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却缓缓开口道:“沈大人一向狂狷傲气,若是有心帮程家洗清冤屈,即便是上面施压,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不过……”
秦钟话锋一变,微微叹息道:“据小婿所知,庐州新知府不日便会上任,届时沈大人手上权力定然会被掣肘,此案也更难办。”
程立平问道:“姊夫知晓新上任的知府为何人么?”
秦钟摇头:“不论是谁,只要是抚台大人举荐的人,对程家来说,皆不是好事。”
程立平听得此话,便有些急了,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他沈钦芝可是李璆的门生兼女婿,他会好心帮我们?”
“老三!”
程立白早已发现老爷子脸色铁青,听程立平这番不敬之言,忙开口呵斥了一声。
程立平忿忿不平地转过了脸,一言不发地坐着。
瞧着老三这副模样,程先泽心中有几分担忧。他用力地磕了磕烟袋,语重心长地说道:“老三,程家不同往日,你的性子要收敛一些,不可再意气用事了!你自小便跟着老二游学经商,素来与他亲厚,他惨遭横祸,你着急难过,我们都能理解。可你若沉不住气,不能为老二洗刷冤屈证明清白,老二岂不是死不瞑目了?”
程立平眼眶微热,看着面目慈善的老爷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孩儿谨记。”
一番商谈后,程先泽又单独留下了程立平,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二奶奶的事,你通知她扬州的家人了么?”
程立平微微蹙眉,面无表情地点头答道:“照着大哥的意思办了。”
程先泽见他这副抵触不满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开解道:“老大的思量是对的。甄家的人再不讲情面,也是老二有错在先,该有的礼节,我们还是得有。至于甄家的人还认不认这个女儿,也是甄家自个儿的事儿,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
程先泽闭了眼,缓了缓,又神情疲倦地道:“老二当年毕竟年少轻狂,做下了糊涂事,才遭到了报应啊!”
闻言,程立平心口猛地一跳。
良久,程立平才开口询问着病榻上的老爷子:“您的意思是……这是孙家的报复?”
孙家是怎样的人家,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晓?且不说孙家在省城盘踞多年枝大根深,近年来更是如日中天,而这一切皆因西太后跟前的红人便有孙家的人。
程立平虽有些心高气傲,却也并非莽撞无脑。细思过后,他又心有余悸地道:“可当年的事不是早已过去了么?”
程先泽深吸一口烟,半眯着眼,脸色凝重地道:“姑爷也说了,省城的烟行是抚台大人亲自查封的。老二生前与他也算是有些交情,即便老二真有贩卖大烟的行径,何以致死呢?当年因二奶奶的事,老二可是逼得他孙家大义灭亲痛失一子,那时我程家风头正盛,孙家不敢做什么,如今有了倚仗,自然要报仇了……若非孙家授意,我想不出老二必死的缘由。”
程立平冷哼一声:“孙家那小子害人不浅,死有余辜!”
程先泽撇嘴,冷笑着望着他,轻轻问:“那你打算如何做呢?”
程立平却是有些不明白老爷子突如其来的问话了,不敢胡乱接话。
程先泽睨他一眼,半是嘲讽半是无奈地道:“你小子除了会逞口舌,全无丁点儿用处!爹卧病多年也没能好好管教管教你,老二纵着你,老大虽会管着你,可也舍不得打你骂你。如今,家里出了事,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收敛收敛性子,在外少惹些事,别再让老大替你收拾烂摊子……等家里的事处理完了,跟老大去了省城,莫要冲动坏了事,乖乖听老大的话!”
近乎乞求的话,听得程立平心口发颤。
这些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自小便不服管教,爹娘几欲打骂,他哭哭闹闹,总有兄长前来求情,爹娘也只得作罢。
曾经的意气风发,在家中遭遇变故后,荡然无存。
而他也正是如老爷子所说一般,除却哀伤叹息,确实无一点用处。
程立平心事重重地从西院出来,撑伞途经长房菊香院时,隐隐有菊香扑鼻而来,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墙脚几盆菊花在寒夜风雪里迎风绽放,傲雪凌霜。
寸土之间,傲骨幽香,片片生机。
花儿尚且能在逆境中求生,程家又如何不能呢?
这一刻,他觉得大哥钟爱的这些花儿格外好看,忍不住蹲下身剥开了花叶上的点点残雪。
陆陆续续有亲朋前来吊唁,程立白为二爷与二奶奶的丧事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歇下来在灵棚里喝过一口热茶,便见徐仲成提着一篮子白菊前来,他忙起身迎了上去。
看到用来吊唁的白菊和挽联,程立白有些糊涂:“前来吊唁的人是谁?”
徐仲成脸上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哀伤:“府中有人看到是芝兰先生父女悄悄送到门口的,只是,送来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程立白接过徐仲成手中的花篮和挽联,细细看了挽联一眼,便道:“让三爷过来一趟。”
徐仲成带着程立平过来时,程立白便将手中的挽联送了过去,蹙眉询问道:“这是芝兰先生的字迹?”
程立平反反复复看了多次,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拿着挽联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一滴泪落在挽联上,墨迹在纸上一点点晕开。
“老三?”程立白未曾料到程立平会有如此反应,满脸担忧地唤了唤他。
程立平垂着头卷起袖口擦了擦泪,而后才抬头看着程立白说道:“是老丈人的笔迹。”
这两日,街坊之间的流言他早已有所耳闻,说什么程家如今遭遇的这一切,皆因迎娶越氏女所致。他气愤恼怒这些谣传者,可人言可畏,他又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对一名无辜的弱女子的恶意伤害呢?
原本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一家人,甚至不求得到那家人的原谅,哪知对方竟前来吊唁,虽未进门,却已表明了态度。
思及此,程立平焦急万分地问着徐仲成:“徐管事,这些东西送来多久了?”
徐仲成默算了算时辰,便道:“一盏茶的工夫。”
徐仲成话音才落,程立平放下手中的挽联,转身跑开了,只丢下一句:“大哥,我去去就回!”
程立白皱了皱眉,虽有不满,却也没有多说,由着程立平一人去了。
一身麻衣孝服的程立平风风火火跑出大院,也不去管街道两旁行人异样的目光,循着熟悉的路径穿街过巷,人来人往中,他焦急四顾,始终不见他又敬又爱的那对父女。
他暗叹一声,转身折回时,听到人群里有人叫唤自己,他不由顿住了脚步。
“三爷是在找芝兰先生?”
程立平闻声看去,一眼便看到了青石板街道上佝偻着背的陈老汉。老人腰间别着锃亮锃亮的铜制烟袋,雪后明晃晃的阳光打在那细长的烟杆上,小小“程”字标识清晰可见,扎得刺目。
陈老汉似乎并未留意到程立平的目光,走近,往他手里塞了一折纸,笑道:“芝兰先生让我给三爷捎个信儿。”
程立平收回方才陡然而生的悲凉心绪,向陈老汉道了声谢,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心的那折纸,久久不能言。
他明白,老丈人是有意避着自己,避着程家。
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离去前,陈老汉大力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烟袋,满脸感激之色:“说起来,这烟袋还是三爷半年前送的呢,用着可顺手了!要我说啊,咱们三爷的手艺,庐州城可是无人能及啊!程家的招牌不会这样轻易就没了!”
闻言,程立平微微笑了笑。
这一趟寻而未果,程立平心中虽有些失落,心情却愉悦了许多。
因为陈老汉的信任与感激,因为那折纸上的鼓励之言。
久逢大雪初逢晴
朗朗乾坤日月明
天地浩然存正气
盼君切切惜寸金
字如其人,玲珑娇俏,不正是他心中的姑娘带给自己的希望么?
程立平步伐轻快地跨进哭声震天的程家大院,心情蓦地沉重下来,胸口却燃着一团名明明烈火,时时刻刻鼓舞着他坚定地向前走。
风雪初晴,前路纵有牵绊阻挠,他都将一往无前!
程立平出门一趟,精气神十足,令家中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为此备受鼓舞。
这几日,程家总是被一股浓郁的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息笼罩着,接踵而来的变故让一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程立平的振作让程立白倍感欣慰,单独找他叙了话,结果却出乎意料。
程立平不会将心爱姑娘的笔迹呈出来,只是言简意赅说了说情况,撇下程立白又去忙碌了。
兄弟两人的对话却被前来送茶的姚春兮听了去,遇上匆匆而去的程立平,她笑着摇了摇头,进屋便对程立白笑着调侃了一句:“老三这孩子不听爹娘兄长的话,却是听媳妇的话。”
程立白却是松了一口气:“能有个人管住他便是好的。照此看来,老三与越氏的亲事须容后再议了。”
姚春兮微笑着点头应和,却又慢慢蹙起眉头,哀叹一声,道:“老三的事有了着落,可姑奶奶与姑爷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啊!你与姑爷也算是多年的好友了,可知晓缘故?”
程立白未曾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索性便说了:“你也知晓,思涵嫁过去这些年了,一直无所出,这也成了她心头的一块病。”
姚春兮点头道:“这个我知晓。前阵子姑奶奶可不就是为着这事在夫家与姑爷闹了不快,这才回了娘家,至今也住了小半月了呢。我只是不明白,姑奶奶张罗着为姑爷纳妾,姑爷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程立白瞥了她一眼,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只是说道:“他们夫妻间的事,旁人也无从过问。你也多劝劝思涵,别总是在子嗣的事上与秦二爷较劲儿。”
姚春兮却是不满地瞅着他,微微红了眼眶:“姑奶奶全是一片好心,他秦二爷不识好歹才害得姑奶奶整日愁容满面的!我嫁过来时,她多么娴静温婉的一个姑娘,嫁了他秦二爷,即便没为他秦家留下一脉香火,可哪里对不住他了!”
姚春兮的性子一直平顺温和,这般轻易动火,实在少见。想通其中关窍,程立白拉过她的手,低声责问:“你冲我发什么火呢?”
姚春兮拭着泪,缓了缓语气,道:“我也只能冲你发发火了。”
程立白受了这一顿无名火,原本有几分不悦,可看到姚春兮依旧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想着这些日子她的劳累与心伤,他也只能暗自叹息。
很快,姚春兮便收起了一脸的悲戚之色,郑重其事地道:“我爹托堂兄送了一对玉雕过来,我拿给你看看。”
当姚春兮小心谨慎地捧出一个四方红檀木小盒放在屋内的案几上时,程立白已走了过去。
木盒内,两枚碗口大小的獬豸玉雕毛发黝黝如丛林、双目炯炯似铜铃,威严姿态显露无疑。
程立白伸手摸了摸一只獬豸的一双眼,玉的温润细腻令他爱不释手。
“你要这一对玉雕作何用?”
姚春兮将玉雕收起,肃容道:“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忠奸善恶,程家蒙受不白之冤,需要这样明辨是非的官员主持公道!”
程立白颇为动容,却是温声道:“我与老三会处理此事,你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便好。”
姚春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徐仲成匆匆前来菊香院时,听闻屋里细微的交谈声,他在门外站定,沉声提醒了一句:“大爷,沈大人来了!”
第三章
沈钦芝今日前来着了一身常服,石青色簟锦暗花绸夹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对襟马褂,脚底蹬一双黑色布靴,进了灵堂便取下头顶的黑色瓜皮缎帽,在二房夫妇的灵位前认认真真地祭拜了一番。
灵堂旁的灵棚处聚集着前来吊唁慰问的程家亲友,沈钦芝从灵堂内出来,只身在附近走动着,不时有人前来搭话,沈钦芝始终微笑而应。
他正暗中观察着周围的人群,忽见人群里蹿出两条人影,倒吓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待看清面前的是程家的两位少爷后,他才缓过一口气,一边整着衣襟,一边开口笑道:“你们家里人多,两位小少爷切莫乱跑。”
面对笑容和蔼的沈钦芝,程业诚心头有些犯怵,垂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又扯了扯身边程业明的衣袖,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程业明撇撇嘴,大力抓住他的手腕,几步走到沈钦芝面前,直言不讳地问道:“我爹说文哥被你关起来了,你什么时候放他回来?我二叔二婶都被你们害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抓我文哥?”
程业明的声音不大,却清脆有力,孩子稚嫩的质问更是令附近亲友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程业诚一直在一旁使劲拉扯着他,抬头见沈钦芝眯着眼笑着,只觉遍体生寒。他拖住仍旧要向前凑的程业明,拽着他一同跪了下去。
程业明顿时便怒了:“诚哥,你做什么?”
他想要起身,怎奈身边的程业诚始终死死地按着他的肩,他比不过对方的力气,只得气鼓鼓地僵硬着跪着。
程业诚看他老实下来,默默松了一口气,又战战兢兢地对着面前一言不发的沈钦芝连连磕头求情:“大人,明弟不懂事,冲撞了您。念他年幼,求您宽大处理!”
沈钦芝依旧是面带微笑地一言不发。
眼前的两位少爷,一人满脸怒气不甘,委屈得眼眶发红;一人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目光却始终坚定澄澈。
沈钦芝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却在想到自家那年龄相仿的小子时,脸色又冷了下来。
程业诚抬头便看到沈钦芝面如寒霜的脸,战栗不已,弱弱地开口:“大人……”
正在前厅接待的程立平闻讯赶来时,见了这幅场景,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拨开人群快步走上前,蹲下身要将人拉起来。程业明顺着他的力起了身,却是程业诚依旧伏首在地不肯起身。
程立平气得大力去扯他:“起来!”
程业诚双手握拳,死死撑着地面,倔强地说:“沈大人没发话……”
程立平气恼地双目圆睁,因拗不过他,只得抬头看着置身之外的沈钦芝,语气不善地问道:“沈通判,不知他们犯了何错?”
沈钦芝神态自若地掸了掸衣袍,一脸无辜的笑意:“两位少爷自己要跪着,本官可没做什么啊。”说着,又向程业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三少爷磊落大义,该不会冤枉是本官欺负你们两个小辈吧?”
闻言,程业明偏头冷哼一声,小声嘀咕着:“虚伪!”
沈钦芝似是没听见程业明的不敬之言,弯腰扶起了程业诚,甚至替他拍打着膝盖处的泥土草屑,俨然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