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业明要追上去,程业诚拉住了他,皱着眉头劝道:“明弟,你还是别去了,她生气了。”
程业明心中狐疑,思及越玲珑方才的脸色,也只得作罢。
程立平在老爷子屋前见到越玲珑时,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玲珑!”
越玲珑只是抬眼瞅了瞅他,默默无言地走开了。此时,程立平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好,转而疑惑不解地看向徐仲成,徐仲成只能无奈地回以一笑,走近,在程立平耳边悄声道:“三少爷。”
程立平回到屋子时,越玲珑正替程先泽按摩着双腿,温柔耐心地询问着病情,程先泽皆是笑着回答着。
“近来腿有些知觉了,阴雨天气时,也有些疼。玲珑啊,照这样下去,我的腿是不是还有救啊?”
越玲珑笑道:“再下几剂猛药,早晚让人给您活络活络筋骨,不能下床走路,动动腿脚还是可以的。”
程先泽心满意足地说道:“我这半身不遂的身子,早已不奢求能下地走路了,在床上能勉强活动活动腿脚便挺好。这也亏得有你啊!”
越玲珑笑而不语,专注地为程先泽上药。程先泽看着她,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见了程立平,他招了招手:“老三。”
程立平上前,低声唤一声:“爹。”
程先泽道:“待会儿送玲珑回去,顺便拜访拜访芝兰先生和越老夫人。”
程立平瞅了一眼越玲珑,看她仍在气定神闲地上药,便应道:“是。”
越玲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交代了几句医嘱,这才收拾药箱与程先泽辞别。直到她走出了西院,程立平才在程先泽恼恨的眼神下追了出去。
程先泽又瞥向正襟危坐的程业文,关切地道:“业文,你受累了,也受苦了,别守着祖父了,去祠堂看过你爹娘后,便去歇着吧。”
程业文顺从地应道:“是。祖父也好好歇着。”
然,程先泽才歇过一会儿,姚春兮便形容紧张地前来。大奶奶一向稳重规矩,这般焦急无措,程先泽并不责怪,而是坐起身子徐徐问了一句:“何事慌乱成这般?”
姚春兮垂首思索片刻,面有难色地道:“越姑娘似乎是……遇上麻烦了。方才衙门里打更的老陈来过,与媳妇说了件事……”
程先泽听她讲话不痛快,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别藏着掖着!”
姚春兮低低应了一声,向床榻挪近几步,低声道:“前两日,孙知府请了越姑娘为他府上的一名厨子看病,那厨子……死了。
程先泽惊问:“是吃了玲珑的药……死的?”
姚春兮点头又摇头:“那厨子虽是吃了越姑娘开的药才丧了命,可越姑娘有一身妙手回春之术,下痢这样的病症又怎会糊涂到闹出人命呢?老陈无意中听到了孙知府与他那随从的话,那厨子是孙知府害死的,想要栽赃到越姑娘身上。”
程先泽登时坐直了身子,双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气喘得厉害。姚春兮忙倾过身子,轻轻顺着老爷子胸口的气,悲悲戚戚地唤了一声:“爹……”
程先泽缓过气来,向她摆了摆手,姚春兮恭谨地端坐回去,犹犹豫豫地道:“衙门里的老陈说,孙知府是……看上越姑娘了,想以此逼迫她就范。”
程先泽蓦地瞪大了眼,气咻咻地道:“他哪里是看上了,分明是要与我程家过不去!简直无法无天!”
姚春兮见老爷子动了气,忙安抚道:“爹,您消消气。总有法子可行的。”
程先泽冷哼一声,气愤地伸手摸向腰间的烟袋,姚春兮赶紧蹲下身为其点火,在一旁徐徐地道:“程家的冤情才昭雪,没有心力再与官府斗了。”
“我明白。”程先泽拧着眉头深吸几口烟,重重地叹息道,“可你也知晓老三的性子,他早晚要知晓此事,那时还得了!”
姚春兮开解道:“老三这一趟出门,性子收敛了一些。您且放宽心,一切有媳妇呢。”
程先泽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地看着姚春兮,缓缓叹息着:“自你进了程家的门,这家里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会有怨言。说起来,程家亏待了你们老姚家的掌上明珠啊!”
姚春兮懂得老爷子说的是哪件事,这些话又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微微红了眼眶,温婉而大方地笑道:“您说哪里话?那时是媳妇不懂事,接受不了女儿夭折的消息,给家人添了许多麻烦。”
程先泽眼中露出几分追忆之色,缓缓吸了一口烟,懊恼万分地道:“我那大孙女确实招人喜欢。是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没能照顾好,才让她误食了那个哑婢准备的食物,从而中毒身亡了……你怪我们也是应该的。”
姚春兮听后默默红了耳根,心里悔恨无比。
程先泽看她这般模样,笑着出言宽慰道:“你不用再为此自责。身为我们程家的媳妇,没有谁比你做得更好了。明儿虽不服管教,却最会讨人欢心,与你那女儿一般招人疼,她若是还在,也与业文一般大了,该嫁人了。”
程先泽说着说着便湿了眼眶,烟雾熏得眼中的泪水藏也藏不住。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而对姚春兮道:“人老了,就爱念旧,也不中用了。给老大捎封信吧,让他尽快赶回来。省城的烟行,日后再作打算。”
姚春兮恭顺地应道:“媳妇这就让徐管事去办。”
程先泽眯着眼,沉默地吸烟,不等姚春兮出屋,他又低声交代道:“择日,送姑奶奶回杭州吧。姑爷回家探病有些日子了,一直未能接回姑奶奶,想来家里也忙。秦家的媳妇,不在家里为夫家分忧解难,长年累月住在娘家,也不像话。这家里更没她能帮上忙的地方。”
姚春兮应承道:“这事……我与姑奶奶商议后,会尽快安排。”
程先泽简短地应了一声,懒懒地挥手让姚春兮离开了。一时间,整间屋子里都萦绕着浓浓的烟雾,挥之不去。
程立平追着越玲珑出了程家大院,看她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得一路不远不近地跟随着。直到出城行至大蜀山山脚下,越玲珑才停住脚步等了他几步,待他上前,她便红着眼眶问道:“你总是跟着我做什么?”
程立平听她语气果真不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送你回去。”
越玲珑乜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抬脚走了。程立平赶紧追上前,询问道:“徐管事与我说,是业明那小子欺负你了?”
越玲珑瞬间红了脸,轻声反驳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我还能被他欺负不成?”
程立平笑道:“那小子鬼灵鬼精的!这家里,除了大哥,他谁也不怕!”说着话,他见越玲珑含着两汪盈盈泪眼,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问道:“你……我……我哪里说错了?”
越玲珑破涕为笑,擦了擦流出眼眶的泪,便向他辞行:“你不用再送了,上了山道我就到家了……你今日方回,还是改日再见我爹娘吧。”
程立平看她几番欲言又止,察觉到不对劲,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微微拧眉问道:“玲珑,此次见面,你总是躲着我,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我能有什么难事!”越玲珑笑着宽慰道,“你还记得你去省城之前,被我娘拒之门外并臭骂一顿的事么?你知晓,我娘的脾气一向如此,因咱俩之前的亲事,她对你……还未消气。你去了只会挨骂。”
程立平低声道:“二哥二嫂去世不久,我尚在孝期,还不能……”
越玲珑顿时急红了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你还是先回去吧。”
程立平抬头望了望郁郁葱葱的山峦,缓缓地点了点头,离别的话未说出口,一身锦衣华服的孙楷正从山道上缓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随从孙安。
见了这主仆二人,程立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越玲珑弯膝正要跪拜,孙楷赶紧伸手扶起她,忙不迭地道:“终归是一家人,不用跪拜我!”
越玲珑吓得连连后退,孙楷又逼近,在她耳边轻而冷地道:“夜里,园子里有本官的一出戏,记得赏脸前去!”
越玲珑咬牙正要回一句,却是程立平忽然上前拉过了她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面对着孙楷,冷冰冰地叫了一声:“孙大人。”
“哟,程三爷也在呢!”孙楷似才看到程立平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正好,本官今晚有一出戏,三爷若有兴趣,可与越姑娘一同前往。”
孙楷也不等程立平的回答,背着手,姿态潇洒地走远了。
孙安见状,看着一脸怔愣的越玲珑,态度诚恳而真挚地道:“越姑娘,大人对你是真心,可千万要赏脸啊!不然……”
“小安!”孙楷转身厉喝一声,“磨磨蹭蹭做什么?”
孙安连忙应了一声,离去前,仍旧对着越玲珑不住地使眼色。程立平看不惯他这挤眉弄眼的模样,面色不喜地挡在了他与越玲珑之间,眼神充满警告意味。
待那主仆二人的身影远去,程立平才转身问着埋首不语的越玲珑:“他说的一家人……什么意思?”
越玲珑道:“你听听便好,不用当真。”
程立平见她不愿坦白,并不逼迫,而是转口询问道:“他约你夜里去听戏,你去么?”
越玲珑神色冷淡而果决地回道:“不去。”
程立平会心一笑,牵起她的手,越玲珑顿时羞红着脸颊垂下了头。
程立平道:“服完丧,我再娶你。你娘对我和程家有了成见,辛苦你多多美言几句。”
越玲珑只觉脸颊发烫,整颗心紧张得扑通乱跳,匆匆应了一声,已听不清他又说了哪些令人害臊的话。正依依惜别时,山道上一声厉喝吓得两人赶紧松了紧握的双手,程立平更是头疼得捏着额角。
山道上的妇人白衣白裙,俨然一副不入尘世的世外之身,姿态曼妙,举止大方,虽身着汉人的平民服饰,面目却是旗人面孔。她面平眼亮,人到中年,满头青丝依旧乌黑发亮,眉宇间却透露着旗人子弟与生俱来的傲然与自信。
妇人正是越阡越芝兰的结发之妻越老夫人。她双臂环胸,步伐稳重轻缓地走近程立平,围着他走动了几圈,目光渐渐犀利。越玲珑上前开口唤了一声:“娘。”话音才落,便收到对方一记凌厉的眼刀子,她顿时噤若寒蝉。
程立平觍着脸张了张嘴,妇人便朝他啐了一口,目光紧紧地锁住了他,眼神如刀:“回来了便上门纠缠我家玲珑!谁给你的胆子!你当她是什么,想不娶就不娶,想娶就娶?做你们这些深墙高院里的奶奶有什么好?不就是束之高阁忍辱负重么?程立平,老娘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你已弃过她一次了,别想再次弃之不顾!”
程立平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骂得不敢还口,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越老夫人不见他给出回应,顿时恼了:“老娘问你话呢!”
程立平再不敢含糊,连忙应道:“是!是!小婿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越老夫人瘪嘴故作冷淡地嗤笑道:“实话与你说吧,孙知府这两日上门提过几次亲了,要不是看在玲珑这傻丫头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我还真就同意了。毕竟人家孙知府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家世才貌,可都比你强许多。”
越玲珑已听不下去,扯住越老夫人的手臂,红着脸催促道:“娘,我们先回家吧。”
越老夫人恼怒地斥道:“急什么!我还有话与他交代,你一边待着去!”
越玲珑偷偷瞅了程立平一眼,悻悻地退到一旁。
而程立平一听对方还有话交代,忙诚心诚意地请教道:“请岳母指教。”
越老夫人冷哂,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程立平依言,凑过脑袋,越老夫人便在他耳边悄声耳语了一阵,顿时在他心中掀起了千层浪,令他双目骇然。
末了,越老夫人才认真道:“我不是在唬你。你若是真想娶玲珑,就得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心里,不论是谁,都不能透露丝毫!”
程立平看一眼越玲珑,神色凝重地道:“请岳母放心!也多谢岳母信赖和成全!我会尽毕生之力护她周全!”
越老夫人哂笑不已:“大话谁都会说!希望你不要食言!”
 
第九章
 
烈日炙烤的长街短巷里,府衙内的衙役三五成群地穿梭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里,蛮横地撞入每一户人家里,口中囔囔叫着:“孙大人有令,每家每户按人头交钱纳税!限三日之内,你们这些人家就算是卖儿卖女,也得把钱凑齐了!”
有妇人苦苦哀求道:“官爷,咱们已交过钱了呀!怎么又要……”
带头的班头猛地一脚踢开扯着自己裤腿不放的妇人,凶神恶煞地道:“要你们交就得交!哪来那么多废话!”他振臂一挥,对身后的一班人吆喝道:“走!去下一家!”
官府突然增捐纳税,满城百姓哀嚎不止,而纳乐园内,依旧歌舞升平。
孙楷一人在屋里比划着戏文里的动作,嘴里咿咿呀呀唱着黄梅小调,孙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孙楷拉着脸厉喝一声:“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孙安吓得双膝跪倒,伏首在地:“小的该死!”
孙楷捻着兰花指,掀起衣摆优雅地坐下,慢悠悠地问道:“长点记性!本官最是讨厌唱戏的时候被人扰了兴致,一个不高兴,可是会死人的!来,说说什么事吧。”
孙安抬头,见孙楷向他招手,他双膝前行,神色慌张地道:“沈通判回来了……在衙里等着向您述职呢。”
孙楷的神色微微一变,拨弄着手指,笑道:“本官今日不得空,让他明日再来吧。”
孙安惴惴不安地道:“沈通判说……说有要事与您通报。”
“嘁!扫兴!”孙楷气得起身,朝孙安吩咐了一句,“备轿!回衙!”
孙安起身跟了出去,在身后追问道:“大人,您不换身衣服回去?”
孙楷狠狠瞪他一眼:“换什么换!今晚准备的戏,本官还要回来继续唱的!”
孙安不敢再多嘴,始终默默无言地跟随在孙楷身后。
“对了,那个厨子的事,安排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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