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筠年龄见长,每逢考试总拿第一捧回奖状时,总是会想如果奶奶和母亲多受一些教育会怎么样呢?她们都是那么聪慧的女性。这个时候,李思筠心里有一种替她们感慨生不逢时的难过。奶奶从未为自己遗憾过。也许她不会去喟叹不能由她控制的东西。
奶奶不爱串门,在做饭收拾的空闲时间,都是在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做布鞋,做鞋垫,缝制抹布等。偶尔有邻居来串门聊天,奶奶也会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陪她们聊几句,然后开始做擂茶。
擂茶是家乡一种特别的茶,那是长大后的李思筠梦寐不忘的家乡风味。它是把晒干的茶叶,芝麻,花生等食材各适量放在擂钵里,用一根长长的特制的一端打磨得很圆很光滑的,直径有五厘米左右粗的,俗称擂茶棒的木棒捣碎之后,兑上凉开水制作而成的一种“茶”,入口清香无比。天气炎热时会加些性凉的绿豆,喜甜的加些白糖,也可以最后再在茶面上撒些炒熟的花生,黄豆,或炒熟的脆脆的米花,更添一种风味。
捣碎的过程堪称花式,首先用擂茶棒沿着钵的内壁一下一下地碾着芝麻、豆子、花生等食材,等碎得差不多了,可以加点凉白开,擂茶棒飞速地沿着鉢子敞口的边缘绕圈摩擦,两只手齐握着棒子来擂,或两手交替单手来擂。直到把这些原材料擂成粘稠的糊状。家乡无论男人女人几乎都会擂茶。他们常常一边擂茶,一边热情地跟邻居或客人们聊着天。看着奶奶一手扶着擂钵,一手把着擂茶棒灵巧地绕着擂鉢的内缘飞速运转,李思筠觉得一切是那么可亲,一切是那么温馨,暂时忘了母亲远去打工,家里负债累累的痛楚了。
奶奶有时也会跟李思筠讲那过去的事情,她的父亲在土改中被□□而投井自杀。事发当天有人捎口信来说父亲生病了,要她回去看看。那时奶奶才生下她的长女即李思筠的大姑不久,抱着襁褓中的娃娃,还未至家门,远远地看见家里的堂屋里有人正在布置灵堂,几乎就昏了过去。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贫农们瓜分了。至今在附近某个邻居家的灶房里有条红漆木长凳子就是原属奶奶娘家所有。
奶奶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李思筠心疼她经历过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偷偷瞄一眼奶奶的表情,依然很淡定,似乎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她的亲身经历,对奶奶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无论日子过得多么窘迫,多么艰难,奶奶总是很得体,很从容。
但大地主家族出身的奶奶特别爱整洁,她的房间总是一丝不乱,雕花床一尘不染,床铺铺的十分平整,小孩子们弄乱她的东西,她会生气,会训斥,所以弟弟李松再调皮也不会去她的卧室捣乱。
在左邻右舍的眼中,奶奶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也许因为她寡言,也许因为她遇事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也许因为她不爱串门,也许因为她总是衣着整洁体面,也许因为她要强,不爱麻烦别人。奶奶的面容是慈祥的,但端坐在椅子上有种凛然的气质,李思筠姐弟是不可能靠在她怀里撒娇的。而母亲,却总是喜欢把她们姐弟俩一人抱一个放在大腿上,唱歌给他们听。李思筠可以跟母亲撒娇,母亲无限爱怜地亲吻她,那是一种很放松的安全感,这种感觉在奶奶身上是绝对找不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如今中国依然有不少留守儿童,缺少父母关爱的他们,童年是有遗憾和缺失的,他们的生活值得关注。
思筠私自下广东找父母
放寒假了。十一岁的思筠上初一了。望着远远的炊烟升起,又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别人家又该团座一起温馨地享受晚餐了。“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如果自己能像炊烟一样随意潇洒地飞扬就好了,远隔千山万水,好想飞过去看母亲啊!望着那袅袅炊烟,思筠落泪了,“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呢,我实在太想你了,可是你却总也不回来。”虽然偶有来信,但依然无法减轻思念的痛苦。””我要去找妈妈,看看她怎么样了?她想我吗?”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照着母亲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们。
前阵子母亲寄了学费过来了,思筠知道那笔“巨款”就被奶奶收藏在她的一个黑漆老式的旧衣柜靠左侧的衣服底下,路费应当问题不大,也许去了广东会被父母臭骂一顿了,半路上会不会遇见坏人拐卖小孩?
思筠顾不了那么多了,对母亲几年的思念累积化作一股强大的动力,一定要去找她,别的都不管了。于是她偷偷地准备着行程。把上学的书包腾出来,母亲来信的信封上有地址,所以要把信封保管好,路费也要藏好,万一被小偷偷了可怎么办?书包里装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听说广东天气暖和多了,冬天也不下雪。她听母亲提起过去广东D市是在那个三叉路口等大巴车,大概时间是上午十点,一直可以直达到母亲工作的镇上。思筠还写了个留言条给奶奶和弟弟,要不然他们会急疯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吃完早餐后,思筠把写好的留言条悄悄放在奶奶做饭的锅底下,这样奶奶一准备午饭就能发现了,免得她等自己回来吃午饭。思筠背着书包,穿上唯一的一双可以外穿的解放牌跑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奶奶说,她跟同学约好了,要去同学家一起做寒假作业。
奶奶正在缝制布鞋,抬起头有些纳闷地看了思筠一眼,应了句:“早点回来吃午饭。”思筠“嗯”了一声,奶奶又低头飞针走线了。弟弟此时正在邻居家跟堂弟们舞枪弄棒玩得不亦乐乎呢,男孩子毕竟是男孩子,只要玩的开心,别的都可以暂时放一边。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很想母亲,思筠从来不问,一问等于是触及了自己的伤心事。
于是思筠步行了半小时到达路口等直达母亲打工地点的大巴车,路口还有些人也在等着大巴,有老人也有小孩,可能是爷爷奶奶送小孩下去跟父母团聚。思筠不由得叹了口气,父母连这点路费都要省,也怨不得他们,能省一分是一分,债能还一分是一分。后来思筠长大些了,念了那篇《愚公移山》,马上就想到父母还债的过程,其艰苦卓绝,不亚于在那个没有先进设备的年代,靠苦力一点一点地移去太行王屋二山。
等了大概半小时,大巴来了。一开门,一股难闻的气味传了出来。一群人挤了上去,思筠本能地跟在一个小女孩后面上了车。那个小女孩是跟着爷爷一起的,司机和旁人都以为思筠也是跟他们一起的,什么都没问,就让她上车了。
长途大巴车一般都是两个司机轮流开,一个司机在开车,另一个司机收费。因路程较远,一般都会走一段路才开始收路费。思筠坐上车,装作很淡定的样子,时而看看窗外的风景,时而闭目养神假寐,偷偷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其实她以前只坐过一次客车,是跟着奶奶到邻市去探望亲戚。这么远的大巴车她还是头一次坐,虽然路上也许很危险,但是她满脑子都是母亲,只要想到能见到母亲,心里就充满了勇气。母亲教过她,出门”口”即是路,迷路了,要敢于开口去问,就哪里都能去,不用害怕。母亲原本只是教她一些生活常识,却没想到她真的敢一个人坐长途车下广东吧?
汽车驶出了十几里路了,司机开始收路费,当他走到思筠面前时,思筠从书包的最内侧拿出一百元递给他,他下意识地看了下周围,不相信地问:“你一个小孩?大人呢?”
思筠窘迫地低着头,红着脸说:“我就是一个人,我要去找我妈妈,她几年都没回来了。”说着,她拿出信封,上面有地址,”我妈妈就在这里打工,我坐了这趟车就离她工厂很近了。”
收费的司机大惊失色,大喊赶紧停车。一车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思筠,大家都惊呆了,”这小孩也太大胆子了,谁家的呀?大人还不得急死?””刚才一上车就买票就不会有这事了。””这下可怎么办?司机只能倒回去送她回去了。”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可怜的孩子,肯定是太想妈妈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原本思筠慌乱得如无数蚂蚁在啃噬她的心,但听到后面那句话,深感终于有人懂自己,百感交集之下哭了起来。一路的担惊受怕,害怕有坏人把自己强行掳走,担心奶奶和弟弟找不到自己会何等着急,又怕找到了母亲被父亲狂揍,所有的这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一瞬间爆发了,忍不住哭了起来,哭的一抽一抽的,肩膀不停抖动,几乎都没办法停下来了。一边哭一边坚定地说:“叔叔你帮帮我,我一定要找到我妈妈,我不回去,我太想妈妈了。她两年没回家了,电话费很贵,她也很少打电话,只偶尔写信来。她身体不好,我很想看看她怎么样了?”她拿出皱皱巴巴的信封,说自己要去信封上这个地址。
两个司机都犯了难,旁边有个带着个小女孩儿的阿伯看了一眼地址,突然激动地说道:“太巧了,这个地址刚好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儿子儿媳也在这个厂打工,要不我就顺路带她去算了。不然你们倒回去她要是不肯回家又跑出来了,遇到坏人就惨了,我们就当做点好事,可怜可怜这个想妈的娃吧!”
大家都沉默了,车子也缓缓开动了,都默认了这个办法了。阿伯身旁的小女孩儿约摸比思筠小一点,很懂事地掏出纸巾来递给思筠,”姐姐,擦擦眼泪,不哭了,我们一起去找妈妈。”
思筠听了心稍安,感觉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止住了哭泣。小女孩告诉思筠她叫琴琴,一路上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到了饭点车就会停在路边的饭店让大家吃饭,一路舟车劳顿,却也不觉得辛苦。经过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思筠母亲打工的地方。但此时思筠父亲在她动身那天就接到了奶奶的电话,说思筠已经留言来找他们了,思筠母亲听了这个消息立刻晕了过去。冷静下来,两人决定思筠父亲赶回老家寻找思筠下落,母亲留在厂里等待消息。
此时父母又辗转到了一家玩具厂打工,母亲听到主管说让她出去一下,她女儿来找她时,惊讶得手中的玩具都快要掉到地上了。她飞速地冲到门口,看到满面尘灰,衣裳肮脏破旧的思筠,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嘴里喃喃道:“我的好思筠啊,你好大胆子啊,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呀,你奶奶和弟弟估计都快要急疯了。”
旁边领她来的阿伯把事情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母亲依旧惊魂未定,忙不迭地感谢阿伯,阿伯憨厚地笑笑说没关系,都是乡里乡亲,要思筠母亲好好照顾小孩,多跟小孩写信或打电话,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母亲含泪连连点头,把思筠紧紧搂在怀里箍得紧紧的,生怕她飞了一样。不一会儿,琴琴的父亲母亲也出来了,原来真的在同一家公司不同的部门上班。厂里太封闭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居然都不认识。大家感慨一番,小孩留在老家太可怜了,可是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只有打工委屈孩子了。
思筠母亲赶紧找个有电话的小店致电给村里唯一有一部电话的邻居,让他转告奶奶告知思筠已经找到母亲了。奶奶气的直骂,又没委屈她,平时很听话的思筠,为什么这次这么不懂事,这么莽撞。没多久父亲也到家了。那天看到思筠留的纸条,奶奶急得快疯掉了,到处求人帮忙找思筠,没有影儿,只好让李松去村口赶紧打电话告知思筠父母。
晚上,思筠和母亲挤在一间很小的城中村小租房里,连厕所厨房都是一层共用的,伸出手去,几乎可以握到另一栋楼住户的手,这就是传说中的“握手楼”吧。思筠却觉得无比温馨,东看看,西瞧瞧,特别新奇。
母亲虽然很生气她自己一个人私自跑出来,但也太久没见到思筠了,她的到来解了她的思念之苦,也不忍心太过责怪她,只是极力嘱咐下次可别再这样了,如果被坏人拐走,可能会被打断了手脚来做乞儿或者卖到很偏远的地方做童养媳,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父母了之类的话来吓唬她,让她不要再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举来。母亲也承诺以后尽量一年回来一次,等稳定了,再多接她们姐弟来玩来住。
晚上母亲和思筠挤在一张小床上,母亲一直牵着思筠的手直到两人都沉沉睡去。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母亲在梦中听到思筠大喊:“妈妈!”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思筠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有时工余逛街,听到小孩叫妈妈,也像极了思筠姐弟的声音,定神才意识到,那是别人家的小孩或是幻觉。
无数次,母亲想娃都想不干了回家,但想到那如大山一样的巨额债务,只能把思念和泪一起拼命咽回去。日子就这么慢慢地熬吧,熬到娃们长大的一天方可自由团聚,母亲时常叹息着想道。
思筠在广东待了几天,也快要过年了,母亲想着既然要送她回家,干脆她也请假回家过年算了。于是娘俩直奔火车站买火车票,可是一票难求,去了好几次火车站,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一波又一波的人进去又出来,说没有票了。只好打算依旧坐那个臭烘烘的大巴车。
临近过年的前两天,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出发了。车上也是人满为患,春运号称世界上最大规模人口的迁徙,无论什么车都是人满为患的。即使若干年后有了高铁,春运依然是一票难求。很多人甚至为了不塞车能快速回家,骑着摩托车飞跃几千公里,一路风尘仆仆,归心似箭。虽然车上很挤,但跟着母亲还是很开心的,也许见到了母亲并且要回家过年的喜悦把一切不愉快都冲淡了。
车子在并不算宽的国道上穿行,国家那时也还没有颁布凌晨大巴司机强制休息的规定,除了吃饭上厕所车子是昼夜不停地行驶的。一般大巴车都配有两个司机轮流开,但还是极度疲劳的,尤其是半夜的时候,乘客们酣睡的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对于极度疲劳的司机来说更像是催眠曲,他们开车开的头昏昏沉沉却无法休息,对他们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是极大的挑战。而且在春运特别繁忙的国道上,又适逢冬天,下雪路滑,塞车更是家常便饭,原本平时两天一夜就能到的路程可能要耗费甚至两倍这么久才能到达。
无论是司机还是乘客在这漫长的回家路上,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有时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好靠吃零食充饥。此时思筠他们坐的大巴车行驶了三天两夜了,但离目的地依然很遥远。又是一个午夜时分,一车人睡梦正酣之际,思筠忽然听得一声大喊:“司机快停下,前面是河,不是路。”
司机赶紧一个急刹,一边刹车,一边惊魂未定地说道:“原来是河啊,我以为是路,哎呀,幸好你提醒我。”一车人被大喊大叫声跟突如其来的急刹惊醒,等回过神来,又惊又怕,加上连续几天的舟车劳顿,也许突然念及打工的各种辛酸,有人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个哭声陆陆续续感染了大家,全车人或低泣,或呜咽,有年龄大点的女性甚至哀嚎起来。好半天,车上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这天晚上刚好是除夕到初一的跨年之夜。
在车上,母亲一路讲述着这几年的艰辛。这几年,他们换了好几份工作,有时是打工的单位经营不善倒闭,有时是思筠父亲受不了诸多规矩被炒了。父亲被炒了鱿鱼,心情不好,又会找母亲撒气。为了还债,母亲也只好忍气吞声。思筠深感父母尤其是母亲打工的不易,暗暗下决心,要更努力学习,毕业后能找份好工作,帮家里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