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搬家,不如当成拆家,一天后的游家看起来才是真正被洗劫一空的光景,言子诺帮她倒了厨房的垃圾,先一步踏出了门。
季漫星走到屋内各处检查,进了自己的房间时瞥见角落里仿佛在瑟瑟发抖的星星项链,两颗大小不一的星星分散在链条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抬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东西围绕的脖子,像失去了庇护般不太习惯,季漫星拼命克制住想要伸过去的手,狠下心离开房间。
留下那项链自生自灭吧,谁知道它会不会被之后来打扫的清洁工收留?
“那个项链……就这样放着不管吗?”言子诺抬眼观察季漫星的脸色。
季漫星摇头:“算了,路边摊买来的货,不要也罢。”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就不要依依不舍,藕断丝连恐怕没什么好结果。季漫星关好房门,先迈一步走到了言子诺前面,头也不回。
暑假开始不久,季漫星就以最快的速度从A市搬到了D市。
上次去D市是为了去备考数学竞赛,当时她坐在长途公交车上,刘一鸣就在她旁边摆弄着头上的帽子。
这回她背上书包,拖着一个蓝色行李箱坐在动车上,言子诺坚持要陪着她去D市一趟,为此也浪费了一点培训学习的时间。
她转头看窗外的风景,言子诺掏出手机搜索着D市的出租房,边查边低声提醒:“漫星,我帮你看看房子。”
季漫星坐车前去银行查看了游家给她留下的那张银行卡余额,整整五万块,不多不少,估计是游皓成存进去的。
不过是一点施舍,那些钱对游皓成来说不算什么。
听到言子诺的话,季漫星默不作声,她想着D市的出租房价格比较便宜,但那里的社会环境恐怕真的没想象中的要好。
想到这里她才开口:“找个安全点的房子吧,离D大近点。”
平时就住在学校里更安全,但宿舍是多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季漫星也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得以喘息的空间,让她有独处一室的机会。
烙印在心上的伤口估计难以平复住那若有若无的疼痛感,她心知肚明。
“好。”言子诺头也不抬,认真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听说梦怡的第一志愿也是D大,没准你们俩运气好,到时候能被分到同一个宿舍里。”
动车轻微地摇晃了两秒,接着才平稳地开过了一个漆黑的洞穴,等言子诺总算看中了一个出租房,正欲把手机递给季漫星看看,转身就看到季漫星已经闭上了双眼,因为靠得近,言子诺还能听到她那有规律的、均匀的呼吸声。
车窗的帘子只拉上一半,午后的阳光晒在季漫星身上,那张脸颊被划分成两半,一半被光芒沐浴着,另一半沉入淡淡的黑暗里。
言子诺收回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季漫星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拉出一条短短的薄毯子给对方盖上。
她好像还是个小孩,被包裹在小小的襁褓里安稳地睡着。
似乎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叫醒的季漫星揉了揉眼睛,对梦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知道梦里的自己还在害怕,陷入忐忑不安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等她睁开眼,那感觉就像迎来新生般奇妙,最怕的不过是现实和梦境一样让她感到惶恐。
走出动车站,再次踏上D市的土地,陌生的环境和气味围绕着她,她感到过去的伤心事已经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玻璃,只要回忆起来,那些玻璃就妄想划伤她的皮肤折磨她。
她用蝴蝶结发圈把头发扎起来,转身对上言子诺的眼睛:“准备打车了,房子看好了吗?”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笔上,投下一小块淡淡的阴影。
季漫星把脚翘在桌上,刚刚拉直的头发垂在肩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张梦怡坐在她隔壁的床位上梳头,见状忍不住吐槽:“星姐,你那是什么姿势?高二那会还跟我说要做淑女。”
此时此刻,所谓的淑女在她的三个舍友面前毫不在乎自己的个人形象,拉直的头发还在滴着水,双脚互相搭着翘上桌。
这一看就像是一个彪悍的女汉子。
总算打完了一局游戏,季漫星这才收敛了自己,把双腿从桌上撤下来,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
“算了,我不适合做淑女,话说当初来备考数学竞赛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地方这么偏僻……”她把垂到身前的发丝撩到后面,剪掉刘海后的感觉比以前还要轻松自在,“我有个快递都送不进学校。”
“是啊,早知道我就再争点气,多考点分数,跟A大无缘就算了,起码也得去C大那儿吃海底捞啊!”一个正在敷面膜的舍友后悔莫及地摇了摇头。
在季漫星身后的另一个舍友摘下了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无奈地叹息:“没办法,这是山沟沟里的学校,怎么可能比得过A大?”
季漫星淡淡地笑了笑,只笑了一瞬,那笑容马上就僵硬成一条平平无奇的曲线,挂在脸上多出几分阴郁。
等她吹完了头发,正想换鞋出门到校门口附近的便利店去拿快递,把耳机挂在脖子上的舍友就叫住了她:“哎,星姐,顺便帮我取一下呗,我把取件码发给你。”
季漫星换好鞋子,爽快地答应:“好。”
第四十七章
D大坐落在D市最偏僻的地方,确实是个山沟沟里的学校。大概是想营造一个更加适合专心学习的环境才如此建设。
来这里一年了,季漫星还没适应爬D大的陡坡,下坡时还好,不过是感觉自己像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样加快了速度往前冲,惹人感到生无可恋的是上坡的那段路。
每次开学提着行李箱上坡都怕箱子下的轮子会像人体破碎的骨头那样散了架,所以季漫星格外注意走路,万一哪天连箱带人摔了,免不了被人笑话。
除了张梦怡,其他同学都不知道她的高考成绩,她在相对陌生的人面前总是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
“好像都没见过你爸妈来过学校看你诶。”舍友随口问过她这句话。
当时她既不紧张也不慌乱,将几根发丝缠绕在手指上,一切云淡风轻,她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他们来不了。”
“为什么?是生病了吗?”
季漫星心一沉,放下缠绕发丝的手指,犹豫几秒后才回应:“不……我是孤儿。”
她悲伤惆怅的样子成功骗过了所有新同学,让这个逼真的谎言顺利存活了下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所谓的知情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父母。
大家都知道,父母二字是季漫星的禁忌,在一个孤儿面前炫耀自己在家里过得有多幸福显然是不可取的行为。
到了D大后,季漫星的学习成绩不错,在大一上学期时大家就把学习委员的职位让给了她。
在这一点上几乎没人有异议,失去父母的女孩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城市上学本就不易。
消息传到各个老师耳朵里后,季漫星很快就感受到了上课时老师们朝她投过来的目光,算是在怜悯吧,众人都不敢明说,只怕伤了她。
过去对季漫星而言是伤痕累累的,在游家的十余年里,她得到的温暖和关怀好像都带着一种特别的目的性,对她有多好就代表以后抛弃她抛弃得有多果断。
曾经她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夸奖和赞叹时总会沾沾自喜,现在却并非如此。
吹着山里的风,晒着山上的阳光,季漫星略显疲倦地闭了闭眼,低下头靠在张梦怡的肩上,低声开口,像在对自己讲话。
“梦怡,那些话真好听,可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了。”
讨人喜欢的甜言蜜语是最深不可测的陷阱,诱导着数百万计的人们像单纯的小鱼一样傻傻地上钩进坑。
张梦怡只能抬手拍了拍季漫星,此时的安抚和无言大概就是最大的安慰。
季漫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联欢晚会的节目单里的,她去食堂打包了一份红烧牛肉面,回宿舍的路上瞥见了公告栏里贴的天蓝色节目单。
不知是什么促使她停下了脚步去细看名单,看到倒数第二个节目时却愣了神。
“第十三个节目……季漫星,演唱歌曲《当真》。”
她提着包装袋的手收紧了一下,前几日通知文娱委员召集人员参加晚会时还偷偷叮嘱对方别让她上场,一转眼她的名字就登上了名单。
不会是印错了吧?可全班姓“季”的人只有她一个,那首《当真》恰巧是她近期单曲循环的歌之一。
火急火燎地冲到宿舍,打开门就看见张梦怡正爽快地吃着面前的凉皮,横着手机摆在桌上追剧,季漫星上前一步、张大手掌抱住张梦怡的脖子,作势要狠狠掐下去。
张梦怡惊慌地蹬了蹬腿,放下筷子就问:“星姐,出什么事了?”
若非在这个学校里只有这个人最了解她,季漫星也不会马上对一个如此精准的对象起疑心,她挪开手,把手放在张梦怡的椅背上。
“说说吧,联欢晚会的名单上为什么会有我?”她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
张梦怡轻咳一声,露出求饶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拉住季漫星的手:“我这是看你最近还在为那事难过,都过多久了,倒不如借着参加晚会的机会发泄一下自己……”
季漫星眸色渐深,散开的发丝如柳树垂下来的叶,不过是这叶更短、更细罢了。
她一听这话心就软了一半,张梦怡当然是在为她着想,高中毕业两年了,只要一想起那日被游家抛弃的场景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当时她还没成年啊……
季漫星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所幸这时候另外两个舍友都不在旁边,否则“那事”是何事就难以解释,有太多关于她的秘密埋葬在遥远的过去。
“我会去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看着整洁的书桌讲话,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
“梦怡,以后别再替我做决定了。”季漫星眯了眯眼,眼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思绪,“我们都长大了,有些事或许早就应该忘记……”
她自认为经历过的坏事并不多,不过是被亲生母亲抛弃后又被另一个家庭抛弃。
但每一个让她试着去信任和依靠的拥抱总会悄无声息地失去温度,抱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冰了起来。
两次抛弃都没给她任何理由,那些人用虚假的爱靠近她,接着把她丢在空荡荡的荒野上,权当她是一只早已不需要帮扶和关注的鸟,任她自生自灭似的。
“不值得。”季漫星微微勾起嘴角,苦笑着。
站上联欢晚会的舞台前,化妆师给她补了两次妆,她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发觉她不知在什么时候长开了。
从前的苹果头和小圆脸不复存在,优雅干练的直发披在肩上,额前没有刘海的遮挡让她整个人显得更有精神。
即使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也不影响她那像是被一笔一画勾勒出的精致五官。
化妆师专注地给她涂口红,之前不知试了多少支口红才试到了一个最适合她的颜色。
“这样满意吗?看着还不错吧?”
季漫星忽然想到古代的四大美女,不知容貌那般美丽的她们会不会在家里练习化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
她只知道自己很少化妆,也没多少关于这方面的经验,一般都凭借第一感觉判断,觉得怎样就算怎样。
“嗯,很好看。”
这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参加课外活动,在全校同学面前抛头露面难免会紧张,只是她表现得比中学时要镇定不少。
毕竟她也学会了伪装,学会在陌生人面前娓娓道来或不动声色,所以她只管唱得尽兴就好,唱得好不好听、跑没跑调都不重要。
还没开嗓就有一些掌声响起,那大概是对美貌的赞叹和妥协,几个聚光灯把光整齐有序地打在场上,唤醒了在眼睫上跳舞的萤火虫。
季漫星双手放在话筒架上,认真地听着旋律找节奏,垂下眼眸,红润的嘴唇微张,悦耳的歌声如温柔的溪水灌入人们的心间——
“如果谁能记得,记得未必深刻,深刻地记得那个我快乐不快乐……”
她的变声期早已过去,如今开口唱歌的声音带着些许女性的磁性和柔美感,已经到了让绝大部分人觉得开口跪的程度。
这两年里她一直低调行事,上台唱首歌都算是高调了一回,前排的几个同学默默惊叹,好奇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不少议论的声音填满了观众席。
季漫星微眯着眼睛,看似慵懒,内心倾泻而出的情感却在暗自用力,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最怕唱歌的人不小心动了情。
有些音乐的力量如一条长鞭,把那自以为不痛不痒的心脏鞭打得生疼。
“别太当真,暧昧是感性留的后遗症,是追根刨底始终没结论……”
唱到情深处,季漫星一勾手,把话筒从架子上取下来,右手拿话筒,左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膛前感受着心跳。
她上高二那年表演过课本剧,游辰偷偷逃了晚自习,默默站在礼堂最后一排的过道坚持看完了那场演出。
那个在辩论赛上为她据理力争、在她发烧时用心照顾她的男孩不会再出现了,他现在还在A大,他有爱他的家人和光明的前途。
“季漫星,我舍不得你。”
那句让她心颤的话至今还让她念念不忘,都说酒后吐真言,所谓真言也不过如此。
狐狸真善变啊,还很狡猾,骗走了真心埋在土里,离开前还不忘狠狠地踩几脚,季漫星想到这个生动的画面就深感可笑。
所以,到底是谁舍不得谁?
“我当了真,暧昧是惯性慢慢在延伸,是路口及时亮起的红灯,才显得我多么蠢,这种才能只配做个过路人……”
她和游辰,原来真的只是同居过十余年的过路人而已。
唱到尾声,她往前迈了两步,轻轻地把话筒放回架子上,认真地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光在她身上打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她忽然想把这阴影踢开。
“芜湖!好听——”
掌声震耳欲聋,季漫星直起身微微一笑,方才复杂的心理活动统统被她藏进心底,她颔首,转身稳步走回了后台。
一曲结束,口干舌燥,季漫星找化妆师要来了一瓶矿泉水,用尽力气去拧瓶盖也拧不开,化妆师正想上手帮她,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季漫星偏过头去瞧门口,一个熟人正朝她走来。
“好久不见,季漫星。”
第四十八章
化妆师给季漫星拧开了瓶盖,把水放在桌上,打了声招呼就侧身离开了这个化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