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衙役看了刑部大堂一眼,孙楷已袖手走了过来,给两名衙役打了个眼色。那两名衙役也不多留,抬着程立平就要走,沈钦芝向前迈一步:“问你们话呢!程三爷怎么了?”
“公然殴打公差,辱骂朝廷命官,这样的刁民,沈通判,你说该打不该打?”孙楷拦住沈钦芝的身子,直面沈钦芝,笑容冰冷,“沈通判不在家休假,来我这衙门做什么?”
孙楷与沈钦芝说着话的时候,程立平已被那两名衙役抬走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
沈钦芝心中愤懑,面上依旧平平,朝着孙楷作了一揖:“下官出城偶遇邢师爷要带这位小兄弟进城,得知他家昨夜遭人屠洗,大人要带他前来对簿公堂,为他主持公道,特来听审。”
孙楷作恍然大悟状,笑道:“沈通判真是忠君爱民的好官啊!既如此,沈通判便入内与本官一同审问审问那惨绝人寰的凶手吧!”
沈钦芝是真不知近些日子来城中发生的一切。孙楷虽说是让他在家休假,却在他家门口派了人日夜盯梢,变相地囚禁了他。而孙楷这么做的缘由,一是为了让他不再干涉他征粮纳税的举措,一是为了一心一意对付程家。
今日难得带家人出城踏青,他乍听这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子,便马不停蹄地往府衙赶。路上,他询问了那唯一幸存下来的赵小四些许问题,对方只答:“我要见了孙大人,让孙大人主持公道。”
沈钦芝顿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猜测这一切也许都是孙楷的计谋。
他再不惜与孙楷虚与委蛇,但却不能放任他再继续残害庐州百姓。
而他万万没想到,西平门外的惨案会与程家大奶奶扯上关系。
他背着手盯着失魂落魄的姚春兮看了许久,唤一声:“大奶奶。”
姚春兮震惊地抬起头,一见是沈钦芝,双目瞬间亮了,却是哽咽不能言。
孙楷很满意沈钦芝见到姚春兮时的震惊,高兴地吩咐了一句:“给沈通判赐座。”
沈钦芝忙转身对孙楷抱拳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站着听便可。”说着,便慢慢走向高堂,在一旁站定。
孙楷却是笑着朝底下人挥了挥手,仍是命人搬了一张官帽椅放在沈钦芝身后:“沈通判的身子金贵着呢,若是累了,便坐下歇歇。”
沈钦芝拱手致意。孙楷重新端坐身子,懒懒地吩咐了一句:“人犯和人证皆已到了,那就开审吧。”
“威——武——”
孙楷瞟了沈钦芝一眼,见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堂下,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一拍惊堂木,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着戏里的唱词腔调,他定了定神,板着面孔想要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些。再一拍惊堂木,他学着戏文里的说辞,半说半唱:“大胆罪犯,你可知罪?”
他这似说似唱的腔调听来有些滑稽,引得堂下的衙役纷纷扭头捂嘴偷笑。孙楷一道眼神扫下来,喝道:“不准笑!”他再盯着面容庄重的姚春兮,清了清嗓子,沉声道:“罪犯程姚氏于本月初六日夜,害死西平门外赵氏一家四口,人证物证俱在,你,可知有罪?”
姚春兮因有程立平的规劝犹在耳边回响,一脸坚定地道:“妇人并未做过害人性命的事,请大人明察!”
孙楷早已意料到会是如此,他胜券在握地冷笑一声:“你要在本官面前装糊涂,本官便让你心服口服地认罪!赵小四,抬头看看,你身旁的这个人你认识么?”
沈钦芝听到这里,对于孙楷的手段已是一清二楚。他瞟了瞟正得意的孙楷一眼,又目不斜视地盯着赵小四。
赵小四浑身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是微微瞟了一眼,便双手撑在地面,惶恐不已地道:“大人,小民……小民见过她,就是她害死了我娘和哥哥姊姊。”
孙楷饶有兴致地问道:“哦,具体说说。不要怕,本官会为你讨回公道!”
听闻,赵小四的底气足了许多,伏首叩谢一声:“小民先谢过青天大老爷!”他又倒豆子般地说道:“小民爹爹被害的那一日,娘本想报官,就是她找上门来,对我娘说,爹爹是被……被大人您毒死的,不是看病的女大夫害的。我娘不信,坚持要去报官,她又塞给了我娘许多钱,还说愿意为我们一家在城中购置一座院子,让我娘给她些时间,她有证据……”
孙楷听到这里有些意外,忙问:“什么证据?”
赵小四老老实实地道:“住在我家斜对门的陈老汉平日里跟我爹走得比较近,他对我娘说,他夜里当差时,亲眼看到是大人您害了我爹,想要以此嫁祸到那女大夫身上。我娘信了他的话,操办我爹的丧事后……”他看着姚春兮,突然指着她的脸,恨恨地道:“她答应过我娘,让我们住进城里去的!昨天白日里,她送了许多小点心来,说是过几日就接我们到城里去,可是……可是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她送来的点心里有毒,我娘和哥哥姊姊吃了当夜就死了!都是她!”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赵小四痛哭流涕,抽抽噎噎地道,“请大人替我爹娘和哥哥姊姊报仇!”
孙楷道:“那是自然。”
姚春兮早已目瞪口呆。赵小四所述并无任何不妥,除了歪曲她用钱和房子安抚他家人的用心、诬陷她用毒害人之外,竟是毫无偏差。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少年,姚春兮仿若陷入了一团泥潭里,想要抽身,却发现越陷越深。
看到孙楷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姚春兮心口一阵狂跳。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竟可以滥用手中的职权草菅人命;而他做这一切,却只是为了报复程家。
明白赵小四许是受孙楷逼迫,她心中的一点不甘与怨念,也不愿施加在这个家破人亡的孩子身上。
“大奶奶如今还有何话可说?”孙楷撑着下颚歪在椅子上,有些幸灾乐祸。
姚春兮道:“妇人无话可说。只是有一事不明,大人如何断定他家人是食用了妇人送去的糕点才毙命的?”
不等孙楷回答,赵小四便满目充血地冲姚春兮喊道:“就是你!我娘他们当天就只吃了你送去的点心!”
姚春兮皱眉,问道:“你没吃?”
赵小四的目光闪了闪,冷哼一声:“我当然没碰过!那些破点心又甜又腻,我才不爱吃这些破玩意!”
这样错漏百出的谎言,姚春兮即便揭穿了,没有证据,也是徒然。
突然,沈钦芝上前,立在赵小四跟前,笑着说了一句:“你连吃都没吃过,竟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不起啊!”
赵小四一时失言,慌乱间,抬头看了看高堂之上似笑非笑的孙楷,心里瓦凉瓦凉的。他不去看沈钦芝探究审视的眼神,屈膝向前爬了几步,哭诉道:“大人,真的是程家大奶奶害死了我们一家,我爹说不准也是被她和那女大夫合谋害死的。请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沈钦芝转至大堂中央,跪地恳求着:“大人,仅凭死者家属片面之词,不可武断定案!这一切皆因府上赵姓厨子的死而起,从此处着手,定能找出元凶!”
孙楷把玩着手中的惊堂木,睨着沈钦芝,笑问:“沈通判觉得本官判错了?”
沈钦芝忙道:“下官不敢。只是,要拿出令百姓信服的证据,大人才能备受拥戴。”
孙楷本不在乎这庐州百姓如何看待他,可近些日子,他动作频频早已引起百姓不满。百姓不满他,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去听他唱戏呢?
他突然觉得沈钦芝的这个提议很不错,既给了他收买人心的时机,又能挫挫沈钦芝的傲气,还能给予程家沉重的打击。
他并不在乎姚春兮的性命,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已。
权衡再三,孙楷一摊手,打着哈欠道:“那就依沈通判之言吧。三日为期,本官……静候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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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加更,节日快乐哟,(●\‘?\’●)
第十一章
牢房里,恶臭熏天,虫蚁老鼠活跃猖獗,饶是越玲珑在山中见多了鼠类虫豸,在这逼仄沉闷的空间里,也被吓得头皮发麻,眼睛都不敢瞟一眼那从脚边爬过的灰色大老鼠。
她此时多么渴望这牢房中能进来一人,能陪她说说话。即便没人,让她抱着自己的药箱,也好过让她在这潮湿阴暗的牢里,无聊地数着草堆里爬过的蚂蚁、提防着角落里吱吱乱叫的老鼠。
初进来时,她坚持要替孙安治伤,牢头因得了孙楷的默许,倒是一直在一旁协助着她为孙安上药包扎。可包扎完后,她与孙安便被分开了,就连她的药箱也被拿走了。
头顶巴掌大的天窗里射进一束光,她跟随着天光射进来的光点从东边移到西边,便知她已被关了大半日了。
昏昏欲睡间,一阵哐啷啷的声响惊醒了她。
牢房的门被打开,她看到两名衙役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了,动作粗鲁地将人扔在了乱糟糟的茅草上。自始至终,她都不敢凑过脑袋去看,犹如犯错的孩子般,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这是孙大人格外开恩,让你们这对苦鸳鸯待在一间牢房里。”
越玲珑正踢着脚边的茅草,许久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她说。牢房再次被锁之后,她看着那背对着她躺着的人有几分熟悉,步伐慌乱地小跑了过去。
“三哥!”
这人俨然便是在公堂之上昏倒的程立平。
越玲珑的眼泪顿时如珠玉落满脸颊。她绕到程立平身前慢慢跪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脉,脉象虚弱,却平稳,她不禁松了一口气。看到他腰下触目惊心的伤痕,她起身奔到牢门处,朝外喊道:“来人!来人!”
当值的狱卒醉醺醺地走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臭娘们,吵什么吵!”
越玲珑急切地恳求道:“这位大哥,这里有伤患,不及时救治会出事的。求求你发发慈悲,将我的药箱借来我用一用。”
那狱卒向牢房里瞥了一眼,漠不关心地笑道:“我知道那是程三爷,打了板子被当成死人送了进来。我们大人交代过了,你要药箱可以,但是要救他……你呀,死了这条心吧!”他连连摇头,十分惋惜又痛心。忽而,他的目光落在越玲珑那张含着盈盈泪光的脸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吓得越玲珑连忙躲开了,想动怒却又忍住了。
那狱卒见她如此,本就有些醉了,更是心猿意马,直言不讳地道:“你的情哥哥也不中用了,你不如从了我,让大爷我开开荤,爷一高兴,保不准能求大人放了你呢!”
越玲珑被他这风言风语说得羞恼不已,骂一句:“你……你无耻!”
狱卒已是心痒难耐,取下腰间的钥匙就要开门。越玲珑大惊失色,环顾牢房四周,也只看到盛放着清水的瓷碗,她毫不犹豫地将瓷碗在墙上磕碎,握着一块碎片挡在了程立平身前。看着狱卒一步步走近,嘴里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她急得满头大汗,将碎片直直地指向他,底气不足地道:“你别过来!”
狱卒邪笑一声:“小娘们还挺倔,不老实!”
他全然不顾那指向自己的锋利碎片,猛地扑向越玲珑,越玲珑忙向旁躲开了。他来来回回都扑了个空,已渐渐不耐烦,口中骂一句:“骚娘们!”又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却是扑到了程立平身上。他正想从程立平身上起来,却突然发现对方竟然睁开了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他浑身一个激灵,还来不及起身,胸口便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楚。低头一看,一块瓷碗的碎片正准确无误地插入了他的心口,汩汩鲜血染红了衣襟。
至死,他都不明白,为何快死的程三爷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他,死不瞑目。
尸体被程立平厌恶地掀开后,他心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大片的茅草,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气味熏天的牢房里,久久未散。
程立平生平第一次杀人,沾满鲜血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
越玲珑扔掉手中的碎片,一步步走到狱卒身前,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登时吓得花容变色,惶惶不安地看向摇摇晃晃站起身的程立平。她的声音发颤得厉害:“三哥,你……你杀人了……”
程立平抓了一把草在手,面无表情地擦着手上的鲜血。许久,他才看向越玲珑,低低地说道:“他该死。”
而那些聚在一处饮酒的狱卒久不见同伴回来,难免有人心中生疑:“姓王的怎么还没回来?”
又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没听见方才那娘们一直在囔囔着‘别过来’之类的话么?姓王的色鬼投胎,又喝醉了酒,这么久没回来,还能干什么好事呢?”
“他娘的!好事都让这王八羔子占先了!”
“跟着咱们孙大人,还怕日后没有女人么?咱们干的是暗无天日的行当,有媳妇跟没媳妇也没什么两样,待在这鬼地方比那出家的和尚还要苦!孙大人可真是菩萨下凡,送进来的女人个个都长得水灵水灵的,还会哄人开心呢!”
沈钦芝领着姚春兮来此,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更是听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不得不说,孙楷收买人心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沈钦芝厌恶地皱眉,清声喊了一声:“这里是看守犯人的地方,你们如此玩忽职守,走失了犯人,谁担当得起?”
众人一贯惧于沈钦芝的威严,纷纷停止饮酒作乐,齐刷刷地起身站好。
沈钦芝不多计较,而是将姚春兮引到众人面前,交代着:“这是程家大奶奶,受人构陷下狱,你们寻间干净宽敞的牢房出来,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道:“是!”
沈钦芝点点头,又问:“越氏与程三爷被关押在哪里?”
众人脸色变了变:“沈通判是想……”
沈钦芝察觉出一点端倪,皱眉道:“怎么?本官问不得?”
一名狱卒忙陪着笑脸道:“哪里哪里。您若是想要过去,小的为您带路。”
沈钦芝道:“本官只是遵循孙大人的吩咐送大奶奶来此,你们先带大奶奶过去,须得仔细招待!”
“小的们这就去办!”
姚春兮临走前,对沈钦芝屈了屈身:“多谢沈大人!”
沈钦芝点头:“大奶奶多保重!记住我说的话!”
姚春兮微微颔首,便跟在一名狱卒身后去了。
沈钦芝扫了一眼酒桌上的残羹冷酒,再看静候在一旁的其他衙役,背着手在几人面前走了一圈,拿起桌上的一杯残酒放到鼻尖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