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谈穗抚摸着他寸短的头发,自问自答:“会平安回来,和我结婚。不会和哥哥一样。”
“许晏清,你答应我。”谈穗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答应我。”
他终于轻笑:“我尽量。”
谈穗艰难的吞咽着喉间酸涩,却忍住不又哭出声来,在几乎死寂的氛围中,声声坠在他心中。
真害怕,害怕许晏清和谈怔一样。只有一捧连抓都抓不住的灰。
“穗穗。”许晏清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活着。”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谈穗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那是许晏清哭着,埋在他肩甲处说的一句话。
“许晏清,我等你回来,陪我看梨花开。”
后来谈穗回了普生岛,过回了从前的生活,等一人回来。谈穗的行李还留在棉市,什么都没有拿,只拿了那盆盆栽,寄相思的盆栽。
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之中,谈穗感到乏味,从未有过的乏味。谈穗得空的时候,就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呆呆的坐着,看着门口。
谈穗坐在院子里,看着那颗梨树渐渐长开,等着他回来和自己一起看梨花开。
这样的生活渐渐升起了一丝怨意,随着时间流逝而加深。谈穗觉得自己讨厌他,怨怪他,他在过去的两年里,失约了三次。
在这两年里,他不是了无音讯的,他给谈穗寄过三封信。
第一年的五月,正值夏日。他说要回来,要回来看谈穗,说要回来陪她过普生节,对着大海许愿,护佑他们年年岁岁平安。但他失约了,谈穗在海岸边等了他一天,直到节日过去,也没见到他。
第一年的十二月,凛冬时节。他也说要回来,要回来看谈穗,说要回来陪谈穗去看篝火盛宴,陪谈穗去巷子里喝甜汤。可他还是失约了,后来巷子里嬷嬷的甜汤店不开了,谈穗再也没喝过正宗的甜汤。
第三年的十月,秋末初冬。他说要回来,和谈穗去领证。谈穗拿着户口本,在岸上迎着日升望着日落,等了足足一日,人潮涌动,他们不停走动,只有谈穗的身影,坚定不移的钉在那里,等他的许晏清,可谈穗还是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其实如果他每年都能这样失约,谈穗也是愿意在日复一日的埋怨之中等下去的。只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以后的年年岁岁,他都不会再寄信给谈穗了,也不会再失约了。
说要领证的那天,替他来的,是他的领导。
也是谈怔的领导,送谈怔回来的那天,谈穗见过。谈穗看着那个领导一步步走来,步子沉重,像是灌了铅,他们眸色庄重,如同盛冬的雪,刺骨冰凉。
他们说。
他们说许晏清在缉毒行动中牺牲了。
他捣毁了北边盘踞了多年的一个毒窟,剿灭了大量的毒品,安全送出来两个人质。
烈日照耀,亮得谈穗睁不开眸子。谈穗垂下头,浑身冰凉,麻木得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隔了半晌,谈穗垂下头,只应了一句:“哦。”
领导一颤,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安慰。
“许晏清。”谈穗艰难开口:“他走得体面吗?”
领导沉默。
“不体面吧。”谈穗说。
谈穗不能想象,暴露在毒枭底下的缉毒者,会需要受到怎样的折磨。
领导们沉默,甚至无法说出口。连他的灰烬,都只是在废墟里淘出的一抔土,没人见过他最后的样子。
“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领导抬头,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谈穗。
谈穗伸手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宣纸,揉得不成样子的宣纸,谈穗认得。那是谈穗趁他不在家,描摹他的笔迹重新写的一份婚书,只是写的不满意,扔掉了。
原来恰巧他看到,重新捡起来了。还保存得这样妥当。
“他说对不起你。”领导说:“希望你平安,如果可以,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结婚,照顾你。”
谈穗轻轻一笑。怪不得,怪不得那晚明明情动至此,也还是不肯到最后一步。
原来如此。
“孩子,朝前走。”
朝前走,可许晏清才是我的路,明媚璀璨的路。
许晏清不在,我的路又在哪。
谈穗垂头,不发一言。
后来谈穗在谈怔的墓旁,给许晏清立了一个衣冠冢,没有名字和照片,和谈怔的一样,算是谈穗的寄托。谈穗偶尔会去看看,把新结出的红豆搁在旁边。
谈穗还是和最初一样,和谈怔走的那年一样,平静的生活着,只是少了一个要等的人。谈穗觉得自己的生活没什么盼头,可是谈怔和许晏清都说过,要自己平安。
所以谈穗漫无目的的生活着,直到任老二来找上门来。晚上十点,他把谈穗家老旧的木门垂得震天响,谈穗从里面把门打开,甫一看到门外的人,就顿住了手脚,心脏隐隐的往下沉。
是两年前,试图拐走小刘的男人。谈穗后来才知道,他叫任筑,是个人贩子,团伙犯罪。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了普生岛这个偏僻而又疏忽管理的小岛。
把干净朴素的普生岛,作为他们交易的中转站。
任筑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和他一样,不算高大,但却强壮,裸露的臂膀里甚至可以看见颤动的青筋。他们干看着谈穗,嘴里吟着奸诈的笑。
不存在拒绝和抵抗,任筑和另外一个男人,生生将谈穗拖到了普生岛最偏僻的一座角楼里。
他们拽着谈穗的手走进某一处,一路走来分明还算安静的环境,突然充斥着尖锐刺耳的哭喊声,起伏的声音稚幼而恐慌,压抑在黑暗之中。
任筑伸手将谈穗的眼罩摘下来,原来是一座角楼,谈穗下意识的环视周遭,甚至不知道普生岛还有这座废弃的角楼。
那里阴暗、潮湿,弥漫着陈年老旧的泥土气息,伴着湿气而溢出霉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们这是干什么?”
谈穗的身子因为害怕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戒备的看向他们。这些漂浮在耳畔的哭叫声,凄惨而犀利,谈穗不能想象,这里到底困住了多少受拐卖的孩子。
“你哥死了。”任筑上前一步,嘴角挂着几分笃定:“上回帮着你那小子,也死了,是吧?”
“……”谈穗沉默着,眸子稍稍低垂。那个最不可触碰的地方,一经撕裂和侮辱,就如针扎一样发出细密的疼痛,锥心刻骨。
谈穗眸角猩红,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细不可见的轻颤着。
“是。”谈穗居然轻声回应了一句。
“所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任筑朝里面看了一瞬,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儿,给那帮小兔崽子们弄吃的,直到我们安全的从这岛上走了,你也就才能平安的回家。”
“……”谈穗沉默。
只身一人的谈穗,哪来什么谈判的条件,既能进这角楼,谈穗就没想过可以顺利的出去。
他们把孩子关押在这个角楼里的房间里,两个手下负责看管。或有不顺意的事,他们就会拿着藤条抽在孩子们的身上,像是对待牲口,不留一点后手。
房间里关着七个孩子,身上都有大小不一的伤,有些是藤条甩出来的,有些是用手生生掐出来的,有些是拳头打出来的,处处痕迹,看的谈穗心惊。
谈穗答应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条件,是一个月必须出去一次。起初任筑不愿意,怕走漏风声,可那时的谈穗什么都顾不得怕。只说,如果自己太久不回去,邻居也会起疑。
任筑才肯点头,但每一回出去,总会有人在后面尾随,以防谈穗告密。
但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谈穗似乎真的认命一样,安静的呆在角楼里,每天给孩子们弄吃的。也会把出去时在药店买的膏药给孩子们涂抹上。
或许谈穗不能改变什么,但尽可能的,谈穗能让自己安心。
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知道谈穗是给他们送饭的人。从来不会打骂他们,有时还会偷偷给他们一些带来的糖果,一个个检查他们身上的伤口,哄着他们上药。
所以他们依赖谈穗。里面最大的孩子是乐童,他才七岁。
谈穗目睹过一回,他们打乐童的场面。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手上拎着细长的竹藤,一下下甩在孩子身上,几乎每一下,谈穗都能听竹藤穿过空气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声。
孩子们叫得越惨烈,他们下手就越厉绝。后来似乎用藤子甩也不足以发泄。他们扔了竹藤,改用腿脚,一下下踢在孩子身上。
乐童不躲不闪,甚至不像是一个七岁孩童该有的反应,他扑身上前,呈保护的姿态护着那些比他小的孩子,男人踢得他发出一声声闷哼。
谈穗看得浑身颤抖,挣扎要进去拦着,可就算再来十个谈穗,力气又怎么能比得过两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乐童遭毒打。
谈穗不忍心,真的不忍心。这种目睹就像是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场酷刑。
可谈穗该怎么办?
似乎过了一个漫长世纪,外面才有人来喊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过了,老大放不过你。”
他们终于松开手,谈穗顺势坐在地上,看着乐童缓缓倒下的身子,又踉跄着过去接住。
“乐童,乐童你睁睁眼别吓我。”谈穗身子颤抖着,不断试图叫醒乐童。
乐童缓缓睁开眼来,看了谈穗一眼,又想扭头看看周围的其他孩子,可他太疼了,动不了。
乐童在谈穗怀里缓缓睡去,气息还在,谈穗能感受到。
“谈穗姐姐,乐童不疼。姐姐别哭。”稚嫩黏糯的声音落在谈穗耳畔,惹了谈穗一阵酸涩。
乐童艰难的笑出来,正在换牙的时候,笑起来门牙缺了一个,原本可爱的脸上,现在满是伤痕。
一切回到平静,谈穗抱着怀里的乐童,突然想起……
想起乐童说。
“姐姐,乐童错了,乐童想偷偷给妈妈买蛋糕,乐童错了,姐姐……姐姐,乐童想妈妈。”
乐童的哭声,哭进谈穗心坎里,让人难耐。
乐童是为什么会来到普生岛呢?因为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想在妈妈生日的那天,给妈妈买一个草莓蛋糕。
买着买着,就到了普生岛。
一个七岁的孩子,他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每天一个等着妈妈弄爱吃的菜、写几道习题、周末会去荡秋千、会上学认识结交和自己一样纯真的小孩、也会对这个世界开始有无限的美丽憧憬。
他们理应是那些不谙世事,满是阳光和希望的孩子。
可现在,这些人贩子抹杀了他们所有对童年的期待和未来的幻想……
乐童真的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谈穗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更不忍。
谈穗眼中猩红,可她没哭。一只手轻轻拍着乐童的身子,轻柔的看着乐童,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谈穗,你该怎么办呢?
距离任武交易日期的前三天。谈穗找到任筑,说要出去买东西,他照例答应,也照例有人在身后盯着谈穗。
谈穗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去墓地看了谈怔和许晏清。
谈穗坐在许晏清的衣冠冢前,手里握着几颗红豆,手掌摊开,红豆顺势滚落在地上。
盯着谈穗的人知道这是墓地,只远远的看着,看着谈穗在那里自言自语。
“许晏清。有几个月没来看你了。”谈穗说:“你过得还好吗?”
“许晏清,我最近遇到事情了。原本不想管的,想听你和哥哥的话,不冒头,平安的活着。”有风略过:“可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过得苦的人,譬如那些孩子,他们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是你,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我突然发现,如果能救下那些孩子,我试着豁出去一次,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