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孙楷听了,果真变了脸色:“你在耍本官!”
“不敢。”程立白不慌不乱地道,“立白人既已到了,就不会食言,只要大人今日放了我们程家的人,并为内子脱罪。”
孙楷拍案而起,震得他面前茶盏里的茶水晃了几晃,而他却是疼得将手藏进了袖中,板着脸道:“你们商人最是阴险奸诈!”他沉住气,又慢慢坐下,不再摆出一副好脸色,冷冷地道:“本官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谅你也不敢在本官眼皮底下使诈!本官能抓一次,就能再抓一次!小安!”
狠狠地瞪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程立白,孙楷又转头对孙安道:“去衙里传我口谕,程姚氏经查实,无罪,释!越氏大不敬之罪,鉴于态度良好,诚心悔过,释!程立平大不敬之罪,已杖责;失手伤人罪,事出有因,念其初犯,宽大处理,释!”继而,满口怨气地对程立白说道:“满意了吧?”
程立白笑而不语,反而看向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孙安。孙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听孙安嘴里嘀嘀咕咕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回衙门将口谕传给沈通判,让他着手去办!”
孙安苦着脸道:“大人,小的……小的愚笨,记不全……您方才的话。”
孙楷气得吹鼻子瞪眼,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蠢货!记不住,就告诉沈钦芝,让他将牢里的程家人放了!”
孙安被踹得脚骨疼,一跛一跛地开门出去了。
孙楷坐下不情不愿地对程立白说了一句:“大爷就安心等那个蠢奴才带回消息吧。”
程立白一本正经地道了声谢:“多谢大人开恩!”
孙楷极爱听奉承话,即便是违心的好话,他也乐意接受。然而,此刻,程立白这不轻不重的一句道谢,却让他膈应得紧。
“赵家的赵小四,大人如何安置了?”程立白清淡如水的目光落在孙楷脸上,语气不咸不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孙楷却不耐烦地道:“本官的事轮不到你们来过问!”
程立白也不恼,态度始终温和:“立白逾矩了,大人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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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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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孙安急急赶回来时,诚惶诚恐地在孙楷耳边嘀咕了几句,孙楷听后脸色倏地一变,不禁脱口骂道:“这帮畜生!”他又偷偷瞟了一眼程立白,心里突然没了底气,赔笑了一句:“大爷稍坐,手底下有些人犯了蠢事,我安排小安去处理。”
程立白一头雾水,孙楷的态度令他生疑,本想询问询问,孙楷已扯着孙安出了屋子。
楼下的戏已散场,整个纳乐园都沉寂了下来。
孙楷将孙安扯到楼道尽头,双眼不放心地朝程立白所在的屋子看了两眼,见那头没有动静,这才咬牙切齿地道:“本官平日里是太过纵容牢里的那帮畜生了,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了!王舜的事还没让他们长记性,竟敢将主意打在程家大奶奶身上!”他拧着眉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形形色色的人,低声对孙安交代道:“通知园内衙役,加强防守园子各个出入口,只许出,不许进!尤其是沈钦芝那边的人!”
孙安得到命令后,麻利地下了楼。孙楷心中总觉得有事发生一般,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走动,迅速在心中思量着稳住程立白的计策。
离拿到程家的田契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功亏一篑,好歹得在程立白还在纳乐园时,想方设法地哄得他交出田契。
孙楷再回到屋内看到淡然从容饮茶的程立白时,阴沉如水的脸上又堆起真诚友好的笑,拱手朝程立白致歉:“方才小安说衙里有人偷了衙里不该偷的东西,沈通判正在处理此事。大爷,小安已将话带给了沈通判,你们程家的大奶奶和三爷,还有未来的三奶奶,过了午时,待沈通判办理了相应的手续,便可出狱了。”
程立白始终觉得孙楷突然转变的态度十分可疑,可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半信半疑间,他问了一句:“大人所言可是真?”
孙楷板起面孔,怒道:“本官堂堂庐州知府,还会戏耍你程家大爷不成?此事已全权交给沈通判在处理,大爷不信本官,还不信沈通判?午时,若官府还未放人,大爷尽管去找沈通判要说法,本官不担这赖账的责任!”
孙楷不禁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暗自得意,如此一来,程家大奶奶的事便与他无关,而是沈钦芝的责任了。
他看程立白脸上已有了几分松动,趁热打铁地道:“大爷,本官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为你们大奶奶脱罪,就凭这份诚意,大爷还未对本官放下戒心?”
程立白思忖良久,终是点了点头:“既如此,立白也会遵守约定,奉上田契。”他慢慢从衣襟内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田契,正要递到孙楷手中,却蓦地收了回去,盯着孙楷问了一句:“这块地在内子家乡凤阳,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孙楷才将手伸出一半,听闻却是皱了皱眉,收回手慢慢敲打着桌面,道:“官府自有官府的打算。大爷尽管放心,这块地会是咱们庐州百姓的福音。”
程立白压根不相信孙楷会如此好心,也没再多问,将田契推到了孙楷的手边。孙楷伸手正要收起,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喝:“慢着!”接着,便有一名大汉破窗而入。
程立白与孙楷皆是一惊,纷纷站起身来。孙楷快速将田契收进衣襟内,确认此人并非沈钦芝手底下的人,这才厉声对那大汉喊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居室!”
这不速之客头上戴着宽大的草帽,帽檐下如撑起了一重雨帘,雨水哗啦啦往下流,湿漉漉的发辫在脖子上盘了一圈又一圈。他一身青灰色粗麻短褂和长裤上沾满泥水,腰间系着的黑色腰带也因湿透的缘故,服服帖帖地贴在他身侧,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上的草鞋便留下一块块污浊的泥水。
他上前一步,取下头顶的草帽扔在一旁,笑容狰狞地说:“全半白,特来取你这狗官的项上人头!”
孙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不但不惧,反而迈着悠闲的步子向前走了两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嗤笑一声,抬目对上全半白平静刚毅面孔下那双冰冷的眼睛,笑道:“一介江湖草莽,也敢扬言取本官的命?今日你敢来,就别再想着活着离开了!来——”
孙楷正要喊人,全半白身形一动,已是抢身向前,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恁是让他发不出一个音。
“你敢叫人,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全半白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在孙楷眼前比划着。
孙楷憋得脸色通红,说不上话,只能拿眼恶狠狠地瞪着他。
全半白咧嘴一笑,割下自己的裤脚,揉成一团塞进孙楷口里,笑着说:“眼睛也不想要了?”他将刀面往孙楷眼前一晃,吓得孙楷赶紧闭上了眼睛。
程立白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看到全半白找来麻绳将孙楷绑在椅子上,他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要杀他?”
全半白一面从孙楷身上摸出之前收起来的田契,一面回答着:“这狗官害人不浅,今日我就来替天行道!我得沈通判青睐,跟着来了这庐州,总得做些什么报答沈通判的知遇之恩!”他站在程立白跟前,将田契恭恭敬敬地交还程立白:“这是您程家的东西,千万不能落入这狗官手中。大爷,我是奉沈通判之命,前来通知您,大奶奶在牢里出了事,情况有些不妙,您赶紧过去看看!”
程立白接过田契的手一抖,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全半白脸色晦暗,目光如蛇蝎地盯着孙楷,咬牙道:“大奶奶被他手底下那帮猪狗不如的畜生辱了清白,撞了墙,如今人还未醒过来。”
程立白一听,双腿一软,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他看一眼目光欲裂的孙楷,再对全半白抱了抱拳,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人命如草芥。
世道如此,程立白早已看透。为家人,他可以委曲求全,百般周旋。而孙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有多少人命毁于他手。他痛恨这样草菅人命的官员,却没有全半白抛弃一切为民除害的勇气和觉悟。
如今,与他相伴十几载的妻子却惨遭奸人陷害和凌-辱,什么仪态举止,他早已顾不上。早间对儿子的承诺,更是让他深感自己的无能,他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他殷切期盼的眼神?
孙安吩咐好一切,将各个出入口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忽看到院墙外有枝桠伸进来,他走近发现墙根处有几处被大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脚印,当即大惊失色。
他赶紧吩咐身后的衙役:“快!找两人将墙外的树砍了!剩下的人再随我多找些人手过来,大人可能遇到危险了!”
跟在孙安身后的衙役顶着大雨到处巡逻,心中本已多有怨言,看他又疑神疑鬼的,当即就有人冷嘲热讽:“大人乃朝廷命官,谁敢上门找事?”
孙安被人一句话堵得说不上话来,也只得作罢。
大门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急急离去,他又上前询问着守门的衙役:“方才出去的是谁?”
“程家的大爷啊。”
孙安挠了挠后脑勺,暗自嘀咕了一句:“大人的事办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上楼,在门外叫了几声“大人”,始终没人应。抬手正要推门而入,面前的门被人从里打开了,孙楷身板笔直而僵硬地站在门后,紧绷着脸说道:“本官在为新戏做准备,你在门外好好守着,谁来也不让进。”
孙安有些奇怪,垂着脑袋弓着身子应了一声:“是,大人。”
屋门再次从里被锁上,孙安忽听一声巨响,紧接着又听到孙楷咒骂的声音:“你出尔反尔!说了本官若按照你的吩咐做,你便放了本官……”
孙楷话音未落,全半白便一脚狠狠地踩在了倒地不起的孙楷胸口上,用绳索紧紧绑住他的双手双脚,冷笑道:“出尔反尔?对付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门外,孙安焦急地喊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孙楷正要开口,全半白已抢先答了:“大人在对戏,你在门外守好门,别囔囔!”
门外的孙安果真安静了。
孙楷见孙安被这歹人的三言两语就哄骗了,心里气得牙痒痒,也便不再指望他这个蠢笨无用的奴才,而是红着眼道:“本官乃老佛爷钦点的庐州知府,你敢动本官……”
啪!
啪!啪!
全半白不给孙楷说话的机会,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接连扇了三个耳光。
“嘴还挺硬!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我就给你个痛快!”
他举起匕首正对准孙楷的心窝子刺去,门外却接连传来两声猛烈的撞击声,紧闭的门突然被人从外强行破开了,孙安那瘦小的身子就这样扑倒在屋内。他一见孙楷此时的处境,早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屈身撞向全半白的腰侧。
全半白因孙安的破门而入分了些心,没提防他又会扑向自己,闪身躲开之际抬脚踢在了孙安的腹部,孙安顿时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眯着眼见全半白绕过他径直去了门边,一路爬到孙楷脚边,一边替他解着绳索,一边催促道:“大人,小的拖住他,您……您快逃!”
孙楷许久不见再有人进来,心里燃起的一团火瞬间熄灭。在双手双脚得到自由后,他一脚踢开孙安,骂道:“蠢货!你不知道叫人上来么?”
孙安道:“小的见情况危急,怕来不及……”他见全半白锁好门一步步走来,赶紧起身拉扯着孙楷将人往里面推,急急地催促着:“大人,您从窗子逃走!”
孙楷丝毫没有犹豫,抬脚便向内室跑去。
全半白见状,怒喊一句:“狗官,休要逃!”他一脚踢飞拦路的孙安,才走了两步,右脚又被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甩不开,又用左脚去踢打缠着他不放的孙安,边踢边骂道:“狗奴才,老子连你也一块宰了!”
全半白举起匕首,直直地插进了孙安的背部,顿时血如泉涌。
他抽出匕首,来不及擦干匕首上的血渍,抽脚要走,依旧挪不动。他低头一看,却见孙安的口中不断有血水涌出,那双眼瞪得滚圆,倔强地盯着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不能……让你得逞!”
全半白被他这双眼睛瞪得有些失神。
而孙楷逃进内室开窗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勇气从高处跳下去。他急得四处乱转,听闻身后沉重而缓慢的脚步,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转身,一团黑影便向自己砸来,他本能地避过,却在看清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自己的随从孙安后,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小……小安?”
孙安抬头,蠕动着双唇,断断续续地催道:“大人,快……快逃……小的没用……”
孙楷的房间,除了孙安和孙楷接待的人,几乎无人可入。孙安明白,即便这屋子里有再大的动静,旁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他不知道是何人要杀孙楷,也想不通是何人有胆量杀害朝廷命官。他感觉很疼,疼得他几欲昏过去,可,他还不能闭眼。
他得护着他的主子。
“大人,快跑……跑啊……”
孙安凭借着毅力一遍遍地催促着孙楷。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将房间的一切声音卷走、吞没。
孙楷失魂地看着孙安慢慢阖上的双眼,一瞬间似乎有人拿着刀片一刀一刀地割着他心头的肉,让他眼眶湿润,嗓子如被巨石堵住,恁是发不出一个音。
而孙安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嘴里依旧在念着:“逃……”
孙楷从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天,从未想过孙安有一天会突然死掉。
他可以打他骂他,却不允许旁人如此对待他,更无法容忍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
因他沉迷戏曲,不思学业,屡教不改,被家人赶出家门后,是孙安一直陪伴着他,听他唱那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戏文,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心。他们一路从荆棘泥地里走过来,没有孙安的陪伴与鼓励,他不会得到西太后的赏识,更不会有今日的他。
自幼被赶出家门,他便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要凭借自身所长,让家人承认他的本事,风风光光地接他回家。
他如愿所偿地回了孙家,也如愿所偿地让那些瞧不上戏子的世人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无知。他是人前卖笑的戏子,也是西太后亲封的朝廷命官,让世人只有瞻仰伏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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