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钦芝分别后,秦钟在城中寻访了几家琴行,便有些悻悻地回到程家。
回到屋子,程思涵便替他解下背后的琴囊,又为他换下淋湿的衣裳,问了一句:“琴修好了么?”
秦钟摇了摇头,接过程思涵递过的脸帕擦了脸,在将脸帕送还到她手中时,顺势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此处没有合适的琴弦,等回了杭州,再找师傅修修。”
程思涵冷冷地嘲讽了一句:“秦二爷舍得回杭州的家了么?”
秦钟非但不为她的话着恼,反而抱着她说道:“你不再张罗着为我纳妾,我便不会离家出走了。”
程思涵红着脸嘟哝着骂了他几句,秦钟没听清,却也没心思计较。
“我得去一趟大奶奶那儿,也好让她安心。”
程思涵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大哥和老三也不知是否平安抵达了省城?”
秦钟安抚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与沈大人在此拖住孙楷,尽力为他们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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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孙楷,楷念jiē,取《淮南子·草木集》“楷木生孔子冢上,其榦枝疎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之意。
第四章
日落东升,丝丝春寒之气在一片粉色霞光里慢慢消散,谯楼门额上石刻的“白日青天”四字浑厚有力,仿若透着一股正气。
沉闷厚重的开门声打破了寂静的清晨,早已等候在此的平民小贩在淡淡霞光里随着人流不断地涌入城中。
程立白抬头望着朝阳初升下的谯楼旧景,心头一时回想起了诸多往事,不由发出一声感慨:“半年未来了,这里依旧没变。”
身后的程立平听闻这番感慨,内心也是多有触动。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随着人流走动,程立白回头看着程立平,目光温和,微微笑道:“进城后,去菱湖小筑……老二生前定然在那儿留过线索。”
初春时节,菱湖湖畔碧波清浅,春风醉人,出游的佳人才子在暖阳清风里凌波微步,不时从远处的高楼上飘来几声曼妙歌声,如痴如醉。
程立白与程立平进城后径直来到菱湖边的临水小院,守院的老人忙将风尘仆仆的两人迎进了院中,热茶点心细心招待。
“此处只有您留下了?”
来了许久,程立白只见老人进进出出地忙碌,心中不免疑惑。
老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答道:“自二爷去后,这里的人都散了,白玉姑娘也失了踪迹。”
程立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并未过多打听那白玉姑娘的去处,简单洗漱休整过后,叫过程立平,便去了城南街角的一处独门小院里。
程氏在省城的烟行一直都是徐仲成兄长徐伯元在打理,如今烟行被封,徐伯元整日在家唉声叹气,默默在家立了程二爷的牌位,早晚祭拜。妻子徐刘氏眼见着丈夫消沉度日,她一个在家相夫教子的毫无主见的妇人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她正拿了面纱遮脸要出门,听到敲门声忙走到门后,贴着门缝向外觑了几眼,待看清来人后,她顿时激动地放下门闩,眼中蓄着盈盈泪水。
程立白面色和煦地朝着徐刘氏笑了笑:“徐先生在家么?”
徐刘氏瞬间回过神,忙不迭地将人往正屋里请,奉上粗茶后,便喜形于色地道:“大爷和三爷稍坐,妇人这就去找老徐过来。”
“大哥,二哥的死真与徐先生脱不了干系?”见徐刘氏离开,程立平这才压低声音向程立白询问了一句。
程立白默默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简陋的摆设,微微叹了一口气,温声叮嘱道:“具体为何,还是等徐先生来了再问,你也别冲动行事。这段日子,徐先生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随着程立白的目光,程立平自然也留意到了屋中的摆设,再想到进院时所见的一切,这家中早已不如最初那般体面。
“烟毒害人不浅,好好的一个家,如今也沦落到家徒四壁、人丁凋零。”程立白无奈地感叹了一声,“老二行事虽不合常理,却也不是个糊涂人,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老三,你与白玉姑娘接触较多,她是否信得过?”
程立平点头道:“她对二哥有情,可信。”
程立白苦笑:“老二这一生,事事精明,唯独在儿女之情上过得糊涂!越氏是个好女子,你莫辜负了她!”
程立平对于程立白的苦口婆心有些不耐,却依旧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大哥请放心。当务之急是为二哥和咱家洗刷冤屈,儿女情长的事,暂且抛开。”
程立白欣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你懂得拿捏事情的轻重缓急便好。”
这种犹如长辈规劝晚辈的话,让程立平有几分无奈。他本想为自己申诉一番,却见徐伯元夫妇已向着这边而来,他只得收住了话头。
徐伯元踏上台阶跨过门槛,便撩起衣摆朝起身的程氏兄弟跪下了;随后而进的徐刘氏见丈夫如此,也跟着跪在了一旁。
程立白忙上前去搀面前的徐伯元,老人却抓住他的手,一双老眼里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我老徐害死了二爷啊!”
面对痛哭流涕的老人,程立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反而惹得他眼眶微微发热,险些儿落下泪来。
“您请起。”程立白大力扶起徐伯元,又对一旁的徐刘氏道,“夫人也请起来。”
程立白示意了程立平一眼,程立平会意,上前搀扶着徐刘氏坐下。
徐伯元已渐渐平复了心情,看了看低头垂泪的徐刘氏,他吩咐了一句:“夫人,为大爷和三爷看茶。”
徐刘氏温温顺顺地应了一声,擦着眼泪迈着细碎的步伐走了。
茶过几巡,程立白也便将此来的目的说明了,徐伯元脸上隐有难色,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
程立白知晓他的难处,并不催促,却是一旁的程立平耐不住性子,语气急切地道:“徐先生,是孙家与了您什么好处,还是程家亏待了您一家子?事到如今,您还在隐瞒什么?”
程立平的这番质问令徐伯元胆战心惊,慌得他赶紧起身屈身而跪,程立白忙伸过手臂托着他的胳膊。
对于徐伯元的隐瞒,程立平心中有气,口中的话自然有几分不中听。他原本还想发发牢骚,收到程立白的一记眼神,索性闭了口。
扶着徐伯元坐下,程立白态度谦恭地请求道:“先生若能为程家出一份力,立白与程家都会记得您的这份恩情。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徐伯元埋头思索良久,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大爷,不是我不愿说,只是……”
程立白问道:“他们以您的儿子要挟了您?”
徐伯元点头:“早知孙家是别有用心,我当初就该阻止他与孙家的人来往。不然,他也不会因此染上烟毒,更不会害得二爷丢了性命!”
程立平激动地起身:“这么说,真正与外商勾结贩卖大烟的是孙家?”
徐伯元向屋外瞅了两眼,心有余悸地对程立平摆了摆手:“三爷,当心隔墙有耳!实不相瞒,这院外时常有孙家的人来此盯梢,您与大爷前来,孙家的人定然也知晓了……大爷和三爷若还信得过我,我愿出面向官府澄清事实。”
程立白看着神情激动的老人,脸上有几分动容,轻叹一声:“程家记下您这份恩情了,定会全力从中周旋……事情的真相如何,您说说吧。”
他又扯了扯满脸愤恨的程立平,轻言:“老三,坐下。”
程立平晃过神,神色凝重地坐下了。
徐伯元坐着缓了缓神,慢慢地开口说道:“两年前,棣儿突然就抽上了大烟,可是咱们寻常百姓哪里禁得住他这般烧钱?他知晓从家里拿不出多少钱,也便搭上了孙家的线,偷偷找了孙家借钱,直到孙家上门讨债,我才知这孩子在外头闯了祸!孙家的钱不好借,那是要用命来还的!”
说到此处,徐伯元语气愤懑悲痛,却又显得无可奈何。他稍稍顿了顿,又道:“孙家放出话来,若是还不上债,便拿棣儿的命来抵!白纸黑字说得明明白白,即便是告上官府也救不了棣儿一条命!后来,二爷听说了此事,帮忙还了这笔债,可棣儿的烟瘾就是个无底洞!二爷多次慷慨大义施以援手也无济于事,只得劝我将棣儿送到官府戒掉烟瘾,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谁知年后……”
“年后,朝廷颁布新令,严查各大烟行,一旦发现有贩卖大烟的行径,强制查封!”徐伯元痛苦地闭了眼,低声讲述,“二爷一身清正,对大烟深恶痛绝,又怎会沾上这害人的东西呢?都怪我那混账儿子,受了孙家的蛊惑,帮着孙家害了二爷,也害了程家!都怪我……”
程立平打断老人的忏悔,冷声问道:“在我二哥蒙受不白之冤时,您为何未出面?”
徐伯元擦了擦眼角的泪,苦涩地说道:“棣儿因吸食大烟,被官府监-禁了,可他在暗地里也替孙家做了些龌龊事,那是要问罪的,我……孙家说过,只要我不出面,棣儿便能留住一命。我糊涂啊……我万想不到二爷会因此丧命!”
程立平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心中仅存的一丝敬重之心,也在得知真相后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他的眼圈微微泛红,甚至想要直接与孙家对峙,却在听到程立白的一声叫唤时,他才慢慢恢复了理智。
程立白心口松了一口气,转而问着徐伯元:“您可想好了?出面澄清,便是将您的儿子供了出去。”
徐伯元道:“此事棣儿也是受害者,他干的蠢事,我这做父亲的愿代子受过!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废了便废了,只要他能活着……”
明了他的言外之意,程立白的目光黯了黯,沉声道:“难为您了!”
徐伯元苦笑道:“养不教,父之过。”
程立白与程立平并未在此久留,离去后,徐伯元便重新穿戴了一番,对身边的徐刘氏郑重吩咐道:“我去一趟衙门,夫人在家把好门,除了大爷和三爷,谁来也不要开门!”
徐刘氏听得心口一跳,慌乱地道:“大爷和三爷才走,你去衙门做什么呢?”
徐伯元不便与她细说,只道:“你甭管那么多,我自有分寸。若明日卯时我没回来,你记得……”
听了徐伯元的几句叮嘱,徐刘氏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后院,谨慎地闩好了门闩。
而从徐家小院出来的程立平,心中憋着一团火,眼下没了旁人,他忍无可忍,终是满口怨气地问着程立白:“大哥,你就如此信得过那个徐先生?他能为了儿子不顾二哥死活,就能再次为了家人的安危与孙家站在一条船上!”
程立白简短地回了一句:“我信徐先生。”
程立平不满地反驳道:“二哥也是如此信任那家子,最后却落得个含冤而死的下场!”
程立白不欲与他争辩,神情倦倦地道:“在此,与老二最亲近的人便属白玉姑娘,她定然知晓一些事。仅凭徐先生的一家之言无法令官府信任,我们须尽快找到她的踪迹,说服她为老二出面。”
翌日清早,徐刘氏踩着小碎步急匆匆地找到了菱湖,一路分花拂柳,看到那座临水小院时,她便急不可耐地拍了拍门环。
守院老人颤颤巍巍前来开门,徐刘氏道了声叨扰,便低低地问了一句:“大爷与三爷……可起了?”
老人的目光在徐刘氏脸上定了定,直到看清了来人才将人请进了屋子。
“夫人稍待,老奴去请大爷过来。”
徐刘氏心中虽着急,依旧对着老人露出一抹得体宽容的笑容。
待程立白进屋,徐刘氏已顾不得矜持风范,倏地起身,眼中急出了泪水:“大爷,老徐昨日出门至今未回,妇人……妇人实在无法,才惊扰了大爷……”
程立白闻言惊了一惊,稳住心绪安抚道:“夫人莫慌!徐先生出门前说过什么?”
徐刘氏神色戚戚地道:“老徐出门前交代过,若他今日卯时未回,便去寻白玉姑娘。”
程立白听后,一惊一喜:“夫人知晓白玉姑娘的踪迹?”
徐刘氏歉意十分地看着面露喜色的程立白,低声道:“妇人不知。老徐说过,二爷生前爱去寺院礼佛,大爷可去那儿为二爷祈福,兴许会找到线索。”
恰逢寺院斋会,程立白欣然接受了寺院僧侣的邀请,在家沐浴净身后,与程立平一同前去赴会。
迎江寺前,百姓云集,车马塞道,远道而来的四方僧侣齐聚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中,殿堂巍峨,佛音不绝。
程立白虽不热衷于佛事,却也知晓寺院方丈是看在老二的功德上才邀请了他们。在看到身边的程立平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不禁失笑,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坐不住,在寺里随处看看也好。别惹事。”
一句“别惹事”说得程立平面皮发烫。他向人群里孙家人的方向望了一眼,压抑着眼中的怒火,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省得。我去后边转转。”
绕过大雄宝殿,殿堂后的振风塔巍峨耸立,塔顶日光洒落,在浩渺佛音下,如同沐浴在佛光里,使得程立平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
檐角戗脊下铜铃清脆,悠悠扬扬,仿若九天清音。
程立平与守塔的小僧通报身份后,小僧领着他一层层登上塔顶便下了塔楼。
登高望远,北有天柱山山光秀丽,云海翻腾;南有长江水江河浩淼,船只不绝。
景未变,当初陪他游江登山的二哥却已不在。
“三爷好兴致啊!”
来人一身黑色圆领束腰长褂,腰间挂着一杆银制烟枪,一头花白发辫垂于脑后,体态翩翩,目光炯炯,正缓缓向程立平走来。
程立平本是沉浸在往事里,被人扰了心绪,心中十分不悦。而前来的人还是巡抚李瓒,他更是没有好脸色对着来人,冷笑一声,便道:“大人不去听禅悟道,还真是令人意外。”
李瓒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指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大声道:“我泱泱中华大好河山就在眼前,如今却屡遭外邦欺凌盘剥,悟了那些个佛理禅道又如何?能救民水火?能匡复河山?”
程立平嗤笑,暗讽道:“大人戎马半生,却马失前蹄,实在可惜!”
李瓒听出他话语里的讽刺,心思几转,压抑了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冷冷地甩出几句话来:“你与你家二爷一般目中无人!今日看在他的面子上,本官不与你这小儿一般计较,但也奉劝你一句,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