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奔波终于得来了消息,有个老乡知道D市一家大酒店招洗碗工。于是母亲拄着拐杖到处去找父亲商量,看到他正在邻居家玩麻将玩的不亦乐乎,气的差点把桌子掀翻了,父亲看到气势汹汹的母亲,自觉理亏,于是赶紧跟母亲回家商量打工的事。
有位先哲曾感叹道:“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可是在巨额债务面前,父亲如鸵鸟一样逃避这惨淡人生的时候,反而是一向体弱多病又大病初愈的母亲拄着拐杖,用她勇敢无畏,直面困难的坚韧和意志,把父亲从消沉的深渊里拽了出来,撑起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
父亲母亲于是紧锣密鼓地准备下广东,先是把属于家里名下的山上所有的楠竹砍完了,养的猪卖了,也只是杯水车薪地还了点利息。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伯父,外公,所有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东挪西凑,把信用社的贷款能还的先还一部分,然后准备打工还亲戚们的借款和还有剩下的大部分信用社贷款了。他们把地承包给了村里另一户人家,每年给思筠家几百斤口粮。
作者有话要说:
思筠父亲不懂得用签合同保护自己权益,生意惨败,欠下了天文数字的债务,于是父母被逼南下打工,杉杉姐弟成了中国第一代留守留守儿童。
第一代留守儿童
没多久思筠父母就一起南下了,思筠和弟弟李松知道家里情势所迫,处境艰难,已无别的路可走,父母只有打工了。姐弟俩跟着奶奶,成了真正的留守儿童,应当也算是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了。
这一打工断断续续就是好几年。为了省点路费,这些年里他们平均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时常有乡邻们问思筠想不想母亲,思筠总是茫然地摇头,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母亲,可是却又不能放任自己去想母亲,她怕思念的潮水把自己淹没了,她更怕点头承认想母亲会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而母亲回来却是遥遥无期。
每当炊烟升起,暮色照着大地,别的小伙伴的母亲声声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时,思筠总是莫名的惆怅和寥落。她是不会有母亲呼唤的了。总不断有乡邻们问奶奶,思筠父母为什么去打工?奶奶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因为做生意亏了本。就这简单的几个字,如同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思筠的心上,身上;又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得她心痛得不能呼吸。
一开始父母南下后,经老乡介绍进了一个酒店做洗碗工。母亲便来信说,每天工作时间很长,也很辛苦,但到了第二个月的月初,两口子能收到上个月一共差不多一千块的工资,数着钞票,再苦再累也值了。
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酒店就倒闭了。于是两人又到处奔波找工作,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工作,每天的房租和生活费都是必要开支,没多久,口袋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母亲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制衣厂流水线工人的工作。工作时间依旧很长,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车间里管得特别严,主管稍有不满意就对员工非打即骂。工作期间,连上厕所都有时限的。
一天,主管嫌思筠父亲上厕所时间长了了点,就开始训斥他。也许是自从做生意失败心里积压了太多怨气,原本脾气就不好的思筠父亲就跟主管吼了起来,结果是当天就被开除了,并罚了两百块钱。于是思筠父亲又开始了找工作的日子,母亲暂时留在那里。后来,经老乡介绍,思筠父亲又去了一家玩具厂上班了。
父母时不时会写一封信来,很少打电话,家里没有装电话,他们打电话也不太方便,要下班了去外面的店里才能打,电话费又很贵。思筠收到父母的来信,总会积极地回信,在信里倾诉思念之苦,跟他们汇报自己的成绩始终是第一名,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思筠的来信给了父母极大的安慰,虽然还没上初中,但每学期无论大考小考,而且无论哪门功课基本都是第一名,乡里各种竞赛总代表学校拿奖的思筠,让父亲开始觉得自己的女儿智商还真不会比男孩差,他之前对女孩的偏见竟由他自己的女儿慢慢改变了。
快过年的时候,思筠姐弟总算把父母盼回来了,有父母在的日子好幸福啊。母亲还给他们买了新衣服,给弟弟买了一些玩具。父母在家这半个月,思筠姐弟守着母亲,听她讲广东的见闻,虽然尝尽了辛酸,但还是比在家里挣得多。这半个月,思筠觉得幸福极了。正月十五一过,他们又要下广东去了。他们早早地收拾行李,那是一个大大的编织袋,除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和衣服,就是带去解馋的家乡的干菜辣肉了。
思筠看见那个编织袋,心里一阵酸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父母了,要是没有那场生意,虽然苦一点,但不至于要父母离乡背井去谋生计了。
到了分别的那一天,父母凌晨五点就起来了,蹑手蹑脚的洗漱。父母并没有告诉思筠姐弟具体哪天走,平时总要睡到七点醒的思筠似乎心有灵犀般地醒来了,急切地问:“妈妈,你们这就要去广东了吗?”
母亲小声地“嗯”了一声,并示意她不要大声吵醒弟弟。父母二人赶紧揣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准备路上当早餐吃,小声叮嘱思筠要听奶奶话,照顾好弟弟,不要跟弟弟吵架,匆匆提着编织袋就走了。
思筠眼里含着泪拼命忍住不让它流下来,也不敢多说话,怕母亲听出她哽咽的语调会更难过。她站在大门口,沉默着,目送着父母静悄悄地离开。她知道母亲也一样难过,只是现实所逼,没有别的选择。天还没亮,他们打着手电筒,借着昏黄的光,思筠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恍恍惚惚的她心里涌起一种伤感又迷茫的痛苦。
长叹了口气,她回了屋,弟弟突然醒来了,也许也是心有灵犀,看到亮着昏黄的灯,却空荡荡的房间。弟弟霎时明白了什么,哇啦啦大哭起来,连衣服都没穿,趿着一双烂布鞋就往屋外跑,奶奶和思筠在后面使劲呼喊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奶奶腿不好,跑不动,站在门前的晒谷坪里大声呼唤李松。思筠赶紧追了出去,很快已经走了半里路的父母听到了李松的哭叫声,他们只得停下来。李松冲上前死命抓着编织袋,不让他们走。
母亲哭了,拼命压抑的情绪一下字找到了宣泄的出处。这一年多来,自从父亲做生意亏本,四处逼债,历尽千辛万苦打工还债也没有掉过泪的母亲,搂着思筠姐弟俩泪如雨下,“妈妈不是不爱你们,妈妈但凡有一点办法就不出去打工了,宁肯吃糠咽菜也要守着你们。不打工,你们的学费从哪里来呢?还有那么多债要还。难道真的要拖到你们这一代接着还吗?你们姐弟俩要好好读书,唯有好好读书才能有出路。要懂事,听奶奶的话,到时给你们买小礼物寄过来。”
父亲则在一旁不耐烦地冲母亲吼道:“都叫你早点动身,你总是磨磨蹭蹭,现在好了,脱不了身了。”又挥着手作势要打李松,李松也不屈不挠地,一副任你打骂的样子,父亲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哭哭啼啼纠缠了快半小时,姐弟俩知道是无法阻挡父母的离开了,再怎么舍不得也要放手了。奶奶也颤颤巍巍地赶过来了,一边喘气一边说:“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跟着奶奶不行吗?快点,让爸爸妈妈走,不然就赶不上车了。”
这一阵闹,已经吸引了三三两两来看热闹的乡邻们。热情淳朴的乡邻们,好心劝慰着姐弟俩,又叹息着,原本好好一个家庭,因为做了场生意,沦落到如此境地。
于是在乡邻们的叹息和劝慰中,母亲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跟着父亲走了。也许一回头就狠不下心了。思筠姐弟俩依然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稚嫩的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望着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然后变成两个移动的小黑影,消失在乡村小路的尽头。
回到家,进了卧室,看到父母的床铺被子都没来得及叠,被褥上似乎还有母亲的余温和熟悉的气息,可是一鞠慈容又在何方?
母亲才走,思念就如潮水般涌来,往后的漫漫长日该怎么度过?往后再也没有母亲轻唤:“思筠,吃饭了。”也没有母亲熟悉的催促:“思筠,快点这作业,不然天黑了,晚上有可能停电。”或者是“思筠,赶紧写作业,写完好帮忙干活。”只要有母亲在,即使干再多活也心甘情愿呀!
可是天文数字一样的债务,还有姐弟俩的学费,又从哪里来呢?出去打工,一个月一个月虽然微薄的工资却是肉眼可见的活钱,除了出卖体力,不需要额外的成本。不比养猪,年头到年尾,直到猪养大卖出才能看到一点钱,但还需要扣除所投入的猪饲料,疫苗等的成本,如果养到中途,发生变故,猪生病死了,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年幼,但已知道其中利害的思筠,知道思筠父母是被现实逼上梁山,只能去出卖体力,愚公移山一样一点一点清偿债务,不知何年何月能移去这座大山。到时,父母才能不用打工,可以守着他们了。
可怜体弱多病的母亲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适应吗?父亲会不会对她好一点?父亲还会不会打母亲?有人欺负母亲他会帮忙吗?打工的活累不累,母亲吃得消吗?会不会累得生病?生病了父亲会照顾她吗?千般愁绪,万种担心,几乎把思筠压倒,于是号啕大哭起来,李松也紧跟着大哭起来。
在那个万元户都稀缺的经济不活络的年代,看不到有什么生财门路的年代,很多乡邻们断言思筠父母只有父债子还了,要拖到第二代才能还清了。但父母固执地要把这座巨额债务的大山在他们这辈子铲除,于是,湖南人骡子一样的倔强驱使他们多年来辗转广东各地打各种各样的工,几百上千地攒着微薄的薪水,一点一滴地寄回老家还债。
几个月过去了,母亲托人捎来新鲜荔枝。被贬岭南的苏东坡曾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又有白居易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竹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老家湖南,思筠只能吃到包装好的荔枝干,那也是奢侈品,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自从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更是好久都没吃到过荔枝干了。这次父母托人带了好多新鲜荔枝回来,据说是“糯米磁”,一种比较好吃的品种。
奶奶赶紧用竹制晒盘把荔枝摊开来以免捂坏,思筠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剥开皮,对着嘴一挤,荔枝肉骨碌一下滚进了嘴里,嫩滑甜糯多汁,好吃极了。那是思筠第一次吃到新鲜荔枝,回想苏东坡的名句,果然名不虚传。思筠吃着荔枝,思念又如影随形,要是母亲在,一起吃着荔枝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思筠姐弟可算是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了。因为是作者本人亲身经历。所以行文至此,曾经那种彻骨的思念又似乎回来了。
跟着奶奶
李思筠已经连续两年没有见到父母了。年关难过,尤其快过年的时候,乡邻们总会关切地问:“爸爸妈妈过年回来吗?”
李思筠摇摇头,迷茫地望着远方,她多希望哪一天母亲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那个上坡的地方。奶奶则如祥林嫂般地重复回答乡邻们:“唉,都是因为做生意亏了本,不会回来,路费太贵了。”
乡邻们一遍又一遍关切的问询和奶奶不厌其烦的回答,李思筠的心在流泪,有时眼角也不知不觉湿润了,奶奶看到就会训斥,“哭什么?难道奶奶对你们不好吗?饿着你们冻着你们了?”奶奶一向性格刚强,哭哭啼啼是她最不喜欢看见的,她认为哭多了会带来霉运。
每当这时,李思筠赶紧别过脸去,不让奶奶看见自己流泪的脸。不是奶奶不好,奶奶很好,奶奶很勤劳,经常带着姐弟俩去种菜,教姐弟俩怎么用锄头松土,然后下种,施肥,给姐弟俩做饭。奶奶做的饭菜很好吃,比母亲做的还好吃。
家乡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往洞庭湖平原过渡的地带,也是有名的鱼米之乡。父亲一直特别喜欢养鱼,他亲手挖了个不大的鱼塘,草鱼,鲢鱼,鲫鱼,这几种鱼是父亲的鱼塘里养的比较多的鱼。奶奶不爱吃鱼,父母出门打工后,养的鱼也少了。偶尔李思筠姐弟会在放学后割一些草丢进去喂鱼,如果有人来买鱼,只有他们自己动手用网来捞了。奶奶会顺便给姐弟俩煎一条鱼吃来改善下伙食。
奶奶做的鱼可真香,用茶油煎的,一点腥味都没有。夹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只觉唇齿留香,那是李思筠吃过最好吃的鱼,往后的岁月里,她吃过无数的鱼,却从没有觉得比奶奶煎的鱼更好吃的了。李思筠觉得奶奶特别神奇的是她自己都不用尝一口,却能把鱼做的这么好吃。
奶奶从来不会怠慢一顿饭,即使再穷,也要做一些很好吃的豆豉,豆腐乳。吃饭时拌着这些可口的干菜,即使没有肉也很香。奶奶还会做布鞋做鞋垫。李思筠上小学时穿的鞋大多数都是奶奶做的布鞋,除了下雨下雪天,大多数时候都是穿布鞋上学。奶奶做的鞋垫上总是绣有各种花型,针脚均匀,精致美丽,像艺术品。
奶奶还很会做米醋,香干等风味小吃。奶奶尤其爱做香干,把买来的豆腐切成较薄的小块,每天晚上做完饭后,,豆腐块用竹垫子放在灶上,用柴火烧红的炭慢慢地变为灰烬的余热熏着,豆腐就变成微黄色,并带有烟熏的香味了。后来李思筠工作后在湘菜馆中也吃过香干,总觉得不是奶奶做的那个味儿。奶奶跟母亲不一样,奶奶的生活很精致,但也多了很多规矩。
李思筠记忆中就是跟奶奶睡一张床的,因为她还不到两岁,弟弟就出生了,母亲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就只能照顾弟弟了。奶奶的床非常整洁,常年有淡淡的香气,是那种没有攻击性的沁人心脾的香气,那不是香水味儿,那个年代的农村完全没有香水这个东西存在。李思筠常常习惯躺在床上盖着被褥时,贪婪地呼吸着这股清香味儿。也许是奶奶用的雪花膏放在床头传来的?也许是用香皂洗过了枕巾遗留下来的?甚至是太阳晒过被褥留下来的?或者是这些混在一起形成的香水师也调不出来的极为自然的清香?
但是奶奶从来不跟李思筠睡一头的,李思筠也没问过为什么,从来都是一人睡一头的。其实年幼的李思筠很渴望跟奶奶睡一头的。她睡觉时触摸到的总是奶奶的脚和腿,而摸不到奶奶的脸。临睡前也不能有温馨的近距离的爷孙对话了。即使天天跟奶奶睡一张床,她跟奶奶始终有淡淡的疏离感。
奶奶一向都寡言,她有一句口头禅:“少说为佳”。经了跌宕起伏又坎坷多磨的奶奶也许早早明白了“多说无益”的道理。
奶奶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早年家里有请长工帮忙干活,还请来私人教师教她的两个弟弟念书。奶奶说,两个弟弟又懒又笨,总是学不会,反而她跟着旁听倒学了不少。当然这两个奶奶口中的又懒又笨的弟弟后来也算学有所成,进了银行工作。
有天奶奶心血来潮,写了一百多个毛笔字,字迹秀丽工整,引得年幼的李思筠大为惊叹。那个年代的很多女性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甚至还要缠脚,更别提会认一些字和写字了。奶奶读过一些古书,如《增广贤文》什么的,偶尔也会念几句其中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