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一碰面,武笛就会见缝插针地聊到这事,暗戳戳地试探他,想从他的话里套出“有用的”信息。正植在第三次被问到“所以申请那两天你在忙什么?我记得你有段时间一直不见人影……”
他停下了脚步,沉着脸,“问完了?”
武笛愣一下,“我……”
“问完我先回去了。”
这街角的路灯坏了,武笛在黑漆漆的视野里伸手,心脏咚咚跳,她颤抖着摸了摸空气,“阿植?”
没人回答。
“阿植你走啦?你先回来呀,我、我看不太清!现在是左转走那条路吗?”
还是没声音。
看来,真的是生气了。
武笛叹口气,匆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磨磨蹭蹭前行。
过了暗处,她到了大马路上,决定打个车去喂猫,心下不停念叨这阿灰真有派头,竟有人专为它打车去喂粮。
出租车开远了,正植从路灯柱后站出来,脸上没有表情。
之后几天两人都没再见面,听三火说武笛好像很忙的样子,叫去看射箭比赛都没空。正植不知道她是在忙些什么。
“嚯!在各校网平台散布谣言的人,是比赛获第一名那个眼镜仔?所以这算把小号扒出来咯?小凉你厉害呀!”武笛竖起大拇指,凑到小凉的电脑前,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右上角那张眼镜仔的一寸照,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诶?他不是阿植高中时的同学?”
“你认识?”
“那更奇怪了,这次比赛他获第一名,没理由那样做啊,何况还是针对老同学……”武笛摇摇头。
小凉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帮你扒号雇的是一个计算机专业大神,记得钱转给我。”
“……”
武笛暗暗去打听眼镜仔的事,G大人和高中校友都找过了,拼拼凑凑才找出一种真相的可能。
一、眼镜仔是个数学痴,但高中时每一场竞赛的第一名都被正植夺去。
二、眼镜仔曾多次遭受校园霸凌,性格懦弱、自卑、寡言少语。
三、眼镜仔前不久表白的一个女孩子拒绝了他,却转身向正植塞了情书。
——当然,以上这些原因,只能确定动机,不能确定事件,但无论如何散播谣言是真的,武笛已经搜集好证据,连夜整理了澄清的长帖发布到G校网络平台上。
于是,当天校网的讨论就炸了,男生们沉默,女生们全站出来:早说了,我们阿植平时看起来那么温和淡然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嘛!
眼镜仔被大家置顶鄙夷。
武笛收手,高高兴兴地走出T大校门,正好看到迎面走来的正植。
他从马路对面而来,过斑马线时,在人群中脱颖而出——高高长长的身形,白衬衣、黑长裤,斜挎一个黑书包,手揣两本一看就令人头疼的书。包苞老说他这样的人是什么“漫画里走出来的斯文美少年”,武笛却担心地觉得他需要多喝牛奶多吃肉。大概是从小在武馆里长大的原因,培养的审美都是“大块肌肉”、“壮实身板”、“深黄皮肤”才算健康俊男。
“还在看什么?”
武笛眼前晃过一只手,她才回过神来,从忙乱的视线中找到阿植的脸。
他说:“在等我?”
“嗯!是啊。”
两人习惯性地走向喂猫的那条路。路上有不少G大的女孩子盯着武笛看——事实上,每次与他同行都是这种状况。
“帖子是你发的?”
“……是。”武笛斜着眼瞄他,小声问,“阿植,你会不会觉得我扒人家小号不好?可我一开始就怀疑有鬼,因为清楚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才暗中查……”
他站定,打断她——“谢谢。”
武笛捶捶自己的左肩,笑嘻嘻道:“能帮你澄清这件事,我也很高兴!”
正植愣了两秒。
“又是那种助人为乐的高兴吗?”
“当然啊!”
他的表情不大好,武笛看不懂。
两人又走了段路,到了天桥下,阿灰从薄荷丛里窜出来。武笛没忍住,直问道:“阿植,我还是想知道,既然奖学金的事你没做手脚,那申请奖学金那两天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当时在给你发布武馆招生信息,发现了一些生源,是汉语学校的外国人。但这条渠道没打通,在了解中,有消息再告诉你。”
“哦……”武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有,你竞赛怎么会输给眼镜仔啊?”
“大概因为考前发生一些事,心神不宁。比如前晚你去做了笔录。”
武笛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晚他们俩还稍微争论了几句——“不是吧!这也是我害的?”
正植这才笑了,揉一揉她的头顶:“开玩笑。”
两人蹲下来,给阿灰拿出猫粮。
武笛从几种猫粮里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昨天好像吃的这种?还是这种?没印象了……”
正植撑着下巴,望着她的侧脸,“T大学生会主席,操心G大的事这么积极,还窜校发帖子。”
武笛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是完全自愿当什么主席的,当初以专业和文化两方面第一的成绩考进T大,被团委老师推去参选,说了各种好处,我就去了……”
“你是从小当班长当习惯了,劳碌命。”他移开视线,“那既然是学生干部,思维应该比较成熟,怎么每次遇见不平事都用最冲动的办法解决?”
“我哪里冲动啦?”武笛把刚要伸出去喂猫的手收回来,阿灰眼看着到嘴的粮撤了,瞪向正植。
“就不怕那眼镜仔报复你?”
“他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能对我做什么啊?这件事本来就是他错了,也算给他一个警告。”武笛忽然贼嘻嘻地笑起来,戳了戳他的手臂,“对了阿植,我已经知道你不是给自己申请的奖学金哦!你把钱转给一个申请助学金失败但家境很差的同学啦。”
正植:“……”
阿灰喵喵叫,跳来跳去。
他摸了摸阿灰,那猫毛还残留着薄荷丛的香气。他把猫粮全都摊开在它面前 ,任它挑选,声音轻得像水一样淌过:“今晚食乜吖(晚饭吃什么)?”
没问武笛,但她回答:“凉拌鱼皮!”
武笛了解阿植,每当他内心变得很温和的一些时刻,跟她说话就会不自觉说回方言——回到两人熟悉的广东话氛围,然后问她想吃什么好吃的。
“好,走吧。”正植起身。
第6章 阿Z
因为得知武笛又要参赛,老爹和席叔都嘱咐她很多事宜。
但两人终归都忙于招生之计,没太多心思空出来指导她,只在她每周末回家时带她练练拳法。这天早上,武笛一个人在武馆习武完毕,回楼上房间,洗完头拉开抽屉找吹风机时,看见了抽屉里的迪迦奥特曼周边,有卡片也有小模型。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忘记擦头发,发梢的水水珠都滴到桌面上,这时,门外有人咚咚咚敲门。
“小笛?在里面吗?”
武笛一震。
席叔扯着嗓子在外面喊:“你昨天说木桩坏了,哪个坏了?我现在去修。”
手忙脚乱的武笛没出声,赶紧把桌上的东西都抹进抽屉里,手脚慢了点,席叔推门进来的瞬间——迪迦奥特曼的模型还没来得及塞到抽屉里,滚了下来,落到地上。
咚——咔!
东西弹起来,在空中抛出一个温柔的弧度,砸成两半不说,心也碎成两半。
“人在屋里?怎么半天不出声……”席叔大步走进来,僵住,视线粘在地板上那可怜的迪迦残肢上。
武笛呼吸都停了。
席叔缓缓地抬头,望向武笛。沉默之中,两人对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那么长——实际上也就一秒钟。席叔绕过她,在她仓皇的阻止下依次拉开抽屉。漫威系列的经典模型全都暴露了出来,蜘蛛侠的眼睛还大刺刺地望着席叔。
席叔指着她的鼻尖:“我的话你听不进去是不是?这些是什么东西?嗯?你告诉我,是什么?”
武笛:“这是……”
“你除了哈日哈美还会什么?作为一个佛山市顺德区均安镇的人,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自己的英雄?你觉得比不上漫威那么潮是不是?”
武笛:“不是……”
“建国七十周年,还有两个半小时大阅兵,你却在这里……呵!我不懂,那种个人英雄主义有什么值得吹捧的?”
武笛弯腰捡起迪迦的残肢,闷着脸,小声嘟囔道:“阿叔,你根本没了解过它们,怎么能妄下断论?比如《迪迦奥特曼》,这部特摄连续剧里面其实每个人都是英雄……”
席叔捂头,眩晕。
吃早饭时,席叔还黑着一张脸。武笛转头,犹豫着对老爸商量道:“阿植最近同我说,发现汉语言学校的外国生源了,如果顺利,也许能打开新的招生渠道……我觉得,我们也该转变战略,可以重新开一个以外国人为市场的武馆,也许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闭嘴!”席叔又站起来,一拍筷子,“小笛啊小笛,你是诚心气你阿叔?”
武笛着急地摆手,“不不不,主要是现在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汉语学校的校长Adrian主动向我们发出了信号,他有好多学生资源!如果合适,接下来我们都会有稳定的生源……”
席叔摔筷子走人——“要教你去教!你想得太简单了,语言这关过得了吗?文化这关过得了吗?”
席叔走后,桌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武笛低头,懒懒扒拉着白米饭。
武师傅含糊道:“小笛,不说基本的沟通成不成问题,根本上的,如何向外来者解释武术的真正内涵,这同我们自己的文化紧密相关,要教好,你要展开的是一个东方,一片地域,一种思想,不仅仅是那点技巧。很难的。”
沟通不下来,这事暂且就放下了,没有人再提起。
武笛让正植不要在Adrian那边把话说死,只答需要多考虑些时间,后续合适再联系洽谈。
武笛憋得慌,吃了早饭便下山去溜达了。过几天就要进行区赛初赛,训练紧肯定没时间出来走走,现在要抓紧时间逛会儿,也许运气好,会撞见一点需要行侠仗义的事呢?只要在中午前赶去和阿植碰面就行——两人说好了一起去吃一家老字号牛杂。
武笛经过一家珠宝店,看见大幅电子荧屏上正在直播建国70周年大阅兵仪式,不觉停下了脚步,专注地看起来。路过的大爷大妈阿叔阿婶也都停下来,密密麻麻围了一堆人。
从《义勇军进行曲》结束,直到阅兵仪式开始,不知不觉,腿都站麻。终于,一个个方队踏出来,气震山河,每一步都震在观者们的心上,旁边一位老爷爷不禁老泪纵横。
女兵方队刚走出来,人们正看得专注,武笛眼前闪过一抹黑影,接着,斜前方一个老太太大喊:“哎呀,我的菜!”
没有人理她,大家全都在专注地看电视直播,老太太再喊一声:“哦不是!我的钱包——哎呀,抓小偷!”
武笛扭头。
一个矮个子男人,抢过皮包“咻”地跑远了。武笛双眼一亮:“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小贼,也敢来破坏这盛世?哼!看我怎么教训你!”
她疾速追上去。那小贼动作真快,大概是经验充足,跑起来好比田径运动员,才过两条街武笛就感觉到吃力了。但她不会半途而废,卯足力气狂追,最后竟追到一间废弃的破旧工厂里去了。
“嘎吱——哐!”
生锈的铁板坏掉,砸了一块到地上,有了大厂房里唯一的光源。可里面堆满杂物,挡了光线,仍是暗黑一片。往里追的过程中,横空冒出来好几个人。
武笛的脚步放慢些了。
她的眼睛又陷入熟悉的混沌中,隐约见一些人影在晃动,却只能凭听觉判断脚步的方向。
“嚯!”
斜前方袭来一个拳头。她本能地伸手接了拳,膝盖踢向对方右肋处,反手一个过肩摔,那人“啪”地扑倒在地,同时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掉在靠近光源的地上。武笛蹲下去,看清楚,把钱包捡起来,再走回小偷身边,“呵,国庆期间,举国同庆,这几天你都歇不住,非要出来偷抢……真以为正义也歇七天吗?等着,马上送你去见阿sir。”
小偷奄奄一息道:“我、我警告你!我我我有枪……”
“哇,你觉得枪能吓到我吗?”
“那你觉得枪比拳慢?”
“不,枪比拳更快,法律比道德更有力量,但在我这里不讲那些,我打你只是为了打你。”话音刚落,她一拳落下,刹那间,小偷的同伙们一拥而上。
她不得不收拾那些人,打斗之中,却卷入了更深的黑暗,在废旧的大铁桶与集装箱之间穿梭、跳跃,陷于视觉的困境。那些人只是长得身强力壮,打斗毫无章法,根本就是在乱打,而即便这样,失去视觉的她也招架不住。
武笛决定不再恋战,逃为上计,可这时身后却贴来一人,板过她的双肩,将她转到角落去,按坐在靠窗的集装箱上。
那么熟悉的移动速度。
她坐在光亮处,却看不清前方广阔的黑暗,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阿Z?”
人已冲到前方去,前方接连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哀嚎叫喊不断。在昏暗的环境下,听觉格外地敏锐,武笛甚至分得清阿Z的每一拳每一腿,身手快得令听者心惊肉跳,半分钟,世界安静了。
他缓步走回来,一步,一步。
武笛咽了咽口水,耳根子不受控制地爬上一点热。
她感觉面前那个模糊的身形停住了。很不公平,她坐在暗光下,他站在黑暗中。她只感觉到含混的脸部轮廓,看不清他的脸,心里默念着,过来,再靠近一步,过来,一点点就好,站在窗边的暗光下,也许就能看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