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寄信,他忽然记起,和步之遥刚认识的那年,她寄过信给甘孜的孩子们,还说会去看他们,说不定,她就在那里。
他订了机票赶往机场,落地后再转大巴车,抵达她寄信时的地址。
安详宁静的村庄,周以寒宾馆办了入住,带上便携式氧气瓶出门。地区海拔不算太高,他却产生了高原反应,估计是连日来缺少休息。
这里是项鸣泽的老家,步之遥和项鸣泽有过一年,他们会一起回村里,再去祭拜项鸣泽的母亲,而他周以寒只是格格不入的外乡人。
路边有一群小孩在丢沙包(注)玩,周以寒走近问他们:“请问步之遥住在这吗?我是她北京的朋友。”
“在,那间房子。”热情的孩子们给周以寒指了路。
国家政策扶持外加个人投资,六年间村里经济发展,人们从住在低矮的平房到盖起楼房。离那栋白色的二层小楼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似乎要跳出胸腔。
大门虚掩着,周以寒轻推两下,进到院子里,他知道他不经步之遥同意就进院子很失礼,但那也比错过她要好。
他敲门,门开了,来人他完全想象不到——项鸣泽光着上身来开门,从脖颈处向下的吻痕,明显到他再难忽视。
“果然是你。”项鸣泽冷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东北这边管“丢沙包”叫“打口袋”,从男主视角描述的话用后者比较合适,但前者更直观一点,就用了这种说法。
第61章
步之遥醒来时,周以寒已经回了老家,她吃过早饭,打包他的贴身衣物,其余的交给保姆们去做。
派克来跟她撒娇,她摸摸它的头,低声告诉它:“我不和你哥哥住了,他在外地,你去博宇哥和小筠姐家住两天,好吗?”
属于派克的东西都堆在一旁,它似是感知到要被抛弃,“呜呜”叫了几声,步之遥撸撸它的毛,哄着它:“我不是讨厌你,我和金豆都喜欢你,改天我叫人带它陪你玩。”
她又是抱来金豆作陪,又是喂好吃的,才把派克哄好,送它上了车去郑博宇家。
家里有房间专门来收集星黛露,附上款式、发售和购买日期,步之遥称它为她的星黛露全图鉴博物馆。除了收到的礼物外,每款至少两只,一只放进玻璃柜收藏用,另一只随她摆放。
送还周以寒送给她的,玻璃柜空出格子,步之遥撤掉记录信息的小立牌,没再管它们——早晚会有新的补上,她急忙塞些来填充空缺,反倒刻意。
他的“无条件相信”是种谎言,周以寒不相信她,当她是在找理由哄他。可他评判她时没想过,她也失去过亲人,怎么会拿切肤之痛做借口,来博取他的信任。
但步之遥自己也说不清,她对周以寒的生气,起因是什么。是愤怒于他体察她情绪不够仔细,抑或他第一次全然误解她的心意,又或他在说过甘做她几分之一男人的情况下,为一个吻吃醋?
坏人偶尔做几件好事,很容易就被捧上神坛,好人平日里纵有千般好,一次犯错再难翻身,她不算坏,而周以寒很好,他一直在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她则心安理得吸收着。
我是为你好,所以我劝你接受我的内推名额,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立足于我的意愿。所以,我也该停止吸收你的情绪价值,终止我单方面的索取,步之遥想。
晚上,步之遥和顾斯菀约在夜店。
“他今天来找我了,我跟他说了号贩子那事儿。”旁观者顾斯菀分享她的剧透,“他很心痛,都站不稳了。”
旧事被提及,步之遥略一蹙眉:“你干嘛把它抖搂出去呀,说好保密的。”
奉行利益至上原则,顾斯菀致力于发掘任何事的价值,与能达成的目的,哪怕步之遥的本意是瞒着周以寒,她也要抖个干净。
她反问道:“不提它,看你白白受委屈吗?”
“委屈吗?我还好,更生气一点,还心疼我起晚了退的票钱。”步之遥轻笑,“对了,我要请个假。”
“去迪士尼玩吗?”顾斯菀问。
心中已有计划,步之遥说:“我想去雪山看看。”
当年项鸣泽老家的家人去世,房子和田地由他继承,步之遥出钱帮盖了新房,施工及装修合同里注明全额出资,因此那套房子实际上归她所有,她可以随时去那住。
她的行动力够强,申请航线获批后,她带行李登机,与她同行的还有那把没送还的藏刀。
刚下过雨,植物的气息清爽而湿润,步之遥踩着松软的泥土前行,藏刀装在她登山裤的口袋里。
半路被蚊子叮了,她涂上止痒的药膏,气味混合沁凉的空气,难得安逸的和谐。
由于妹妹未婚生子,项鸣泽的舅舅不允许她葬入祖坟那所谓的“风水宝地”,选了处偏僻的,在她火化后草草下葬,以示妹妹是本家的家丑。
接手父母的基金会后,步之遥托李峥去细查,知晓他们母子的遭遇。彼时她财力有限,顾忌插手太多会让多吉,也即项鸣泽的处境更艰难,便先修了他母亲的坟。
到他那些亲族长辈去世,她才请了风水先生择吉日,给他的母亲迁坟。
藏刀上镶嵌的宝石,随步之遥的走动会硌到她腿,她路过一片坟地,墓碑都已歪斜,大部分在水流的作用下被冲得半垮,显是无人修缮维护。
要尽快离他们的墓远点,免得沾了晦气,步之遥快步向前走,来到项鸣泽母亲的墓地。来时她采了束花,她将它献到女人的坟前,打算待会找个远点的地方埋刀,埋在附近会惊扰逝者安息。
她再低头看,花束下的泥土中,夹杂着零落的花瓣。
这时,后面的影子将步之遥整个人遮挡,看来真不巧。她回头,项鸣泽愣怔着后退,他的唇在颤抖,不敢确信是她在:“……姐姐。”
不能在一个母亲的墓前,对她的孩子冷言冷语,步之遥终是没说什么。她望着他,他冷漠阴郁的面容下,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疲惫,她叹,又说:“我们回屋再聊吧。”
“好。”项鸣泽放下他的花。
他捡起藏刀,用手擦掉沾的泥土,跟在步之遥身后。
传言,不,公开的事实,在项德辉昏迷抢救以及复健的三个月,项鸣泽独揽大权,与其他势力联手做空项德辉,当中步之遥也进场搅浑水,收割大笔资产。
她和项鸣泽有交流,但仅限工作场合,利益相关时,她会自动忽略私人恩怨。
关上门,步之遥在背后听到项鸣泽低哑的嗓音。
“姐姐。”他对她说,“对不起。”
“你想说你骗了我,你的头部没受伤,是装的,来骗我的,是吗?”步之遥转过身,迎上项鸣泽写满愕然的眼,冷然道,“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项鸣泽喃喃道。
是步之遥帮助他,在她人生的低谷,去拯救同样苦苦挣扎的自己,项鸣泽日夜背负沉重的罪孽——世界上唯独他没资格骗她,他却狠下心去骗。
他梦见她识破阴谋,与他彻底决裂,目光比她那天更冷厉,说她看着长大的少年竟也算计她,叫她寒心。
“你是觉得,自首好过被我抓到证据吗?可我知道的比你早。”步之遥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介意。”
傻子才会信她不介意,项鸣泽径直跪在步之遥身前,他挺直脊背,仰头看向她:“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太想独占你,做了错事。”
挽起衣袖,步之遥露出她小臂处的伤疤:“这是金豆咬的,当时你陪我去小柔家看它,又陪我去打狂犬疫苗、缝了针,你知道我有多生气。”
“嗯。”项鸣泽点点头。
接着讲她和金豆的故事,步之遥说道:“我不像他们把狗当家人,我会对金豆自称姐姐,但我本质是它的主人,它是宠物,我地位上高于它,对它有人类的优越感。尽管我疏于照料它,那段时间并不称职,但被自己的宠物咬,我特别气愤,就想揍它一顿出气。
可是没过多久,我的气就消了。我们不平等,我高高在上,为什么要跟一条狗置气呢,那多掉价啊。我弄清了我生气的深层原因,是它作为我的狗,冲撞我、伤害我,也吓到我了,这种气愤大过一切。”
“它只是条狗,它会永远忠于我,我只要下个命令,它就可以为我去攻击,咬我想它咬的,何况它也陪了我好几年,给过我快乐。它是我养的,没我就没它,它都尽到本分了,我犯不上去苛责一条狗,拿人类的标准要求它。”步之遥以她的感想收尾。
实话或许很难听,她隐藏了余下的话——你就像它,是我驯养的一匹狼,因我而有今天。我们从未平等过,我生气源于你的忤逆,而非我爱你,你没达到作为恋人的预期。
我要你去撕咬他们,替我铲除异己,回到我身边就适时收起你的獠牙,只对我乖顺。
她想,她能教他书本上的知识,教他商界的法则,但爱情她都需要去学,注定他们没有结局。一个无法给恋人提供情绪价值的人,再遇上同类,日子都过不下去。
“你不介意我做的错事,在你眼里,我和金豆没什么区别,都经过你的驯化,被你所驯养,依附你,忠于你,所以你没生气太久。”项鸣泽释然的笑,“我说的对吗?”
他长久以来的恐惧,他害怕卑劣的想法会把步之遥吓退,她会躲开他,告诫他不要卑微到尘埃里,要先自爱而后爱人。
原来他想多了,真好。
火焰从项鸣泽的眼眸深处燃起,烧灼他目之所及,膝盖紧贴地面,他虔诚仰望,向步之遥献上他最狂热的自白:“无论你要我成为什么,我都愿意,我可以做你的鹰犬,你的仆从,你最忠实的信徒,和你最趁手的武器,为你刺向你的敌人。”
在项鸣泽的眸中,步之遥看见自己,被他如神明信仰着的自己。从她得知他身世的那刻起,她的好中就掺杂了利用,真挚的关心与谋算纠缠,缠到她都分不开它们。
好在,他也不是很在意。
“多吉。”她唤他,连他都陌生的称呼,又揉揉他头发,给他只专注于他的洗礼。
待她停下,项鸣泽仰脸去蹭她的手心,对她笑:“姐姐,我好像想通了。”
此刻,他神色间才现出些晴朗来,似风吹走绵延的阴霾,步之遥轻声问:“什么?”
“我和他们不一样,你不用回报感情给我,是我最大的优势。”项鸣泽自嘲道,“可惜我迷失了,忘了你在我这最想要什么。”
他蹭着她细腻的肌肤,宁愿时间就此静止:“现在我懂了。”
如果说她的历任男友都能化身骑士,那项鸣泽肯定是姿态最低的那个,桀骜又虔诚,倔强又卑微,步之遥俯下身,对他伸出手:“小泽,别跪着了,起来吧。”
第62章
“好。”项鸣泽握住步之遥的手站起。
这座房子他们都有钥匙,见屋里没项鸣泽的行李,步之遥问他:“你住哪?宾馆吗?”
“嗯,宾馆。”记得物品的布局,项鸣泽在院外看出窗帘被拉开,他没进院,去的宾馆。
他刚刚和她亲近,手彼此交握还没松开,步之遥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她象征性动了动手,被项鸣泽紧紧攥住,她指尖轻碰他掌心:“回来住吧。”
从六七岁就被迫干活,将近十年的劳作,他的手格外粗糙,触碰到她时,她总有异样的感觉。
又握了会,项鸣泽才松手,他把门打开:“等我。”
坐在沙发上,步之遥靠着靠背望天,到项鸣泽从宾馆带回行李,她还在思考。他坐下,靠过来问她:“在想什么?”
“每次谈恋爱,我的现任和前任,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我好像乐在其中,说调停,却没真正有效调停过。”步之遥自己给出精准描述,“我像在养蛊,为什么?”
“你能成功停止,除非调停对象对你没感情,不爱你了,就不会出现那堆事。”项鸣泽侧身坐着,看步之遥的睫毛轻颤,如蝴蝶翅膀般脆弱美丽。
想亲吻,又怕打扰蝴蝶的休憩,他笑了下说:“但是能做到的也就一个。”
回想她的无效调停,步之遥得出结论——他们还爱她,由爱派生出其余复杂情感,在主观思维操控下,她说的和做的,会被解读成另种含义。
她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懒懒道:“我懒得管了,你们随意吧,谁叫树大招风呢。”
对传闻略有了解,做足前期铺垫,项鸣泽进入正题:“他让你伤心了?”
“没到那程度。”步之遥手指来回点在她膝盖,回答项鸣泽,“生气和伤心是两种概念。”
她对项鸣泽和周以寒的标准不同。项鸣泽从小被欺辱虐待,家人约等于无,没有人教他爱和尊重,全靠他在仅存的温暖中自我领会,即便做事冲动些、幼稚些,也情有可原。
而周以寒接受过充分的教育,有父母的言传身教,也经受了职场的考验,他该是成熟的成年人,却因一个吻质疑她的真心。
是他继拒绝内推名额后,再次违背她的意愿,相同的错误对她犯了两次。
步之遥承认,她确实有控制狂的成分在,像种一朵花,想它在她规定的环境下生长,没考虑过花的品种,是否适合她给的条件。
偏偏她还奉行适者生存,要花来适应她。
“那我唱歌哄你开心。”项鸣泽取出吉他,弹唱给步之遥听。
他的哼唱配上舒缓的曲调,与脚下这片土地绝妙契合,空灵、悠远,充满神秘浪漫的色彩,有能荡涤人心的神奇力量。待他唱完一曲,步之遥的语气不无遗憾:“我应该引荐你去当歌手的,你的音乐被传唱,被歌迷喜欢,总比勾心斗角强。”
“不行,等手头的事解决了,我就成犯罪分子子女了,再进娱乐圈,影响很不好。”项鸣泽的考量出于长远。
听他认真思索可行性,步之遥觉出项鸣泽的言外之意:“你其实想退出商界?”
“差不多。”项鸣泽生硬转移视角,“反正我知道你不想。”
“我要继承我爸妈的遗志,我不会让外物阻碍我。”步之遥举例,“比如怀孕生小孩。”
“你会结婚吗?”项鸣泽问。
“可能会,他敢辜负我我让他破产蹲大牢那种。”步之遥反感生育,但对婚姻还算乐观。
“你会给他投资吗?”项鸣泽又问。
“可能会,得是前景好,能大赚特赚的那种。”步之遥不放过能捞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