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胜院里的那一场争吵,在程家人看来也不过是夫妻间普通的吵吵嘴,没有多少人在意。如今看来,那场争吵似乎另有隐情。
沈钦芝坐在桌边,一边悠闲自在地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兄弟二人的推论,听到此处再不闻任何声响,他慢悠悠地提醒了一句:“父母间的争吵,为人子女的多少知晓些缘由。”
闻言,程氏兄弟不约而同地看向默然不语的程业文。
程业文见瞒不住,只得老实答道:“那天,爹娘提到了舅舅……娘一直求爹放舅舅一条生路,爹答应了……”
程立白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账册,再次翻开;而程立平却道:“甄家那样对二嫂,二嫂还如此维护那位冷酷无情的兄长!”
沈钦芝笑道:“世人又怎会皆如三爷这般重情重义?”他再觑着紧盯着账册蹙眉的程立白,心中似明镜一般,笑着问道:“大爷可是发现这账册缺了几页?”
程立白抬头,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沈钦芝,沉声问:“大人知道?”
沈钦芝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一笑:“只是推测,不敢妄断。大爷是与本官想到一处了?”
程立平听不明白两人的哑语,不耐烦地问道:“你们能痛快点讲话么?”
沈钦芝道:“三爷不是好奇二爷为何要帮着孙家隐瞒么?他不是为孙家隐瞒,而是为了你们二奶奶,将大少爷口中的‘舅舅’摘除了出去,顺便也瞒住了孙家的恶行,最后被孙家反咬一口,白白送了一条命。而你们二奶奶在求二爷时,没想到会因此害死了自己丈夫,无颜再面对程家上下,只得抛下两个孩子随着二爷一道去了……这么说,三爷想通了么?”
程立平深觉沈钦芝的推测毫无偏差,却偏偏不愿相信,梗着脖子驳了一句:“这只是大人的推测,无据可依。”
沈钦芝笑笑,目光溜向程立白:“三爷不信本官,大爷的推断,总该令你信服吧。”
程立白没理会程立平投向自己的目光,心中挣扎几番,双手紧紧攥着账册,终于下定决心走到沈钦芝跟前,坦然对上沈钦芝带着些许探究的眼神。
撩开衣摆,他腰杆挺直地跪下,将装着账册的红漆木盒呈到沈钦芝面前,一字一句地道:“立白代程家呈上孙氏作案证据,恳请大人彻查此事,惩奸除恶,还天下公道!”
沈钦芝正色道:“大爷原本是要将这些证据交到抚台大人手中的,如今改了主意,可想好了?”
程立白笑道:“立白深信沈大人的为人。”
沈钦芝起身接过面前的红漆木盒,抬手扶起了程立白,状似无意地开了口:“沈某尚在庐州时,大奶奶便送了一份厚礼。礼尚往来,沈某不会辜负大爷的信任。”
沈钦芝心中的这份正义,令程立平有些动容。他总认为沈钦芝嘴不饶人、不通情理、骄傲固执;而眼前言笑自如的人,浑身却透着一股浓浓的人情味,在程家寸步难行时,不畏强权,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与孙家对抗。
如今的世道,这样正直廉洁的官员,还有多少?
程氏烟行一案下令重审后,在省城内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之间,城内各个出入口、长江各大码头常有官兵巡逻视察,往来的船只、货商经过一层层严密盘查,确认无问题,方可通行。
而盘查最为严格的自然是各地的烟行和烟草商人。
孙家家大业大,各行各业皆有涉及。沈钦芝按照那本账册的记载,意外发现孙家在程家购买的烟丝大量流入了一家茶肆里。
这座坐落于长江北岸的茶肆在人来人往的窄巷里并不显眼,一杆褪色的红色旌旗招牌上,潦草难认的“万人茶肆”四字上落下点点油污,字迹斑驳。本该是一处门可罗雀的店肆,却偏偏人声鼎沸。
徐伯元在门前来回踱步,一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上褶皱纵横,苦恼不已。
他鼓起勇气向茶肆大门迈了一步,守门的伙计见他是熟人,便咧开嘴笑着问候了一句:“徐先生又来喝茶啊?”
徐伯元讷讷应了一声,态度恭敬地弯腰问道:“我来找孙掌柜的喝茶,你们掌柜的有空么?”
那伙计忙将人往楼上请,奉上一杯热茶,笑容可掬地道:“徐先生稍待,掌柜的招待完前头的客人,就会过来了。您先喝口茶。”
徐伯元道了声谢,等到掌柜孙尧进屋时,手中的热茶已凉透。
孙尧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精瘦精瘦的,一身寻常人家的装扮,似乎较常人更怕冷一些,分明是春日暖阳,看他一身严严实实的厚重装扮,恁是让人有种隆冬飘雪的冷意。
楼下的伙计新沏了一壶热茶送上来,孙尧忙捧了一杯热茶在手,隔着袅袅热气向着对面的徐伯元轻声问道:“徐先生也是熟客了,还是老规矩么?”
徐伯元战战兢兢地向屋内张望着,连连应声:“老规矩老规矩。”
孙尧也不多话,淡漠地瞥他一眼,从容自若地煮着茶。期间,他看对方一直紧张不安的模样,笑着说:“徐先生在怕什么呢?主家那边早已招呼过了,只要是徐先生前来喝茶,一切费用都记在茶肆头上。令郎那边,只要徐先生与孙家一条心,孙家自然会好好照应,不会让他在所里受丁点儿委屈。”
徐伯元千恩万谢,最后,终是鼓起勇气,低声请求道:“尧爷,您能不能与您主家那边商量一下……我……我想见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孙尧目光犀利地射向他,喝下一口茶,悠悠地道:“非是我孙家不信任徐先生,实乃风口浪尖上,不敢冒险。”
徐伯元见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心神不宁地喝完茶便与孙尧辞别了。
孙尧一路笑着将人送出了茶肆,进屋便对身边的亲信低声吩咐道:“与主家那边通个气儿,徐伯元其心有异,让家里人再多派些人盯着,切不可再让他与官府之人和程家人接触。另外,自今日起,终止店内一切烟草交易。”
虽是做好了应付官府的万全之策,孙尧总觉得这几日有多双眼睛盯着此处。一个人坐下喝茶时,这种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向来料事如神,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察觉到不对劲,便重整衣冠想回主家一趟。双脚还未踏出门,就有孙家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徐先生在回去的路上,被官府抓了!”
孙尧似乎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只是缓缓问道:“官府抓人总得有个理由,他们凭什么抓了徐先生?”
那人道:“纵火烧山杀人。”
孙尧恍然大悟,笑道:“迎江寺后山的那场火是徐先生烧的啊!”
言语之中,没有丝毫惊奇,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他接过伙计递过来的平顶瓜皮帽戴上,将挽起的袖口卷下,袖着手正要出茶肆大门,窄巷里突然蹿出浩浩荡荡的一众衙役,不消片刻,便将这条巷子封锁了。
来往的百姓被这般阵势吓得躲在角落里,人心惶惶。
带头负责缉捕的巡检宽腰阔腿,一脸正气,气定神闲地走到负手而立的孙尧面前,亮出一张拘捕令,义正言辞地道:“官府接到举报,万人茶肆涉嫌走私大烟,祸国殃民,今奉命前来封店,店中所有人也跟我走一趟吧!”
这一道拘捕令令孙尧有些措手不及,店内的伙计更是吓得魂不守舍,冲出去几步,转眼就被威风凛凛的衙役制住了。
孙尧一见众人慌慌张张的模样,皱着眉头吼道:“跑什么跑!官爷让你们走一趟,你们就乖乖地走一趟!咱们茶肆做的是正当买卖,怕什么!”
被他这一吼,店中伙计顿时噤若寒蝉,果真老老实实地由着衙役押着走了。
孙尧也不用人押着,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一行人陆陆续续走出巷子,万人茶肆四周依旧有衙役守着,原本躲在角落里的百姓也慢慢地探出了头,难免发出几声疑问。
“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抓了孙家的人?孙家可得罪不起啊!”
“你没听到么?走私大烟!这还是年初那件案子啊,程二爷不也是因此被孙家害得送了命么?这下出来个不怕孙家的人,可真是替我们也出了一口恶气啊!”
“孙家京城有人啊,这件事悬啊!”
“悬不悬,咱们去衙门看看就知道了。”
自程氏烟行一案重审之后,案件的调查皆是沈钦芝在负责;李瓒一面埋怨他目中无人,一面仍是调动了衙内人手协助其开展调查。
而在听到沈钦芝直接调动人手查封了孙家的万人茶肆,并押解茶肆当家人孙尧对簿公堂,李瓒顿时气得七窍冒烟。
原本是要前往监狱审问审问寺院后山走水的主犯,听到褚斯报来的消息,李瓒立马折转身子,沉着脸问道:“孙尧被带去衙门多久了?”
褚斯诚惶诚恐地答道:“有半个时辰了。”
李瓒脚下步伐不停,嘴里仍在气愤地骂骂咧咧:“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孙家的人是随随便便能动的么?”
褚斯有心插上几句话,但看李瓒阴沉如水的脸色,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添上一把火,只得垂着手跟着李瓒的步伐快速走着。
然,走了一段路程,李瓒忽停住了脚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冷哼一声:“管他作甚!由着他去!”
褚斯不由松了一口气。
若一时气急的抚台大人在这个时候找上刑堂,当真不好收场。
他跟上李瓒的脚步,察言观色过后,见李瓒脸上已恢复平静,趁机道:“老爷,沈大人也不是鲁莽之辈,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贸然行动。沈大人前些日子在码头截获了一批货,经查实,是从万人茶肆流出的茶叶,舱底携有大烟;而这些大烟正是掺杂在了程氏烟叶里,流往全国各地。百姓眼中喝茶聊天的茶肆,也只是孙氏大烟交易的幌子。”
李瓒拧眉,沉声道:“那小子出手便拿孙家的直系子孙开刀,凭他的气性,定会一直追查下去。与孙家为敌,非明智之举。”
褚斯能明白李瓒的担忧:“也许,您可与沈大人好好谈一谈……”
李瓒立时瞪着眼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与他没什么可谈的!”
而沈钦芝坐在衙门轮番审问了孙尧一干人后,整理口供时,多次对着孙尧的口供蹙眉深思。
在种种证据和旁人的指证下,孙尧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有口难辩,认罪是迟早的事。孙尧最后能认罪,沈钦芝并不惊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孙尧会将一切独揽在身上,严正声明,万人茶肆走私大烟与孙家无关,与店内一干人等无关,皆是他一人所为。
线索从孙尧身上断开,沈钦芝无法开展下一步行动;而他必须要在暂代庐州知府一职的期间内,尽快彻查此事。
沈钦芝将案情详情备案封好揣进了怀里,正想托个人将案情送往他老丈人过目,忽从外冒冒失失闯进一名狱卒,涨红着脸奔到沈钦芝面前,气喘不定地道:“沈大人,抚台大人让您速去监狱。”
沈钦芝并不想与李瓒见面。
这段时日,两人避免不了碰面,每每都闹得不欢而散。
许是他这位老丈人也并不想见他,索性将手中的权力放空,任他调动衙门中的人。因此,巡抚衙门中人皆知他与老丈人不和,明面上敬着他,暗地里也不知会怎样说笑他呢。
而来此传话的狱卒许久不见沈钦芝回应,抹了抹额上的冷汗,默默吞了一口苦水:“沈大人……”
沈钦芝神情冷淡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狱卒看沈钦芝虽是应了声,却丝毫没有行动的迹象,心中叫苦不迭。
他一个小小的狱卒,谁也得罪不起。虽说他是替抚台大人传话,可直面沈钦芝,他的小腿肚子直打颤,哪里敢去催促,只能是沈钦芝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沈钦芝走出衙门一段距离,发现那名狱卒仍旧死死地跟着他,他摸出怀里的案卷,将其郑重地交到狱卒手中,笑道:“此物非同小可,劳烦小哥务必亲手送到抚台大人手中,如有差错,你吃罪不起。”
狱卒懵懵懂懂,低头看着手中似有千斤重的案卷,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无措。
许久,他才将案卷小心翼翼地收好,追上已远去的沈钦芝,苦苦哀求道:“沈大人,抚台大人还等着您……”
沈钦芝脚下的步伐不停,背对着狱卒潇洒地挥了挥手:“本官须跟紧案情,你如实禀告即可。”
狱卒欲哭无泪,只能怀抱着案卷垂头丧气地回了监狱,向李瓒如实禀告了沈钦芝的言行。
李瓒气得冷笑不止,从狱卒手中夺过案卷,冷声对身边的褚斯吩咐了一句:“好好审问徐伯元,他与孙家到底做了什么勾当?”
褚斯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
出了暗无天日的牢房,李瓒怒气冲冲地回到衙门时,冲衙门吼了一嗓子:“速领沈钦芝前来认罪!”
众衙役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开始组队街头巷尾地搜捕沈钦芝。
待胸中的怒气渐渐平息,李瓒才缓缓地打开了案卷。
翻开案卷,两行端正秀丽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白日照青天,
肝胆留人间。
李瓒的脑海里涌出诸多往事,不禁摇头苦笑。
褚斯捧着一叠状纸小心翼翼地进来时,见李瓒撑着脑袋闭目沉思,模样像是睡着了。褚斯上前,小心翼翼地唤道:“老爷。”
他将手中的一叠状纸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案上,这才谨慎地道:“老爷,寺院纵火案,徐伯元已认罪,至于与孙家的勾当,他有条件。”
李瓒揉了揉眉心,收敛心神,拿过手边的状纸一边看一边问着:“什么条件?”
褚斯道:“他想见徐棣。”
李瓒倦倦地道:“他要见让他见便是。此人与孙家多有接触,前些日子,他更是被孙家的人监-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接触,想来他定然知晓一些孙家暗地里的勾当,程氏烟行一案可从他身上再寻突破口。至于寺院纵火案,单凭一封匿名信指证纵火者乃徐伯元,甚是蹊跷,徐伯元的认罪态度也令人生疑。此案不急,当务之急是程氏烟行一案。”
谈起此事,褚斯犹疑半晌,仍是凑近问道:“老爷,这街上都是衙门的人,听说是抓捕沈大人,这……”
李瓒冷笑道:“不服从命令,谁给他的胆子?他要跟紧案情,如今线索中断,他定会去程氏兄弟那儿。衙门里净是些酒囊饭袋,半天也不见将人抓回来!”
褚斯不由笑道:“老爷若真要问罪沈大人,一句话,他们也早将人带回来了。老爷不惜大费周章捉拿沈大人,是想逼孙家人走下一步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