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卉琳抬起还在输液的手,指她:“你把钱还回去,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卢卉琳手在抖,连同输液软管都晃动起来,她情绪激动,头又开始疼痛,胸口也滞闷气短。
宁絮鼻子全然酸了,低头说道:“妈妈你别激动。”
“对不起,是我错了。”
*
宁絮把钱还给管家,并说明家里人不让收,作为朋友,她以后也会尽量看着江逢吃东西。
管家猜到她被家里人责怪,非常内疚地向她道歉,想要补偿道:“给你买些喜欢的零食或者玩具,这样可以吗?”
宁絮摇摇头拒绝了。
她第一次被卢卉琳这么严肃地教育,难免伤心,整个人都蔫了。
宿舍里的盲人女孩们都很喜欢宁絮,见她不开心了,想着各种各样的方法哄她。
给她买糖果,把自己饭后的小甜点偷偷藏着留下来给她,给她唱歌,给她说冷笑话。
宁絮不认床,也不介意和别人挤一张床。
等宿舍熄灯,老师走之后,就有小女孩偷摸着过来和宁絮睡,在枕边安慰她:“要开心哦!”
一个宿舍也就三四个人,另外三个小女孩分别和宁絮挤过一张小床铺后,宁絮心情缓过来,觉得有朋友真是好。
“你在做什么?”
课间休息时间,江逢一直没听见宁絮说话,就问她。
宁絮埋头继续用手指勾绳子,说:“辫花绳。”
“做什么用的?”
“可以戴在手上。”
“你要戴吗?”
“送人。”
江逢一听她说要送人,根本没猜想过别的可能性。
他们是这样好的朋友,她一定会送给他。
周末两天离校时间,宁絮很快辫好三根手绳。
周一去学校的路上,江逢不时就提到手绳的事情。
江逢:“你辫好了吗?”
“嗯。”
“戴上还脱得下来吗?”
“很容易脱。”
“好看吗?”
“我辫的当然好看。”
江逢弯起嘴角说:“我可以了。”
宁絮莫名其妙地看他:“可以什么?”
江逢心想她可能还需要再准备一下才能拿给他,于是没说破,继续高高兴兴地等着。
升完国旗回教室,在走廊上,宁絮拉住她宿舍的三个小女孩,挨个给她们手绳,帮她们系上。
“这是什么呀?”女孩问。
宁絮:“戴手上的东西,我辫的哦,很好看的,你扯这根绳就松了,可以摘下来,你扯另外一根绳就紧了。”
三个女孩都觉得新奇:“宁絮你好厉害!”
宁絮真没觉得有什么,她在原来的学校,好几个同学都辫得比她的好看,几根细绳大家能玩出花样来,只是在这里,她们看不见,也接触得少。
宁絮手头上也只有这点绳了,勉强辫出三条手绳。
江逢站在一旁没说话,掐紧自己的手腕,心里拧巴得难受。
宁絮人缘好,身边不缺朋友,她也有精力有情绪分别其他人。
他把宁絮当成唯一的朋友,而他对于宁絮而言,却又不是唯一特殊的。
逐渐地,宁絮发现江逢不对劲的地方,他越来越少和她说话,课间休息趴桌埋头,吃饭时寥寥吃几口就想起身离开,连课外活动时间,在操场上做完练习,他也不主动来找她。
下午日光暖融,老师让做完活动的小朋友们坐在草地上休息晒太阳。
江逢远离大多数人,自己坐在一角。
明明大家都在聊天,各种音色交织,他却能从中清楚辨认出宁絮的。
宁絮旁边围了一圈小朋友,她绘声绘色地给人讲故事,甚至还把自己做的小熊饼干分给他们。
她不过来找他,也不知道他在难过,江逢拧巴得神经都拧紧了。
阳光成了尖刺,刺得他后背烫,眼眶热,心里疼。
他像这小草,被人攥在手里,磨出又苦又涩的绿汁。
这天傍晚,用完餐从食堂出来,江逢走得又快又急,都没有留意路况。
宁絮眼看他走偏了路线,要撞上铁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
“江逢你到底怎么了?”
江逢甩开她的手,自己的手因为弧度过大,砸到铁网,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背都被刮脱一层皮,冒出几条细细的血痕。
宁絮要去看他的手,又被他避开。
“你什么意思?”
江逢唇线抿直,偏开了头。
“说话,江逢!”
“你……”他一松口说话,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只剩下委屈,“你为什么给她们辫手绳。”
宁絮不假思索说:“她们是我朋友。”
江逢闭了闭眼,胸口起伏着:“那你又为什么给其他人小熊饼干?”
宁絮觉得他说的话很没道理:“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
晚风刮起,摇得枝叶簌簌作响,也慢慢风干他手背上的血痕,他的指尖一点点发凉。
“宁絮。”
“我的零花钱都给你。”
“你别和他们玩了……”
“只理我吧。”
第12章
宁絮冷淡道:“我不需要你的钱。”
“可你不是为了从管家那里拿钱才看我进食的吗?我都听你的话了,你为什么还要……还要去找别人。”江逢说,“我给的钱只会比管家多。”
一瞬间,宁絮想起卢卉琳对她失望的神情,难堪又羞耻的情绪烧到脸皮上,她克制不住拔高声音:“从头到尾,你都觉得我和你做朋友只是为了钱?”
“难道不是吗?”江逢越来越觉得,如果不是江家有钱,谁会愿意靠近他这个瞎子。
“你觉得是就是!”
宁絮红了眼眶,转身走了。
江逢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很快就迷失了路,他停在原地,和昏黄的路灯一起融入萧条的夜色里。
*
俩小孩闹了矛盾,管家从老师那里得知后,便问江老爷子需不需要老师出面帮忙调节。
老爷子正在逗鸟,头也不抬地说:“他们闹矛盾是迟早的,阿逢失明以前还有玩伴,失明之后就只有他自己,他早就忘记怎么和人正常相处,对自己那么不安,对他人又不信任。”
“你说老师出面真能调节好?”老爷子放下逗鸟棒,笑说,“知道你爱护阿逢,但这事我们也不一定插得上手,不如就让他自己品品其中滋味,该学会怎么退让和包容啊。”
老爷子背着手,看向远处:“他这小子,要学会走的路,还有很多呢。”
宁絮真生起气,谁来也不好使。
她现在和江逢变扭地僵持着,江逢不主动出声道歉,她也就在旁边冷冷看着。
一个磕磕绊绊也咬牙不吭声,另一个不远不近看着也不出声。
两人像是在上演什么默剧。
她也不可能真的不管江逢,但也是真的不想理他。
其实在宁絮转身离开那一刻,江逢就后悔了,但他没道过歉,那时张口没说出来,之后宁絮不理他,他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日子变得难捱,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放学,宁梁庆开车来接他们回去。
江逢打定主意在车上同宁絮搭话和好,可宁絮站在车门外说:“爸爸,你先送他回去,我自己回去。”
宁梁庆挑眉,来来回回看他们,然后问:“你们吵架了?”
宁絮扯了扯书包带,淡淡地说:“我认识路,我自己可以回去。”
江逢心往下一沉,顿时鼻子酸了。
在心里小小声控诉着,她怎么可以生气这么久。
她是不是真不要他,真不理他了。
宁絮关上车门,转身走了几步,只听见车门忽然被人打开。
她回过头,见江逢跨出车门摔了一跤,膝盖直直往地上磕,他根本顾不上,急急忙忙爬起来追宁絮,可他根本不知道方向。
宁絮看他一下子偏离路线,转向危险的车道,一辆电动车还逆道快速开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跑去抓江逢的手臂,没留意脚下,谁知一脚踩到了一条狗尾巴。
狗吃痛,吠了一声,当即张口咬上宁絮的小腿。
尖锐的犬牙瞬间嵌入皮肉,宁絮痛得叫出声。
“宁絮?!”江逢吓得快疯了。
宁梁庆冲过来把狗赶走,扯起宁絮的裤子,看见几个深深的牙印,还在冒血。
“先去医院。”
宁梁庆把她抱上车。
等痛劲缓过,宁絮哭累也就不哭了,江逢搂着她的脖子还在哭。
他的眼泪用不完似的,哭得她衣领都湿了。
宁絮用胳膊肘顶他都顶不开,只得有气无力地说:“松手,快松手。”
“宁絮……宁絮你不要有事……对不起……”
他哭得喘不上气,一直哽声叫她的名字,好像要把这个星期没叫的次数都补上。
两人挨得太近,宁絮感觉到他在轻颤,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因为情绪太激动缓不过来。
来到医院,宁絮打了一针狂犬疫苗,腿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好。
医生说:“不要碰水,一个星期后再来打一针。”
宁絮睁大眼睛:“还要打一针?”
医生:“准确来说你还要打两针。”
宁絮顿时又想哭了,她不想打针。
回去的路上,宁梁庆透过车内镜往后看了一眼,宁絮已经累得睡着,江逢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还在擦眼泪,没哭出声。
短短的周末两天很快过去。
周一来到学校,江逢第一时间就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宁絮说,“你的膝盖呢,有没有事?”
那会儿在医院,宁梁庆一心都在女儿的腿伤上,没注意到江逢,宁絮也是回到家才想起。
当时江逢也没管,回到家发现膝盖肿起一大片,才后知后觉地疼。
“没事。”江逢说。
俩小孩和好如初,但又有不同的地方。
宁絮还是和之前一样,身边有很多小朋友,她会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带路,给他们吃自己做的小零食。
江逢也还是把她当成唯一的朋友。
不同的地方在于,江逢会一直待在宁絮旁边,如果她因为和别人玩,无视他太久了,他就会轻唤她名字。
“宁絮,宁絮……”
“江逢,你烦不烦人。”
宁絮说是这么说,但仍会开开心心带上他。
他们之间达成某种默契和平衡。
*
江逢出门不喜欢带盲杖,哪怕他在学校练习得足够好,可是一离开练习的时间,他就立马松开盲杖。
盲杖是一种显眼的标签,同时也是一种保护。
但他就是不喜欢。
好在盲校老师有教正确的导盲随行,先碰碰视障人士的手背,告诉对方自己的方向,让对方抓住自己的上手臂,自己则站在侧前方带路等等。
宁絮习惯给江逢带路之后,很少再跑跑跳跳。
他们总是在一起。
以年为时间单位,对小孩而言显得漫长,但在有宁絮的这一年,对江逢来说实在过得太快。
他几乎没想过宁絮会走,或者说根本不敢想。
一年的约定,已经到了。
江老爷子和宁梁庆商量让宁絮转回正常学校的事情。
“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江逢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下巴搁在膝盖上。
宁絮有些舍不得,但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周末的时候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来你家找你玩啊。”
所有人都认为的正常事情,但到江逢这里,就变得难以接受。
“你不在,都没有人分散我吃饭的注意力了。”江逢说。
宁絮:“要不然我给你录音吧,你吃饭的时候拿出来听。”
“没有人给我带路。”
“你可以用盲杖。”
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能被解决,唯独他想和宁絮待在一块这件事,是实现不了的。
她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和圈子,他们终究不一样。
很快新学期开学,宁絮回到她原本的小学。
江逢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拒绝去上学,老爷子也就由他在家里休息几天。
可几天过后,江逢仍关在房里,别说去学校,连出家门的意思都没有。
老爷子自然不由得他胡来,直接让人上手把他拎去盲校。
明明还是这个学校,也明明校内布局,老师和同学都没变,可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
课外活动时间,大家都在草坪上休息聊天,嬉笑打闹的声音充斥着,老师和同学也都在。
江逢却觉好空。
整个世界是空的。
他的世界好像没剩下什么。
沉甸甸的窒息感令他不知如何在这里熬过两天,才能等来周末。
江雯羽前脚刚回江家,后脚就被老爷子指派去接江逢。
“老师说他右眼出血了,你接他去医院看看。”
也亏得老爷子还坐得住,江雯羽听得都眉心直跳。
她想象江逢蹲在角落里,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对她说:“姑姑你来晚了,我的眼睛已经……”
“……”
江雯羽越想越心惊动魄,催命似的催司机踩油门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