很不对,小心翼翼的问母亲,“爸爸的生意怎么样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别提了。”然后父亲和母亲一直在讲述着如何被江苏老板压价的经过,从他们的谈话中,思筠知道亏了好几万,听到这个数字,年少的思筠头“嗡”的一声,然后便晕过去了。
好一会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二楼的卧室里,旁边坐着满面愁容的母亲。“好孩子,不要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事已至此,愁也没有什么用了,只能去面对了。”
在当时万元户便是有钱人的年代,在思筠的学费是一学期几百来块家里都经常要东拼西凑的年代,父亲那次生意亏了好几万,真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基本都是农村信用合作社的贷款,要利息的。
“也许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以后上学的学费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思筠绝望地想着,迷迷糊糊中连晚饭也没吃就睡着了,痛苦麻木着胃觉神经系统,已经不知道饿了。母亲端来一碗粥,唤她起来吃点,她勉强喝了一口,就又躺下了,然后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头痛欲裂。
第二天忍着头痛爬起来上学,无论一个普通的家庭遭遇到多么巨大的不幸,周围依然平静得一如既往,日子依然要继续。
从此一家人的生活从紧巴巴掉进了债台高筑,看不到希望的深渊。只要一想起“生意”二字,思筠的心便隐隐作痛,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回到做生意的前一天。父母更是常常愁云惨雾,争吵不断。
介绍父亲母亲做这个木棒生意的伯父闻讯赶来了,一介书生,一直是在中学担任历史老师的他低估了生意场上的险恶,给思筠家里带来了巨大损失。他垂着头,唉声叹气,手指头在椅子旁边的扶手上不由自主地敲来敲去,焦躁不安,自责不已。但思筠母亲却一句都没埋怨他,只是叹口气,“大哥,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没用了,想办法慢慢还债吧。”
转眼年关已近,按老家的习俗,过年是要杀猪的,俗称年猪。思筠家也把一直在喂养的一头猪杀了,杀完了,把肉砍成一段段的,准备腌制腊肉。父亲上次做生意除了借信用社的贷款,还有有很多杉木棒还是赊来的。债主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大家都赶过来拿一块肉抵债,一会儿功夫,成块的肉都被人拿完了,有些甚至都没顾得上过秤,他们都觉得思筠思筠父母这辈子都无法还清那些账了,所以赶紧过来以肉抵债。
思筠家过年吃的肉都没了。还是村里一位大娘可怜他们,送了一块肉给他们过年。那一整头猪的肉也远不够抵债的,时不时有债主上门,农村信用社的工作人员也时常上门催债。母亲只能陪着笑,泡着茶,说着好话,说尽快去亲戚家借钱还给他们。家里整天笼罩着愁云惨雾,父母的叹气声,他们似乎拼命压抑着心头的怨气和愁绪,只等着哪天要爆发。思筠小心翼翼,正眼都不敢瞧父亲一眼,只顾拼命好好学习,回家就帮忙干活。
也许是对于欠下天文数字的债,母亲愁的不行,前路渺茫,看不到希望。没有钱,把亲戚能借的钱都借完了,用来先把一部分要利息的信用贷款还上,母亲体质弱,买不起营养品,身体每况愈下,来了例假就身上崩漏不止。
医生检查是崩漏之症,原因是气不摄血,身体底子差,极度营养不良,需要多卧床休息和吃一些中药、乌鸡等来调养。家里原本就债台高筑,哪里有钱买药呢?心疼女儿的外公虽然已经把所有积蓄都借给了思筠家还信用社的贷款,又从他微薄的退休金里挤出来一些钱给母亲买药来治病。经过大半年的调养,终于基本痊愈了。
母亲大病初愈,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于是拄着拐杖,到处去问乡亲们有没有出去打工的工作介绍,就义无反顾地准备要南下打工了。对于那个天文数字的债务,在家里种地养猪,一年到头看不到钱进账,何时能还清呢,也许打工挣钱能活络些。一个月能挣个几百块也好,那也是能看得见的钱,慢慢攒起来,能还一点是一点。
父亲每天浑浑噩噩,忙完农活,他就出去打麻将了,巨额的债务他不愿意去想,想了也没用,不知道何年能还清,也许这一辈子都换不清了,父债子还?父亲不敢往下想了,唯有打麻将才能忘记一切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