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白见对方松了口,察言观色过后,道:“能解机关锁的正是老二长子,如今被扣押在庐州府衙。”
闻言,李瓒瞟了程立白一眼,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向下塌了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爷打得好算盘!”
喝过一口茶,李瓒平了平心中的怒火,向月霞方丈告辞后,出了寺院便对身边的长随褚斯吩咐道:“命衙门那边协助寺院查明后山走水的缘由,不得包庇!另外,派人给庐州府发文,命孙楷即刻押送程业文来省城!”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顿住脚步,犹豫许久,方道:“给沈钦芝那个不孝女婿送个信儿,命他带我闺女和两个孩子来此住段时日。至于他……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别让我见到他就行!”
褚斯心中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询问了一句:“老爷最后那句话……也要传达给沈大人?”
李瓒不满地瞪着他,背着手道:“原话带给他!”
两人未走多远,程立白便追出来,高声喊着:“大人请留步!”
李瓒在屋里头受了气,没有好脸色给程立白,冷着脸问道:“大爷还有何事?”
程立白拱了拱手,方道:“程氏烟行的账房先生徐伯元昨日去过衙门,至今未归,立白斗胆问一句,大人因何不放人?”
李瓒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此时也没心思计较程立白不太尊敬的话语,转而皱眉问着身旁的褚斯:“昨日徐伯元有来过衙门么?”
褚斯道:“待小的回去问问。”他转而又对程立白道:“大爷放心。老爷诸事繁忙,底下的人有些事不及通报,回去我替您问问。”
程立白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徐伯元去了一趟衙门,竟然连抚台大人的面也没见着!既是没见着,为何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失踪了?
不过,他没有多问,向褚斯拱手作了一揖:“有劳。”
李瓒本也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如今有褚斯替他解决,他也就可以不用去理会这等些微小事。与程立白告别后,他再次提醒褚斯尽快安排庐州那边的事。
沈钦芝一早便接到了家丁送过来的书信。看到是省城来的信,他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随手便将书信交到妻子李绾手中:“你爹的信。”
李绾接过书信,拆开信封略略看过一眼,为难地看着正在整衣的沈钦芝,犹犹豫豫地道:“父亲想我带珧儿和琅儿去省城住些日子。”
沈钦芝从容自若地挽着袖口,淡淡地道:“那便去吧。”
李绾放下书信,幽幽地叹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和好吧。”
沈钦芝笑着对她说道:“这话,你对你爹去说吧。”
李绾被他一句话噎得火气蹭地上来了:“你不去便不去!我带孩子回省城,你一个人过日子去!”
沈钦芝只是笑,整装束发,戴上红顶暖帽便出了门。李绾气得双眼冒水,转身便去打点行装,吩咐家丁备了车马,带上一对儿女启程去了省城。
沈钦芝不知家中事,进了府衙,破天荒地发现孙楷竟早早地到了。
孙楷难得面色凝重地与他议事,不由分说地将一份从省城下发的文书推到他面前,脸色阴沉得可怕,咬牙切齿地说:“本官真是小看了程家!这才几日时间,抚台大人竟然说此案疑点颇多,须重审此案。沈通判功不可没!”
沈钦芝不动声色地看着文书,难得从心底赞同他这个不待见的老丈人的做法。至于孙楷话语里的讽刺与挑衅,他丝毫不在意。将文书合上,他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莫慌。抚台大人字里行间说得明明白白,破解此案的关键在程家大少爷身上,大人便依言行事,去一趟省城,与抚台大人合力破开此案,那也是大功一件。大人在担心什么?”
孙楷暗恨沈钦芝的狡猾。若不是有沈钦芝一直拖着,他早已收回了程家的田契,哪里会突然生出这般变故?
他承认他之前还真是小看了沈钦芝,以为这人除了一身傲骨,别无所长;却不知,在百姓心中,这样廉洁清正的官员才最受拥戴。
暗暗吞下这口恶气,孙楷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笑容,虚心向沈钦芝请教:“孙某愚钝,还请沈通判赐教一二。”
沈钦芝忙道:“下官不才,不敢赐教。”
孙楷明知对方在推辞,也不揭穿,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苦恼地道:“沈通判也知晓此案牵扯到了孙家。以本官的立场来看,孙家其实是他人有心的指摘。所以,本官出面终究有些不妥,还需沈通判代本官代理此案。”
沈钦芝当真有些摸不透孙楷的心思,只得起身应承:“下官定会秉公处理此案,不负大人所托!”
孙楷笑道:“那便辛苦沈通判了。本官即刻发文声明此事,在程氏烟行一案上,由沈通判代理庐州知府一职,即刻启程前往省城,全力配合省城重审此案!”
回了家门,沈钦芝见平常还算热闹的庭院,今日竟没丁点儿人气,不禁有些奇怪。迎面碰上厨房那边的婆子,他逮住那婆子便道:“夫人和少爷小姐呢?还有家里的其他人呢?”
沈钦芝平常与人交谈总会带上笑脸,婆子见主人面无喜色,立马战战兢兢地道:“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回娘家了。其他人……夫人准了半月的假,大家都回家了。”
沈钦芝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婆子再不敢多言,直到沈钦芝离开,她才心有余悸地嘀咕着:“老爷不笑的时候,太可怕了……”
不等她嘀咕完,沈钦芝又折了回来,吓得她双腿一软,亏得沈钦芝及时扶住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她惶恐地抬头,又见沈钦芝温和地笑道:“我因公要出门一趟,这家里麻烦您打理了。”
婆子忙道:“这是老奴的本分。出门在外,老爷多多注意身体,不用挂念家里。”
沈钦芝颔首致谢,回府衙整点一番人马,就等明日出发了。
临行前,沈钦芝约了秦钟在品香茶楼会面;而秦钟知晓了案情的进展程度,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因见席间沈钦芝总是有意无意地蹙眉沉思,他不解,问了一句:“沈大人为何事烦恼?”
沈钦芝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秦钟懂得分寸,没有追问,彼此喝了几巡茶,便各自散了。
案件的转机令程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老夫人更是激动得在祖先牌位前拜了拜:“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程家渡过此次难关。”
不说程家如何如何,却说李瓒因女儿一行人到来的高兴劲儿还未消散下去,突然接到前来协理案件的人系沈钦芝时,他当即便气得破口大骂:“孙楷那龟孙子是存心堵老子的心,忤逆老子的话不说,竟派了沈钦芝来!”
李绾闻讯赶来便听到父亲不堪入耳的话,心口堵得难受,原想进去劝劝,转念一想,抹着眼泪又走了。
她甚至想不明白,曾经亲如父子的两人怎会演变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为女为妻,她处于两难的境地,不知如何劝说势同水火的人,满肚子的委屈积压得她只能整日以泪洗面。
李瓒出屋见到低头抹着眼泪的女儿,追上前,关切地询问了一句:“乖女儿,谁惹你伤心了?”
闻言,李绾眼中的泪水顿时汹涌而出,哭道:“爹,女儿好苦!您能不能不要再与钦芝怄气了?”
李瓒顿时拉下了脸,正要呵斥一番,可看到女儿梨花带雨的面容,话到嘴边滚了几圈,放低语气道:“你许久都不曾带着孩子来看爹了,这次便多住些日子吧。”
李瓒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手才举起便放下了,顿了顿,又问道:“那小子……对你还好么?”
李绾抿着唇轻轻点头:“好。爹,您去忙公务吧。”
李瓒心情郁结地应了一声,抬脚便出了门。
登上谯楼,李瓒眼见一队车马驶向城墙,为首的正是器宇轩昂的沈钦芝。连日的赶路让他整个人看着风尘满身,却始终笑容满面,脊背挺直。
李瓒有些感慨。谯楼下的人正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一身傲然正气像极了年轻时的他,他因此毫不犹豫地将最心爱的唯一的女儿许给了对方。
世人皆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子,他选中的这个女婿却比亲儿子还亲,曾让他在同僚之间出尽了风头。
可谁知,当年一念之差,竟让彼此势同水火,宛如仇人。
时至今日,李瓒已不懂沈钦芝心中的坚持与正义。
一队人马陆陆续续进了城,褚斯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老爷,庐州那边已来了人,老爷打算何时召见?”
李瓒倦怠万分地道:“让他们歇歇吧,明日召见。”
李瓒未在谯楼上多待,下楼便见沈钦芝笔直地立于城楼下,他的脸顿时僵硬下来。
原本打算视而不见,沈钦芝却缓缓上前,躬身问了声好,又问道:“绾绾与孩子可还好?”
李瓒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径直从他面前而过,沈钦芝脸上堆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褚斯左右为难,待李瓒走远,他便悄声对满面寒霜的沈钦芝道:“小姐和孩子们都好,大人请放心。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好好歇着,明日才有精神应付一切。”
沈钦芝扯着嘴角笑着道了声谢,转身跟上了前面的车马。
第六章
春阳初生,春风吹皱一池湖水,细碎的日光在湖面洒下点点碎银,水上鸳鸯紧紧依偎。
程氏兄弟一早便带着石头匣子候在了沈钦芝一行人下榻的驿馆处,却因抚台大人的召见,直至午后,两人才见到一脸寒霜的沈钦芝。而沈钦芝见了等候在驿馆外的两人,一扫脸上的阴霾,转而一脸惊奇地问道:“二位为何不进屋等?”
程立平早因驿馆管事人的傲慢无礼的态度攒了一肚子的气,此刻沈钦芝问出来,他哪里还沉得住气,抢在程立白前头抱怨道:“我们来此拜访沈大人,对方便让我们等着,一口茶水也舍不得呢!看来,沈大人在省城的威信远远不够啊!”
沈钦芝面不改色地笑答:“沈某也只是暂代庐州知府一职,这里不是庐州,被人小瞧也不奇怪。”
程立平见自己方才那番话就这么被沈钦芝不轻不重地接了过去,心头有些恹恹,没有再出言。
程立白见两人没有针锋相对,心头稍宽,又对沈钦芝拱手道歉:“舍弟性子耿直,言语多有得罪,沈大人多多包涵。”
沈钦芝毫不在意地道:“三爷这般真性情,倒也难能可贵。”跨过一道月亮门时,沈钦芝让开身:“二位先请。”
在沈钦芝的安排下,程氏兄弟在偏厅坐着喝过一盏茶,又由沈钦芝领着去了一间简陋的屋子前。
门前上了锁,窗扉紧闭,透不进一丝日光。
看两人面色,沈钦芝小声解释了一句:“大少爷如今身份特殊,本官不好做主,还请二位多体谅。”
程立白道:“沈大人费心了。”
看守的人开锁便被沈钦芝打发走了。
门外的阳光随着木门的打开,大片大片地投进了昏暗的屋子里,一丝日光刺得程业文的眼睛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了眼。他再半开眼眸,赫然发现随着沈钦芝进门的两人正是自己的亲人。他顿时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九连环,一骨碌地从榻上跳到地上,紧走几步,猛地扑到了快步向他走来的程立平的怀中,哭出了多日来的苦楚与辛酸。
程业文依旧一身素白孝服,只在外边披了一件半新半旧的夹袄,脸蛋瘦了一大圈,痛哭流涕的模样似扎在程立白心口的一根刺。
他缓缓走到程业文身后,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沈钦芝叹息一声,默默退出了屋子,只在门外守着。
屋内,程业文收住泪,看着程立平干净整洁的长衫被自己蹭了一身的眼泪鼻涕,顿时红了脸,嘟囔着:“弄脏了三叔的衣服……”
程立平笑着抱住他的肩,毫不在意地道:“管这些身外之物作甚?对了,这些日子,可有人欺负你?”
程业文摇头:“一直以来,沈大人对我多有关照。只是……我听沈大人说过,娘也抛下我与诚弟,跟着爹去了……”
身陷囹圄前,他都来不及见见慈母,从此便天人永隔了。而他,甚至不能在父母灵前尽最后一点孝心。
身为人子,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大伯与三叔,帮助父亲洗刷冤屈。
沈钦芝进屋提醒三人正事要紧时,程立白最先收起了心头的情绪,将随身携带的石头匣子递到程业文手中,眼中满是期待:“业文,你看看,能解开白玉姑娘设下的这道机关锁么?”
对于白玉姑娘设下的这把机关锁,程业文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解开。毕竟,这个本事是父亲身边的白玉姑娘教给他的;而他,学艺不精。
程业文捧着石头匣子端坐于床榻上,拧着眉头看了许久,才看着面前的三人,神色凝重地道:“侄儿试试。”
屋内安静得只听得见程业文摆弄机关锁的声音,一次次的失败让程业文的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来。越是如此,程业文越不愿认输,脑海中演绎了百种解锁的手法,孜孜不倦努力的模样让程立白看得心疼。
“歇歇吧,不急于一时。”
程业文倔强地摇头:“侄儿不累,已掌握了几道关窍,只差最后一道。”
程立白无奈,斟了一杯凉水送到他嘴边。程业文喝过后,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再次抖搂起精神研究起机关锁来。
时间在指尖溜走,随着“喀嚓”一声,生锈的铜锁应声而落,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程业文如释重负地吐出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恭恭敬敬地将落了锁的石头匣子送到程立白手中,喜笑颜开地说:“大伯,锁开了!”
程立白笑着接过,程立平已迫不及待地凑过脑袋来瞧。
石头匣子内嵌着一方红漆木盒,按下木盒上的插销,一本厚厚的蓝色册子安安静静地躺着。
程立白颤抖着双手捧出这本册子,深吸一口气,翻了几页,里面记载的皆是程氏烟行的账目明细,直到半年前,账面上便开始出现孙家的影子,多次大量购买程氏烟草。
与孙家明面上的交易,程立白心中自有一本账本,至于孙家从程氏购买的烟草去往了何处,程立白便不得而知了。而在这账册的最后,却明明白白地列出了孙家购买的最后一批烟草的去向。
程立白看得心惊不已,重重地合上了账册,程立平更是骇然失色:“大哥,二哥既然知晓孙家购买我们家的烟草是为了掺上大烟销往各地,为何要帮着隐瞒?”
“依老二的性情,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打草惊蛇。”程立白道,“老二记下这批烟草去向的时间,正是老二遇害的一个月前。这一个月里,老二回了一趟家,似乎与二奶奶起了一场小小的争执,再来省城没几日便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