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作者:谢不敏
文案
#故园春里,草色依旧青#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朝廷颁布“新政”,
针对毒害国人的鸦片的禁烟令也随之贯彻实行。
扎根安徽庐州的程家世代以烟草为生,
在程家三爷迎亲当天,却迎来了一具棺木……
这是一个讲述程氏兄弟从普通的烟草商人到爱国的民族商人蜕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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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经商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氏一家 ┃ 配角: ┃ 其它:徽商,烟草,家国
一句话简介:乱世之中的个人小爱与家国大爱。
立意:实业救国,实业兴国。
第一章
雪停了,丝丝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整片天仍旧显得阴沉沉的,天气干冷得令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是冷丝丝的,原本暖和的心在走出屋门的那一刹,如入冰窖。
白茫茫天地间,程家大院张灯结彩,红艳艳一片,门窗上一张张囍字吉祥图案,在这雪天里愈发红艳喜庆。院里院外穿红着绿的家丁丫鬟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偶尔碰面打声招呼,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天儿再冷,心里也是暖的。
新房内,程立平一身喜服穿在身上,不是觉着衣摆没熨烫平整,就是觉着袖口起了褶皱,来来回回整理了多次,始终苦着一张脸上下左右地看着。
大奶奶姚春兮、二奶奶甄莲在一旁见他紧张得失了主意的无措模样,一阵好笑。
见他仍在喜服上挑毛病,姚春兮一直坐在一旁掩嘴微笑,甄莲却是看不过去,上前笑道:“我的三爷,你这一身装扮出门迎亲,庐州城内不知有多少姑娘要哭了!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准备准备去祠堂祭祀先祖后就该出发了。”
闻言,程立平的眉头才渐渐舒展,继而又蹙起:“二嫂,我二哥还没回来么?”
甄莲心里也有些狐疑。按理说,依照二爷那敬小慎微的性子,既然知晓今日是三爷的大喜之日,必定早早就将省城的一切打点妥当了,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日子。
不知为何,甄莲心中总有些不安。
她挤出一抹舒心的笑容,对着同样焦急不安的程立平说道:“他许是被旁事耽搁了。你放心,你的大喜日子,他定不会错过!”
程立平心不在焉地点头。
惶惶然间,大爷程立白进屋催道:“老三,别误了吉时!”
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程立平前往祠堂祭祀过先祖、拜别高堂上的父母后,出门看到一簇花轿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两列人,以及凑热闹聚在屋里屋外的攒攒人头,他只觉得那些鲜艳夺目的颜色格外刺目,人群里的祝福声也显得刺耳,竟让他有了片刻的眩晕之感。
脚下不稳,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雪里。程立白从旁扶住他,待他站稳后,看他脸色发白,满是担忧地问道:“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程立平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二哥还没回来么?”
听他一直念叨着久等未归的二爷,程立白心里也不由一滞,眼中隐有忧色,下意识地向前方张望,目光所及之处雪白一片,心口莫名一阵刺痛。
他敛起眼中神色,送程立平下了台阶,扬起笑脸:“不等他了。等他回来,让他自罚几杯谢罪吧。”
程立白的话如春风吹散了程立平心中的阴霾。他跨鞍上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先前无端的心悸已被他抛开。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他是太过于紧张了,才有些神经兮兮的吧。
在鞭炮鼓乐声中,迎亲队伍缓缓驶离了程家大门。
“程家三爷接新娘子咯!”
孩子最爱这等热闹之事,一众人跟着迎亲队伍走了一路,说说笑笑,一路高声唱着:“庐州善贾程三爷,金车赍钱三百万,欢天喜地迎新娘,新娘还在天那边,三爷快快骑马跑,接到新娘上花轿,抬进程家做奶奶……”
一路欢歌喜乐,令程立平阴郁不安的心情明朗起来。他端坐于马上,脸上喜气洋溢,一身喜服称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端的是风流倜傥、器宇轩昂。
程立白随着迎亲队伍走过长街尽头,便不再相送,对着程立平说道:“家里有些忙,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程立白正要转身回去,斜街里突然窜出一辆马车,正与队伍撞上。因马跑得急,赶车的车夫虽及时勒住了马头,那马蹄在雪地里一个打滑,车厢向地上歪去,只听得车厢内传出“咚咚”的闷响。
顷刻间,那辆马车便翻倒在街旁的雪地里,一副黑漆漆的棺木从车厢内翻出,赫然入目。
程立平在队伍的最前端,他座下的马匹经这一吓唬,扬起前蹄猛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将他掀翻在地。他才稳住马头,抬头便看到那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头顶缠着孝巾,身穿素色孝服,再看到翻滚在地的棺木,顿时面色全无。
程立平缓过神来,好好的心情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腔怒火。
迎亲途中遇上白事,红白相冲,想想都觉得晦气!
程立平掸了掸衣袍,扬起手中马鞭,指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的人,气急败坏地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敢冲撞了小爷的好事!”
程立平正在气头上,拿眼狠狠地瞪着那身形矮小的车夫,眼中渐渐露出疑惑。
对方戴着斗笠,又将斗笠压得极低,他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听得身后队伍里有人说着不吉利的晦气话,心头更不喜。看到那车夫竟然一步步上前来,他如临大敌,生怕再沾上一丁点儿不祥之气,扯住马头连连后退,厉喝道:“你存心来找茬的是不是!”
他又转头对着迎亲队伍里的随从吩咐道:“快把这个不长眼的赶走!晦气!”
随从正要上前赶人,那少年却突然跪倒在程立平的马前,取下头上的斗笠放于一旁,慢慢抬起了泪流满面的脸。
看清面前的这张脸,折转回来的程立白、马上的程立平瞬间愣住了,竟忘了言语。
“大伯,三叔,我爹……我爹没了!”
犹如晴天里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开。
程立白只觉耳边一阵轰鸣,双眼发昏,双腿发软,踉跄地倒退两步,一阵眩晕,险些摔倒在地。在身边人的搀扶下,他勉强站直了身子,双手颤抖得厉害。看着跪倒在冰冷雪地里泪流满面的大少爷程业文,他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却是心疼得厉害。
他一步步地踉跄上前,在程业文面前缓缓地蹲下,颤抖着双手将他拉起,难以置信地问道:“没了……是什么意思?”
程业文却是流着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而程立平仿佛被定住了般,脊背挺直地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握着缰绳,浑然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震惊、悲愤、哀伤……太多情绪充斥在眼中,渐渐觉得眼角又酸又涩,两行泪水慢慢滑过冰冷的面庞,呆呆地看着前方。
泪眼里,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总是能看见二哥那温善柔和的笑脸。阴暗昏沉的天空划过丝丝冷风,让他浑身一个激灵,转瞬清醒了过来,依旧是一副悲戚模样。
他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渍,双目如同雪洗过一样,雪亮而坚定,不带一丝犹疑地说道:“大哥,这亲不接了!带二哥回家!”
满目红艳喜庆的程家大院,眨眼之间,一片缟素。门庭若市、热闹喜气的程府变得冷清萧瑟,原本欢欢喜喜前来祝贺喝喜酒的宾客早已散去,旁人经过这里,甚至都要绕开了走,生怕沾上了一丁点儿晦气。
宾客尽散的程家大院内,哭声震天,程家上上下下更是乱作一团。
二爷的棺木一抬进大院,二奶奶一见二爷的尸身,双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老夫人短暂的晕厥后,便死死地守在棺木边,谁也拉不动,声嘶力竭地哭着:“我的儿啊,你怎么就狠心丢下你老迈的父母走了?儿啊,你可怜可怜你老娘,睁眼看看你老娘吧!儿啊——”
哭声真真儿是令人肝肠寸断。
程立白上前弯腰劝了几句,老夫人突然紧紧抓着他的手,浑浊的双目射出两道凌厉的光,竟让程立白心中一凛。
老夫人嗓子沙哑,语气依旧坚定有力:“老二死了,你是老大,要替老二报仇!”
程立白沉重地点了点头,还不及开口劝劝老夫人,程思涵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猛地跪倒在程立白跟前,痛苦万分地说道:“大哥,我没守住二嫂……二嫂她也……也没了……”
程思涵抓着程立白的衣襟,哭得伤心;众人却都失神了,目光复杂而震惊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老夫人的目光带着一股子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程思涵收了泪,战战兢兢地道:“二嫂醒来说想要喝粥,我从厨房回来就发现……发现她吊死在屋里……”
老夫人突然痛呼一声:“我程家造了什么孽啊!”
说着,仰天长哭,突然背过气,身子向后仰去,程立白忙起身抱住,老夫人已昏死过去。
程业诚衔着眼泪鼻涕,在姚春兮怀里不住地挣扎哭喊着:“娘——我要娘——”
一时之间,灵堂内乱成一片。
“思涵,老三和业文报丧还没回来,你先去帮二奶奶净身更衣。”程立白转头看着一脸悲戚之色的姚春兮,看到她怀里的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你顾着孩子些。”
将老夫人送回西院,程立白吩咐院中丫鬟细心照料后,赶到二房的揽胜院看了看。
明明之前还有说有笑的二奶奶,就这样随着老二去了,丢下老二的两个孩子。
他快速从揽胜院出来,只想要逃离这一切,却发现,程家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压抑,逃无可逃。
而他,不能逃。
找到管事徐仲成,将二奶奶的后事交代下去后,他却迈不动步伐了。抬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只觉那片天离自己太近,正向着自己一点点坠落,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大片大片的黑云正向着他头顶压来,他忽觉脑袋一沉,已是不省人事。
醒来时,他看见坐在床边抹着眼泪的姚春兮,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姚春兮红着眼道:“好什么呀!”
程立白正要抓她的手安抚一番,她已起身挑开门帘向外去了。再进来时,她的手中已端了一个托盘,她将托盘搁置在床头的矮桌上,端起一碗温热的白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我吃不下。”
“我知道你吃不下,所以才叫人准备了这易消化的白粥。”姚春兮坚持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轻声道,“我放了虾皮。你一日未进食,才会昏倒。这家里乱成这样,你再出什么乱子,可怎么好?”
程立白见她又要哭出来,忙接过碗:“我吃便是。”
西院那边突然说老爷子有事找他,程立白不敢怠慢,起身一边穿戴着,一边对姚春兮说着:“我去西院一趟,二奶奶的事我已交代徐管事去着手操办,你顾好娘和几个孩子就行。”
姚春兮顺从地点头,仍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身子还有些虚弱,注意些。”
程立白匆匆应了一声便往西院而去了。
西院一如既往的安静,如今更是静得让人发慌。
多年前,老爷子因重病在床的缘故,便将程家的重任交给了他,他也不负所望地守住了程家百年积累下来的家业。
这些年,他守着家里的烟田,却是老二一直在外奔波打理着家里的生意,老二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老二遭人陷害惨死他乡,这是他人针对程家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不能退缩,必须要守住家业,力证老二的清白,才能让老二死得瞑目。
程立白觉得天仿佛塌下来了般,更觉这个冬天格外的冷。而他,似乎许久未见过明媚温暖的阳光了。
他身上担着沉重的担子,心里压着的巨石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
然而,听到屋内传出的阵阵咳嗽声,他不得不强打精神,镇定自若地快步朝卧房走去。
老爷子正靠坐在床头,一脸凝重地拿着烟袋在那儿吞吐着烟圈,若有所思地眯着眼。
程先泽见程立白进来,朝他招了招手,拍了拍床沿,有气无力地道:“老大,来!来坐下,我跟你交代几句话。”
听这严肃的口吻,程立白忙过去床边坐下,尽量让自己镇定,低声嘱咐道:“爹,务必保重身体。”
程先泽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你放心,你爹我还能撑两年,阎王爷暂时还不会收。”
程立白心情沉重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插言。
程先泽吸了一口烟,才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你是老大,老二不在了,这个时候更不能慌,要稳住。程家的灾难才刚刚开始,有人要整垮我们程家,先从老二那儿下了手,你若是不能顶住如今这个局面,程家就完了!”
程立白沉重地点头:“儿子省得。”
程先泽欣慰地点头,嘴边隐隐有了笑容:“爹还是相信你的。外边的生意没了,只要根基还在,这个难关就能挺过去。你知晓该怎么做么?”
看程立白迟疑着,程先泽又道:“我知晓你们都想着替老二报仇。这个仇,当然得报,但不是现在,你得忍!你们都得忍着!当务之急,是要守住咱们家的烟田!他们说老二贩卖大烟,无凭无据就查封了我们在省城的烟行,那是栽赃陷害!是草菅人命!老大你记住,我们程家的人,行得端走得正,要替老二报仇,就要证明老二的清白,光明正大地报仇!”
程立白注视着病榻上的老人,虽病弱,那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在这双威严又慈爱的目光下,他终于是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也看到了一缕希望。
“您放心,儿子不会让家里的烟田落入他人之手,不会让老二死不瞑目。”
程先泽也不再多说此事,拍拍他的手背,脸上露出悲戚怆然之色来:“老二的两个孩子,就请你多照顾一些。老三的亲事……我要是还能下地,必定会亲自登门谢罪。老三在迎亲当日毁了婚,虽说是事出有因,毕竟有损人家女儿的清誉,这错在程家。至今芝兰先生那边即使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这心里肯定是有怨言的,改日,你随老三亲自登门致歉,不管人家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得受着。”
程立白依言点头:“儿子定会照办。”
程先泽疲惫地闭了闭眼,抽了一口烟,眉头始终不得舒展。蹙眉深思过后,他自顾自地说道:“听说徐管事兄嫂的那个儿子这两年深受烟毒毒害,几次闹得要自杀,如今被关起来了。他们一家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废了实在可惜。大烟这东西真是害人害己,沾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更是沾不得,那是赔命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