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白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衣领,转而拽住他的胳膊,紧绷着脸将人往回家的路拖拽。附近的报童见了,脸色顿时变了,气势汹汹地卷起了袖子。
程业明见状,急得抓耳挠腮,对着身后跟来的人不停地比对着口型。
程立白立住脚步,转身看着尾随而至的三两报童。他未开言,其中一名与程业明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单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指着程立白,叫嚣着:“赶紧将我们的人放了!不然,要你好看!”
程立白笑了;程业明却急道:“你们别管我!这是我爹!我爹!”
几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最后竟作鸟兽散。
程立白却糊涂了,问着程业明:“他们很怕我,你与他们如何谈论为父的?”
程业明翻了翻白眼,将手中的报纸、手册一并塞进长褂里,心虚地道:“没说什么啊。”触到程立白渐渐眯起的双眼,他再不敢敷衍,埋头老实回答道:“就说……说您因孩儿说了几句骂人的话,便要将孩儿关进满是虫蛇的地方……”
程立白抬手欲摸摸他的头,恍然发觉他的个头已到自己肩头,已长大了许多。他放下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太阳下山前,记得回家过个节。还有,别去府衙附近囔囔。”
程业明使劲点头应承,跑了几步远,又回身对程立白道:“爹,现今的衙门就是个空架子,咱们庐州不久也能重见天日了!”
白日里的喧嚣热闹渐渐淡去,夜色笼罩了整座庐州城。
沈琅裹着及膝黑色风衣站在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里,嘴里缓缓吐出一团烟雾。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脚边的流浪犬,又从口袋里掏出用牛皮纸包着的芙蓉蛋卷,递了一块到流浪犬嘴边。看它急不可耐的模样,沈琅拍了拍它的脑袋,嘲笑道:“还是那样贪吃!你流浪了半生,奴颜屈膝地没了一点脾性,见人就摇尾乞怜,怪不得越活越没出息了!好在啊……你是个懂得感恩的,没有忘记我,不枉我风里雨里地喂了你那些年。”
空中月明星稀,将一人一犬的身影拉得瘦长而孤寂。
沈琅有几分感慨。曾经,庐州是他呼风唤雨的地方;如今,欢迎他的只有脚边的这只流浪犬。
而他,与这只流浪犬又有何异?
他自诩聪明绝顶,深谙人性,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靠着皮相和巧嘴迷惑、欺骗他人,到头来,依旧什么也没有。
将手中芙蓉蛋卷皆喂了流浪犬,沈琅戴上绅士帽,径直朝纳乐园走去。流浪犬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回庐州的目的很简单。
沈琅一身贵公子的打扮,纳乐园的门牙轻易就放他进了园子,却是将欲跟进去的流浪犬踢出了门。听到流浪犬的哀鸣,沈琅停住脚步向大门处看了看,被帽檐遮住的双目泛着幽幽冷光。
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进了大厅。
纳乐园的各处通道,沈琅早已了若指掌。他以伍寅密友的身份,凭着口吐莲花的本事,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伍寅的屋前。
沈琅不由十分庆幸,因为伍寅的骄傲自负,没在楼上安排守卫的人,不然,他要在此干出一番大事,当真是有些困难。
他曾跟在伍寅身边做过事,对于这个人的习性深谙于心。
这个时候,这位贪生怕死爱惜身体的贝勒爷怕是早已歇下了;而伍寅最是念旧,又格外怜惜女子,夜里只让一人轮流为他守夜。
沈琅侧靠在门框上,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便传来一道女声。
“是谁?”
春柳的声音。
沈琅喜不自胜。在他看来,春柳可比春梅容易对付多了。
在春柳打开门的一刹那,他闪身入内,在春柳惊呼出声之前,他慌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摘下头顶的帽子,道:“是我。”
春柳瞪大眼,拿开他的手,慌张地道:“贝勒爷一直在找你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她说着就要将人往门外推,沈琅一手撑着门框,却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翘起嘴角说道:“多年不见,柳儿倒是愈发好看了!”他伸手揽过满面娇羞的春柳,熠熠生辉的眼里仿若浩瀚无穷的星空,让春柳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难为你还顾念着我,可惜,我……无以为报。”他突然狠狠地将春柳推出了门,动作迅速地锁了门。
春柳急得在外低声质问:“沈琅,你要做什么?”
沈琅背靠着门,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气,仰着头道:“与你的主子算算旧日的账。你最好别声张,不然,整座园子里的人都得陪葬!”
“沈琅!沈琅!你别做傻事!”春柳在门外哭着哀求道,“贝勒爷他要抓你,你快走!”
沈琅没理会门外的哭声,一步步向内室走去。
伍寅安安静静地睡着,俨然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模样。沈琅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吃完了一支烟,却是突然用冒着火星的烟头狠狠地戳在了伍寅的手臂上。
惊醒过来的伍寅忍受着手臂上的灼痛,见到沈琅天真无害的笑容就在眼前,他环顾四周,恍然醒悟自己不是在梦里。
“沈琅?你……你怎么……”
沈琅微笑着俯身,声音轻缓而亲切地问道:“听说,贝勒爷一直在找我?”
伍寅中气十足地道:“你勾结乱党贼子,竟还敢诬陷本贝勒!沈琅,你自投罗网,就休要怪本贝勒不念旧情了!”
他正要喊人,却见沈琅不慌不忙地脱下外边的大衣。看到绑在沈琅腰身的一圈炸药,伍寅的话音顿时卡在了嗓子里,睁着惊恐的眼看着沈琅。
沈琅比划着手中的洋火,笑吟吟地道:“贝勒爷尽管叫人。”
伍寅后背冷汗直冒,试图与他谈判,和声和气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琅冷笑道:“爷要你的命,给么?”
“沈琅,有话好好说。”伍寅口里泛苦,委婉地道,“我知道你是为你姊姊,可你姊姊的死与我无关……我没害过你……”
沈琅邪笑道:“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活得不如一条狗,竟还敢说与你无关?”他冰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字如同尖刀剜着伍寅心口的肉:“杀了你,我再取你宝贝女儿的性命!”
伍寅气得胸口不住起伏,骂道:“沈琅,玲珑与你无冤无仇,程家又待你不薄,你……你简直毫无人性!”
沈琅闲适地靠在床柱上,鄙夷一笑:“当年你为自己性命,将她们母女抛弃,如今又要装给谁看?人家都不知道有你这位父亲呢!不过,你们之间的父女关系是错不了的,生前不能与女儿相认,死后就做个好父亲吧!”
说时迟那时快,沈琅已是掏出匕首动作迅捷地刺入了伍寅的腹部,刀柄不停地搅动着。听见伍寅的惨叫声,他扯下床头的帐子,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他每每刺进伍寅身体的一个部位,便如法炮制地深入皮肉、转动刀柄、挑起筋骨、拔出血刀,黑沉无光的眼里只看得见猩红的血水。
伍寅嘴里细碎的呻-吟声渐渐小了下去,沈琅才罢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身血窟窿的老人身体,低低地道:“这是你该受的!”
沈琅取过烛台上的烛火,将屋内的床帐、布帘一一点燃,这才解下腰间的炸药,笑道:“这里边包的是石头呢!还有,我可是从未想过跟程家过不去啊!”
他开门站在楼道上,赫然发现春柳正召集着园中的壮丁,声泪俱下地道:“贝勒爷危在旦夕,我急着召集你们过来,是想给你们立功的机会!沈琅必定有所准备,我们贸然冲进去,惹恼了他,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们就悄悄潜伏在四周,别轻举妄动,由我进去与他谈判……”
伍寅屋内的火还在烧,在窗上映成一团团跳跃舞动的火红光芒。
春梅从左间屋子跑出来,见伍寅的屋子着了火,正欲朝楼下聚在一处的人呼喊,隐在暗处的沈琅突然从后勒住她的脖子,冷声警告道:“乖乖配合!”
春梅不知从身后偷袭威胁自己的是谁,并没有理会沈琅的警告,而是大声呼喊着:“春柳,着火啦!”
沈琅恨得咬牙,冷着脸将春梅推进了火势渐大的屋子里,拖着瘸腿转身跑进了春柳、春梅的屋子。
“沈琅!”
春柳的两面三刀令沈琅怀恨在心,在众人一拥而上前,他逃进屋子,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了下去。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向大门的方向爬了几步,又咬着牙站了起来。听着后边追赶而来的脚步声,他摸了摸腰间,意外发现腰间还有一枚石头炸药,毫不犹豫地点上向人群扔去。
众人惊恐地四处奔跑,许久都听不见爆炸的声音,有人大着胆子向前看了看,只看到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而沈琅早已逃之夭夭了。
春柳将受到惊吓的春梅交给一人后,手忙脚乱地招呼众人来救火。火势并不大,众人来来回回奔跑多次,春柳已捂着湿手巾,冒着浓烟进了内室。
伍寅浑身血渍地躺在床上,春柳上前拔掉他口中的床帐,唤一声:“贝勒爷。”
伍寅尚有一口气吊着,见了春柳,便道:“沈琅……玲珑……危险……快去……”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春柳不禁慌了神,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贝勒爷的死,若是京中追究下来,她与园中的人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她原想利用昔日情意劝劝沈琅,也使他不会再度被四九城里的王公贵族盯上。
可是——
“沈琅……沈琅……他去了哪儿?”
一路逃到主街上的沈琅,气喘不定地弯腰呼吸着,从二楼跳下,他右腿的腿伤似乎更严重了。拖着这残破之躯跑了一路,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远处有车马疾驰而来,紧紧跟随沈琅的流浪犬登时吓得毛发倒立,用嘴咬着沈琅的衣领,却拖不动。而那车马的速度丝毫不减,流浪犬害怕地跑到一旁躲了起来。沈琅缓缓睁开眼,想要躲,却无丝毫力气。
他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护住头。
车马碾过,浑身骨头如针扎磨碾,再也动弹不得。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用北京话说了句:“没辫儿的乱党,将本官逼到如此地步,正愁没处撒气,你倒送上门来了!”
利剑刺入肺部的疼痛感,让他呼吸也疼痛酸涩。
沈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无缘无故地死在大街上。若在一开始他便杀了春柳那女人,也不会让自己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女子怕是只有张瑶那个傻姑娘了吧?在知晓他利用她的真相后,竟选择了帮他逃过她兄长的追捕,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他不知道。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她的嫣然笑颜,转瞬,又被一张张狰狞恐怖的脸填满,最后,他似乎看到了家人在向他招手。
“一口,一口,吃掉;一刀,一刀,剜掉。”他笑了,“姊姊,爹,娘,我替你们报仇了……”
程业明半夜偷偷从家中侧门溜了出来,与白日里的一干人在学堂汇合。他看着堆放在空地上黄橙橙的柑橘,拿起一个正欲剥开,一名学生道:“这是我们的必胜武器!不能吃!”
程业明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放下。
清晨,一群少年怀着包裹着柑橘的炸药,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庐州府衙和当地县衙,喊着叫着让当事者出来对话。
庐州知府早已在夜里逃出了城。
而程家清静平和的清晨却被门外凄厉的犬吠搅乱。
越玲珑怕狗,徐仲成唯恐这只乱吠的脏兮兮的流浪犬冲撞了身怀程家骨肉的三奶奶,丢了一块肉便锁了门。哪知这脏兮兮的瘦不拉几的流浪犬对肥腻的肉无丝毫兴趣,一个劲儿在门前吠,它身边还躺着一名形容狼狈的乞讨者。
这样扮可怜的把戏,徐仲成见过不少,没怎么在意。他再次出门呵斥那一人一犬,躺在地上的乞讨者无丝毫反应,他走下台阶,却见程业明欢欢喜喜地跑来。
看到门前的情景,程业明停住脚步,道:“这人怎么回事?放着自己的狗在别家门前乱吠,不知犯我三婶忌讳么?”
他毫不客气地踢了踢那乞讨者,对方无丝毫反应,反而是那流浪犬凶狠地朝他吠叫。程业明不想一只流浪犬竟也敢向自己叫嚣,好好的心情荡然无存。他不敢狗嘴下斗狠,只能用力踢着乞讨者出气:“喂!管好你的狗!”他蹲下身要将乞讨者拽起来,突然嘀咕了一句:“这人有些面熟啊……啊!沈瘸子!”
程业明慢慢将手伸向沈琅的鼻端,气息全无。
他登时吓得浑身瘫软在地,难以置信地道:“死了?”
庐州光复的消息令全城百姓欢呼雀跃不已,处处张灯结彩,丝毫不见初冬的沉寂枯闷。
孙荣突然的登门,却令程家在这片热闹欢腾的气氛下陷入了死寂悲伤之中。越玲珑捧着程立平的亲笔信哭得伤心欲绝,孙荣在旁不知如何相劝,只能摸着脑袋干着急。
院中伺候的丫鬟听到天井的哭声,慌慌张张跑来,唤了一声:“三奶奶。”
孙荣感觉那丫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心知她是误会了,却无力申辩。越玲珑止住哭声,红着眼眶道:“我没事,我与孙医生有些事要谈,你先出去吧。”
在丫鬟看来,三奶奶与男子独处一隅,终究有些不太妥当。然,主子发话了,她只能听从,却并没有离得太远。
越玲珑缓缓走到假山旁,侧身坐在水池边的山石上,右手探入水中,透骨的凉意自指尖传遍四肢百骸,令她混沌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了些许。
孙荣见状,上前劝了一句:“地上凉,你……你保重身体。”
越玲珑的右手轻轻划动着池水,笑道:“我晓得轻重,这样能让我保持清醒。”她缓缓抬头,天井漏下的日光照着她温顺柔和的脸庞,泪水浸湿的双眸有光在跳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孙荣的心。
“孙医生,三哥怎么死的?”
孙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低声道:“革命军接连失了武昌和汉口两地,三爷随革命军从汉口退守汉阳后,前后几场战争,死伤众多。最后一场战役,遍地都是尸体,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血腥的场面,各地红十字会救援队日夜抢救,也不过救回寥寥几人的性命,而这些活下来的人缺胳膊断腿的……我……我就是在汉阳的归元寺里发现了烧伤了一只腿的殷姊姊,寺里被革命军点火烧了,没找到三爷……”
越玲珑双手绞着衣襟,讷讷地问了一句:“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