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子再好,添上各种腻味的雕饰,总显做作,步之遥看厌了孔雀开屏般争相讨好她的,反倒青睐不加矫饰的类型。
“你忘拿鸡蛋了。”步之遥大声提醒。
“是。”周以寒拿了鸡蛋,闪身进厨房。
在作息错开若干天后,他们第一次一块吃早餐,步之遥剥好鸡蛋,切成小块,拿她自带的筷子夹了吃。
“你平时也要多补点碳水。”看步之遥早餐只吃一个鸡蛋,周以寒推了他切的酱牛肉到她面前,“夹两片?”
“谢谢。”步之遥夹了两片。
她吃了牛肉,正喝着水,突然听周以寒说道:“我会注意穿着的,我没什么和女孩子相处的经历,以后我要是有失礼的地方,你一定要提出来,别憋在心里。”
步之遥呛到了。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缓过劲,摆摆手说:“没事,我不在意。”
饭后各自洗完碗,周以寒去上班,步之遥躺在床上放空。她住四楼阳面,向窗外望去,一方蔚蓝的天空偶有鸟儿飞过。阳光明媚,在它的照耀下,世间万物似乎都生机勃发,独她是异类。
这是步之遥度过的,最孤独最难熬的夏天,她的无叶风扇开到最高档,房东前两年买的大风扇也开着,两台电风扇默契摇头。
你眼里天塌了消沉沮丧,别人眼里仅是普通的一天,步之遥今年才深刻体会。她宅在合租房里消磨时间,想给她急转直下的人生叫一场暂停。
风扇调成低档睡觉,来自蛋糕店的电话将步之遥叫醒。
胃疼,五脏六腑像在内部吞噬消化,她摘眼罩揉揉太阳穴,蛋糕店那边说他们马上出发,预计二十分钟内到达她留的地址。
“好。”步之遥有气无力,强调的事项被她说得堪比遗言,“最近有抢劫的,我怕他们盯上我,麻烦你们换台低调点的车送货。”
“好的,步小姐。”对方说。
天都黑了,这一觉睡过下午与傍晚,步之遥去厨房的净水器接水。周以寒没在,估计又在加班,她正好分块蛋糕给他。
蛋糕店的工作人员搬蛋糕上楼,步之遥让他们放餐桌上。他们离开后,她收拾好蛋糕店送的水果礼盒和甜点等赠品。
不想用“1”和“9”的数字蜡烛,步之遥换成金色蜡烛点燃,插在第三层边沿,关了灯要许愿。可她去年许的愿望也没实现,她回想戴的那顶钻石王冠,惧怕它真如外人所说象征诸事不利。
她想不出哪怕一个愿望,来庆祝她的十九岁生日,于是就那么干坐着。
门被打开,楼道灯光照亮黑暗的室内,周以寒人在门口,手在背后握住门把手,迟迟没关。
桌上摆着蛋糕,暖色的光晕下,步之遥在闭眼许愿,柔和的烛光轻吻她侧脸。她如同一位在沐浴圣光的虔诚信徒,沉浸在她专属的世界里,精致、无瑕又脆弱。
点亮了平平无奇的加班后的夜晚。
没愿望可许,步之遥走流程闭眼睛,她睁开眼时,周以寒关上门,开了客厅的灯。
她早上艰难吞咽鸡蛋的行为有了动机,周以寒走进客厅:“生日快乐。今天不回家过吗?”
蜡烛快燃尽了,步之遥吹灭烛火:“阳历生日在家过的,今天是阴历生日。”
“生日快乐。”周以寒开窗通风,来吹散蜡烛燃烧的味道。
三层蛋糕太惹眼,紫白色调的兔子做成毛绒的质地,配上精巧的星星、云朵和气球装饰,他夸赞步之遥的生日蛋糕:“蛋糕也很漂亮。”
“也?”步之遥随口问道,“为什么是‘也’?”
“当然是——我盲猜的,你阳历生日的蛋糕漂亮。”周以寒圆上他的逻辑,“这只紫色兔子还很可爱,我看你带了一整袋子。”
众多玩偶中,步之遥唯独没卖它们,她生活的慰藉:“它叫星黛露。”
她摘了蜡烛扔垃圾桶:“你没吃晚饭吧?来分蛋糕。”
年初父母为她的十九岁生日订好宴会厅,他们葬礼后,步之遥退掉预订,蛋糕从最大尺寸的八层,改为最小尺寸的三层。
她是要体面,但一无所有的她,再去宴会厅过生日,那与公开处刑并无区别。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体面”,只会让她成为圈子取乐的谈资,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我还没吃过多层蛋糕。”周以寒拿起蛋糕刀,“我帮你把兔子切下来,你先吃它。”
“可它是插上去的玩偶啊。”全天候的心气郁结就此终结,步之遥被周以寒逗笑,“这叫我怎么吃呀?”
羞窘片刻归于平静,周以寒摆好盘子叉子:“是我没见识,太土了。”
没关系,土得很可爱。步之遥摇摇头:“不是的,颜色接近会造成错觉。”
她取下玩偶,让它当观众,要切蛋糕的手停住。
晚风自窗外吹入,周以寒站起身:“我去关窗户。”
“不,关灯吧。”步之遥拆开一包彩色火焰蜡烛,“我想点它。”
塑料打火机的质量堪忧,周以寒说:“我来吧。”
“你过生日还是我过生日?”步之遥抬眸望周以寒,她一撂打火机,“管得真多。”
她语气放软,不似蛋糕般本质绵软,而似放了一周受潮的饼干,闻着是那种味,咬了才知大相径庭,前提是吃过没受潮的。
尘封的记忆里,周以寒莫名联想一些他父母的对话,母亲嫌父亲管得多,父亲说你当我稀罕管你啊,背过身去不理母亲,母亲去哄,两人拌了几句嘴,又都笑着说起话。
“我错了,我错了。”他去关客厅灯。
他好反常。步之遥想留意周以寒的神情,灯关了,客厅再度陷入漆黑夜色。听蛋糕店的人说,彩色火焰蜡烛时下最流行,她按动开关打火,寻些自得其乐的浪漫。
不料打火机的火苗蹿出,外焰燎到她手。
“啊!”步之遥丢开打火机,右手食指发疼。
开启手机的手电筒,周以寒为步之遥照出路来:“你快去洗手。”
自我防御机制长期处于失衡状态,步之遥在过于迟钝和过于敏感间摇摆,刚她在想,周以寒要敢拉着她手去水龙头下冲洗,她会立马翻脸。
她简单冲洗火燎到的部位,边冲边想,她可能该去做心理咨询了。
厨房外,周以寒重新开灯,他摆正歪倒的蜡烛,无奈道:“先点蜡烛再关灯比较安全,我也忘了。”
这次,步之遥顺利点燃蜡烛,灯一关,彩色的火苗簇拥着,温暖又梦幻。
这次,周以寒来得及在点蜡烛时送上祝福:“生日快乐。我查了,你的发型叫‘公主切’,今天你是公主。”
“亡国公主吗?”步之遥靠近蛋糕,感受近在咫尺无法触碰的暖意。
一团团朦胧的火焰,放大的彩色世界,意念随之膨胀,卖火柴的小女孩会在里面实现心愿。
以为步之遥问他,她是王国里的哪种公主,周以寒说出他的定义:“是王国中最受瞩目的公主。”
“但愿吧。”步之遥吹熄蜡烛。
黯淡无光的十九岁,生日快乐,未来不会比当下更差了。
第4章
上学的时候只记得每天是周几,考试的时候只记得每天的日期,交作业的时候只记得deadline,而现在,休学青年步之遥靠周以寒的作息,来确定哪天该休息。
又到周六,步之遥起床吃早饭,茶几上放着一个礼物盒。
“送你的生日礼物。”周以寒推近礼物盒到步之遥的那侧。
浅紫色的礼物盒上,贴有同色系的缎带,步之遥拿开盒盖,一只星黛露玩偶装在盒子里。
它的毛毛有种奇怪的螺旋状纹路,乱糟糟蓬着,她动动它轻易就可弯折的耳朵,捏捏它做工粗糙的脚掌,又调调它戴的亮蓝色头花。
是假的。
“谢谢你送我的礼物。”礼轻情意重,步之遥微微一笑,表示她的不介意。
很多无良商家打着正品的旗号骗人,况且周以寒也从没了解过星黛露,怎么能要求他一下子就精通真假鉴别呢?对于无知而产生的疏漏,她向来很宽容。他过生日她会回礼的,正品,无论什么种类。
“你觉得它可爱吗?”看步之遥对着星黛露笑,周以寒也被她的笑意感染。
捻了捻它的耳朵,手感果然差得要命,步之遥答道:“可爱啊。”
“你喜欢就好。”周以寒认真描述他的观感,“我在你的眼神中,看到了你对美好事物的怜惜。”
“我相信你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你前途光明,你前程似锦。”不善言辞的他尽力搜刮词汇。
哪有啊,我是可怜你,看你被奸商骗了钱。步之遥低头浅笑:“你话好多啊。”
“晚上我哥们要来,先跟你说一声。”周以寒补充道,“你不用担心二手烟的问题,他不抽烟不喝酒。”
“没事的,我晚上有事出去,晚点回来。”今天是父母和弟弟的百天忌日,步之遥要去给他们烧纸。
“那你上车了给朋友发个消息。”周以寒事无巨细叮嘱道,“我看通知说南门灯坏了,你从东门走,东门亮,再把我手电拿上。”
“我尽量早点,反正天黑得也晚。”和周以寒聊了会,步之遥去收拾东西。
傍晚,她在小店吃完晚餐,打车去墓园,路上买了菊花花束。
墓园的墓地分家族墓地和单独墓地,步家购置的前者,一大家子都葬在这里。太阳落山后,园中越发幽深静谧,步之遥走向墓园深处,家族墓地就在前方。她为每一座墓碑献上一束花,在弟弟的墓前放下她拼好的乐高积木。
“姐姐希望你下辈子做个乖小孩,关怀父母,体贴家人。”步之遥话语间透出森然冷意,“不然摊上我这么个会还手的姐姐,你依然要脱层皮的。”
那天,刚回国的步之遥满心欢喜,来接父母和她去旅行,她正打包行李,父母打电话给她,说弟弟反对她去,他们就不带她了,只带弟弟去。
命运万般讽刺,途中车祸发生,经警方调查,意外的根源在于货车司机疲劳驾驶。
墓园的路灯光散漫沉缓,树木肃穆林立,似在守护亡者的安宁。
父母的墓碑上,照片步之遥选了她拍的合照,拍摄于她大一的那年,那年他们是一家三口,她还没有弟弟。
“爸妈,虽然你们更偏心弟弟,但在我人生的前十六年,你们的爱是唯一的、排他的,谢谢你们给我最好的爱。”步之遥向照片上的父母鞠躬,“再给我一点时间,你们会见证到的,见证你们的女儿有多优秀。”
出墓园前往殡葬用品店,步之遥在空地烧了纸,它们被做成各种造型,车、房子、电子产品等,寄托着人们最朴素的情感——愿过世的亲人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
她拿棍子时不时扒拉火堆,让纸充分燃烧,直至灰烬消失。
烧尽堆积如山的纸,步之遥约车回小区,司机在东门停靠。她付款走下车,阴诡的不适感从后背爬上她后颈,有道目光黏腻腥臭,泛着令她反胃的腐烂汁液。
有人在跟着她,步之遥手在裤子口袋,握紧她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对方不紧不慢在跟,她心脏狂跳,手心潮湿,刀都握不住。
就算会被判定为防卫过当,她也要反击,步之遥正盘算着如何脱身,一道身影出现。
“唉。”周以寒快步跑向步之遥,离得比日常和她的社交距离近,“宝贝,你又跑哪去了,叫我好找。”
他在帮她解围,步之遥仰脸看周以寒,扮演他闹别扭的女朋友:“谁叫你惹我生气的。”
“有气回家再生。”周以寒眼含宠溺,“我跪榴莲。”
“哼。”步之遥演得彻底,她伸出手,“姑且饶你一次。”
手由周以寒握着,她和他往回走,那人见她有他来接,跑了。单元门口,他识趣松开手。
出于恐惧,她紧紧攥住手,他宽大的手掌几乎将她手包住,步之遥发自内心,感谢周以寒的相助。
锁上防盗门,她真心向他道谢:“多亏你在,解我燃眉之急。”
“我跑完步回的家。”周以寒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看你不在,就去东门等你了。”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步之遥急于想点有意思的,来缓解她承受的压力。
她瞄向周以寒,他一身运动装,戴了头带压住碍事的刘海,摘下黑框眼镜擦拭。他素日温和,此刻却没什么表情,斯文冷冽的面容下,迥异的气质尽显。
“怎么了?”步之遥倒打一耙,“是对我有话说?”
“下次去散步,别去空气差的地方,对肺不好。”周以寒话说一半,停了。
步之遥追问道:“还有呢?”
不顾步之遥会嫌他多管闲事,周以寒劝道:“回家吧,你爸妈弟弟都很想你。”
没理他,步之遥回房间拿毛巾浴袍,经过周以寒身边。
“他们已经去世了。”她丢下一句话,进了卫生间洗澡。
在卧室吹干头发,步之遥拔掉吹风机插头,房间外,周以寒充满愧疚的声音响起:“步之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害你伤心的,我不喜欢看新闻,微博什么的都没安过,同事聊天我没兴趣听,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你信我。”
他查到步之遥家中突遭变故,人生被全盘打乱,查到她中断学业,变卖家产还债,查到她最亲近的人与她断联,不闻不问。
“我没怪你。”步之遥倒在床上,嗓音发闷,“我也想与世隔绝,所以我才到这来,想避避。”
“我能看出来你不开心,但是我不可能往那想,不是谁都……”周以寒硬生生掐断话头。
听到过周以寒给他母亲打电话,步之遥心下了然:“我和你有二分之一的同病相怜,是吗?”
“是。”周以寒急切道,“什么看开释然,我都做不到,我只愿你能好好放松,不要逼自己去做事。”
“周以寒,谢谢你开导我。”心理因素作祟,步之遥万般疲倦,“我累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好,晚安。”周以寒藏好刀具,默默守在门外。
人被潜在犯罪分子盯上,步之遥当即决定搬走。
睡足积攒精力,上午要找房看房,她刚迈出卧室,有脚步声在三楼半渐弱。上次周以寒提到过脚步声,她留心去听,邻居们的她都能辨认出,显然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