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家一共花了五天才到家,回到家已是大年初二了。在臭烘烘的大巴车上跨了年。思筠母亲累的憔悴不堪,一个劲感叹:“过年真的最好不回来了,过年回来一趟几乎是拿命来赌的。”
思筠听了虽然很难过,但经历了这次,她也深深知道了父母的不容易,也从此没有再独自一人跑去广东了。她把思念深深地藏起来,渐渐成长成了一位极为内向的少女,不爱说话。老师们评价说,个子瘦瘦小小的她永远默默无闻地坐在第一排,但成绩总是遥遥领先地甩开全年级其他同学。回答问题时,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每个学期结束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会给每个同学出一张通知书,上面列着每科的成绩,还有班主任老师对这学期学习情况的评语。思筠的通知书上写满了老师对她的各种赞美,“品学兼优”,“与众不同”,“从来不让老师失望”“几乎每门功课都是第一”甚至不乏溢美之词。老师给她取了各种各样的“雅号”,比如“百问百答的学生”,“常胜将军”,在家庭环境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学习上的成就感给了思筠无穷的动力。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样的思念之苦才能让十一岁内向文静的李思筠偷偷独自下广东找妈妈呢?
母亲再次重病,思筠考上公费中专
上了初中后,思筠都是在学校寄宿,周一到周五都是吃从家里带过去的干菜,咸菜,萝卜干等,没有地方热,就是放在学校打的热米饭下面捂热吃。每次带一玻璃瓶从家里炒的干菜,瓶子的容量够吃三天。晚上都要上晚自习的,但周三不用,周三晚回家一趟再续一瓶。
用餐时,学校走廊上常有附近的小商贩提一大桶飘着几点蛋花或几片菜叶的汤来卖,这样的汤五分钱一勺,家境好些的可以在食堂搭餐,不过一个班也就一个两个在学校搭餐的。因为大部分同学都是带干菜拌饭,五分钱一勺的汤是很受欢迎的。但就是五分钱一勺的汤思筠也舍不得也可以说完全没钱买,因为她学费都是东拼西凑,身上更是没有一分钱零花钱。在学校里每顿饭根本吃不了几口,白米饭就着没油的干菜,难以下咽,每天在饥肠辘辘中坚持学习。自尊心又超强的她,不愿意在同学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寒酸。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思筠偷偷的瞄了一眼村里的邻居晓梅带的菜,是她爱吃的豆豉。晓梅坐在思筠左侧位置上,中间隔了一条过道。晓梅带的豆豉还是伴着肉炒的,当时是冬天,油并没有冻得凝结,应当是用茶油炒的。湖南基本是用猪油或菜籽油炒菜,茶油是一种纯天然高级植物油,炒完菜天凉也不会像猪油那样凝结。
茶籽从树上摘下来要暴晒,把壳晒的炸裂,剥开外壳,然后再把茶籽肉运到镇上用榨油机压榨成成品油。思筠家没有种茶籽树,当然更买不起价格不便宜的茶籽油了。这种油炒干菜就不会凝结,带着天然的醇香,炒豆豉尤其香,那股香味引得思筠又再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一眼晓梅饭盒里的豆豉,然后装作若无其事,默默地把自己没有油水的咸菜拿出来,拌着白米饭逼自己咽下去。
晓梅有些察觉到了,她好心的用勺子舀一点放在思筠的米饭上,思筠红着脸低声说“谢谢”,思筠也不好意思总蹭人家的菜。奶奶叮嘱她把吃不完的米饭带回来喂猪,年迈的她无暇关心饿着肚子的思筠是怎样坚持繁重的学习的。思筠每天偷偷地把吃不下的米饭装进塑料袋里然后放进书包,等周三回家时带回。
班主任是一位不到三十的年轻男老师,姓李,同时兼任思筠班上语文和音乐老师。为了让大家多练练文笔,他要求全班写日记,还要上交给他看。一天下课时,李思筠无意中瞥见了同桌小娟随手放在课桌上的日记本,好奇心驱使她翻开了它,里面赫然写着:“我同桌思筠思想品德不好,剩饭不交公,带回家。”
思筠气的血往上涌,很想把小娟叫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这么阴,把这个事写进日记里让老师看见,但自尊和极度内向的性格使她忍住了,只惴惴不安地等着老师责骂。在不安中过了好一段时间,总算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李老师其实看到了那篇日记,但没往深处想,农村的孩子多节俭,把剩饭带回家也是正常的,这点小事当然上升不到品德不好的高度,他只当是女孩子之间的小误会,一笑而过了。李思筠差不多是班上最内向的一位学生了,很是斯文秀气,成绩就更不用说了,整个年级无论男生女生没有一个人是她对手。但她在课堂上太沉默了,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虽然老师们都说叫到她回答问题,从不令人失望,英语老师更是给她取了个雅号叫”百问百答的学生”。在音乐课上,玩击鼓传花时,李老师时常在花传到李思筠时特意停下鼓声让她唱歌。她的歌声清脆甜美,但有些紧张,唱歌时声音还会打颤,他也有意要锻炼下她的胆量。
只是同学们和老师都不知道,初中的那几年,思筠都是在饥肠辘辘和生病中度过的。营养不良,加上忧心家里的债务难以还清,她不停的生病。湖南的天气多变,又多雨,体质不好的她,总是感冒,一感冒就是重感冒,咳嗽得很厉害,胸闷气喘,到后来咳很浓的痰,最后痰里都带血丝,没钱吃药,常常拖到自己好了,然后不久又受寒感冒开始新一轮的咳嗽。
思筠有时会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经常咳嗽不止,慢慢地病情加重咳血,直至香消玉殒,然后马上打断自己的思绪,因为自己没有资格自怜自艾,只能拼命坚持着努力学习。她的成绩总是稳居第一名,而且各科成绩都优异,代表学校参加省里或市里的作文、英语知识、数学竞赛等,总是拿奖。她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她是学校无论大会小会,校长、教导主任用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第一个表扬的学生。她总是第一的成绩被同学们戏称如珠穆朗玛峰一样高不可攀,难以逾越,第二名总分离她有相当距离,总是比她少几十分。
可是上天似乎仍然没放过这个艰难的家庭。一年之后,母亲脸上俗称三角区的位置,突然长出了个小痘痘,虽然是个小痘痘,却十分疼痛,在工厂附近的黑诊所打了一针,结果不仅没好,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小痘痘附近开始化脓肿胀,头痛欲裂。夫妻俩赶紧坐车回了老家。没多久思筠母亲头部开始肿胀起来,渐渐地发展到眼眶周围有几个孔开始流脓,头部肿胀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卧病在床了。
此时思筠正上初三,面临着中考,学业日益紧张,母亲基本是由奶奶照顾。周三晚上回家,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在母亲病床前看书学习,随时给母亲端茶送水,搀扶她上厕所。母亲进食困难,思筠熬粥慢慢喂她,哄着她吃一点。思筠不在家的时候,七十多岁的奶奶担心这个贫苦的家庭失去女主人,更是亲自上阵,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的儿媳妇。但母亲的病情依旧越来越严重。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总是找不到病症所在。
天文数字的债务,母亲的卧病在床,紧张的学业压力使得思筠不堪重负,瘦的皮包骨,同学们打趣她就像一颗豆芽菜,对于这种不明就里善意的玩笑,思筠只是苦笑一下来回应。她是那么贫穷,又是那么自尊,不愿意老师和同学们知道她和她的家庭是如此艰难,以至于老师们和同学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困境。
个子瘦小的她永远坐在第一排,学习成绩也永远第一名,在这个偏僻的乡村中学里,她永远一枝独秀,遥遥领先。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她越来越沉默,也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但偶有难题,老师问遍了班上所有的同学,都不能有让人满意的答案,这时老师们才会叫从不举手回答问题的她,而她,也几乎从不令老师们失望。在几乎四面楚歌一样艰难的境地,读书虽然是那么艰难,但又像黑夜里明亮的星星,给她希望,给她光明,给她信念,给她力量。
一个周三放学刚到家,奶奶急切地对思筠说:“快上楼看看你妈妈吧,病得都快不行了。”思筠听了,心害怕的提到了嗓子眼,很怕看到床上躺着的母亲永远都不能回应她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二楼,看到可怜的母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头肿得有一口锅那么大,思筠抱着母亲的头,绝望地啜泣。
母亲要是走了,她就是没妈的孩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和难过攫住了她。也许是听到了思筠的哭泣声,母亲似乎有些意识了,思筠拿学校活动照的照片给母亲看,母亲的眼睛因为头部肿胀已难以睁开,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思筠把耳朵凑在她嘴边,听到母亲说的是“我看不清了。”母亲由于头部肿胀严重,眼睛几乎看不见了。思筠害怕又难过,拉着母亲的手,呼唤着母亲:“妈妈,这次期中考试我又得了年级第一,老师奖励了我五块钱,八门功课有六门我又是单科第一,每一个单科第一,又奖励一个本子。妈妈,这五块钱我一分也不花,留给您治病。”“妈妈,你不能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呀!”一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渗了出来。
母亲就这样维持着气若游丝的生命,奄奄一息地陪伴着思筠那个至暗的初中阶段,病床上的她即使生命垂危,依然是信仰般的存在。想起以前体弱多病的母亲总摸着她的头,忧愁的说:“思筠啊,妈妈看看能不能带大你到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的这句话此后一直印在思筠的脑海里,一想起,总是充满了恐惧和对母亲身体的担忧。
此时思筠面临着考高中上大学还是考中专早点就业的选择,年幼的她不知道中专是培养中级专门技术人才的,也就是国家建设的螺丝钉,而大学才是培养高层次人才,大师级人物的殿堂。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考当时还能包分配的中专,家里实在太难了,早点毕业,能帮衬家里,父母尤其是体弱多病的母亲不要那么累了。
初中最后一学期,先是进行当地最好的高中一中最好的班即奥赛班的选拔赛。虽然不打算上高中,但思筠还是参加了这个考试,结果全年级只有她一个人通过了考试。参加那个考试也许只是为了了证明自己原本可以?
虽然考上了一中奥赛班,思筠果断地放弃了,老师们以为她终归是女孩子,胸无大志,也就没有追问。多年以后,思筠常常感叹,即使心在滴血,自己也不去求助自己爱戴的老师,那个时候的助学方式虽然不多,老师们也不宽裕,但是如果自己能放下多余的自尊,勇敢求助,也许能圆自己的大学梦,考上大学工作后再来回馈帮助自己的人,进而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会不会更好一些?从小,思筠的奶奶,爸爸母亲,都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万事不求人”,也许除了自尊,这种性格的特质也占很大的分量吧?
一中选拔赛后没多久,就是中考了,按当时的政策,一中考上了不去上,只能考中专,如果中专考不上,只能读二中。二中的教学质量,师资较一中差远了。二中一年考不了几个大学,更谈不上重点甚至名牌大学了。思筠这时中考考中专几乎就是背水一战了,因为那时中专分为公费,定向收费,自费,委培四类,公费学费最低,又包分配所以也比较难考,跟参加一中的选拔赛难度差不多。年少又瘦弱如豆芽菜一般的思筠顶住了这背水一战的压力,又一次以全年级唯一的身份考上了公费中专。
中考那天,思筠背着书包,里面装了些换洗的衣服,上楼看了看母亲,抚摸着躺在床上头肿得如锅大,奄奄一息的母亲的脸,轻轻说了句:“妈妈,你不要担心,好好养病,我去考试了。”
母亲还有些意识,眼睛肿得睁不开,含含混混地应了声“哦”。思筠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下了楼,她深知这次考试也很关键,很多的东西都不敢往深处想,怕一想便会被各种压力击垮了自己。腿脚不便的奶奶坚持送她到晒谷坪口,不善言辞的她叮嘱思筠不要担心家里,一切有她。思筠望着七十多的奶奶,鼻子发酸,饱经风霜却依旧体面的奶奶;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奶奶;不爱串门,永远为家人留有一盏灯和一口热饭的奶奶;却又是在家里有难时能稳住局面的奶奶;不怒而威却又能放下身段伺候重病儿媳的奶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和温暖。思筠不敢显露自己太多的愁绪,跟奶奶匆匆告别,便出发了去学校集合。因为要去县城考试,当时是考八科,要考两天,需要在宾馆住两晚。这是她第二次来县城,第一次是考前体检。
幸运的是,中考结束后不久,后来有人推荐了一位老中医,说是可以治类似的病,老中医用了一味中药叫“七叶之花”,从死神手里把九死一生的母亲拉了回来。
当中专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手上的时候,思筠心里百感交集,没有多少喜悦的感觉。小时候,她就有念好多的书,一直念到博士的梦想,可如今,她就想早点毕业,等以后自己挣钱了,再去深造。或许这也算她人生路上一次比较重要的选择,但似乎她又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在九十年代,中专还包分配的年代,懂事的李思筠为了能早就业不得不放弃考上了一中奥赛班的机会。这个抉择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人生走向。
澧水河畔
百般的不甘和无奈中,思筠踏入了中专。这是一座湘北小城,据称是上个世纪湖南的小上海。坐落在湖南不多的平原洞庭湖平原上。一条澧水河在不大的城市里蜿蜒而过。澧水是湖南“湘资沅澧”四水之一,对于思筠来说,这个环境是陌生的,又是新奇的。
入学那天,凌晨四点多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吃了点面条当早餐。父女俩就准备出发了。母亲和奶奶倚靠在门边,柔声地叮嘱着思筠好好学习,继续努力。思筠眼眶一热,这是她第一次要在外地独立生活好几个月了。弟弟李松还在酣睡。父亲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一个黑漆都掉了一些表面斑斑驳驳的木箱子,这个木箱子还是思筠伯伯上大学用过的,到思筠已是第二代主人了。里面是思筠的衣服和鞋子,有些是亲戚买的新的,奖励她考上了公费中专,有些是表姐还有小姨穿小了的送给她的。还有一双皮凉鞋,是一位邻居伯母送的,鞋子是她的女儿,比思筠大几岁的一位堂姐,她不穿了的。皮凉鞋尽管是旧的,但款式和质地不错,思筠也如获至宝。另一头是一些什物,还有些萝卜干咸菜之类的干菜及煮好了可以在路上吃的鸡蛋。反正能带的都要带上,因为一学期放寒假才能回家,这个过程父母也不会来看她。因为舍不得路费。家里的外债还有一大半,父母不久又要南下打工还债。
学校坐落在思筠家乡的邻市,湖南湖北交界的地方。天都还没亮,思筠打着手电照着父亲,父亲挑着那个担子一直走了十来里路到镇上,思筠也跟着几乎一路小跑。然后在镇上的车站等一天才一趟的大巴车。坐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再转一趟车就到了学校所在市的车站。有很多师姐师兄们举着牌子迎接本校新生。看到热情的学长们,思筠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在一位斯文秀气的学姐菁的带领下,正午时分思筠父女俩来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