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立白微微颔首,心中亦是有千言万语,却也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一路多加小心,回去与我报个平安。”
临别之际,程立平反倒有些怀念那个总是苦口婆心规劝他的大哥。他明白,对方留下来并非只是为了打理此处的程氏烟行;不过,程立白不说,他也不会追问。毕竟,这些年来,程家偌大的家业是大哥一人鼎力支撑着,即便大哥早已将在外的一切生意交给二哥打理,而二哥也是事事精明,敢想敢做,可若没有大哥时时的警醒与提点,程氏哪能安然地走到今日?
看着程立平一行人的车马走远,程立白默默在城外伫立了片刻,一直候在城楼下的褚斯见状缓缓地上前,轻声提醒了一句:“大爷,老爷在谯楼上等着。”
程立白与褚斯见了一礼,卷了卷袖口,强打着精神登上了谯楼。
谯楼上,李瓒懒洋洋地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身边的红木茶几上摆放着李绾新作的寸金烘糕。李瓒随意拈起手边的一块烘糕慢慢咀嚼,看着急急前来的程立白,他放下手中的案卷,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程立白上前对着李瓒拱手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地道:“不知大人此番叫立白前来,所为何事?”
李瓒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懒懒地举起案卷翻看着,不紧不慢地说着:“本官是看大爷辛苦奔忙了一夜,想着让大爷就近歇歇脚。你程家的冤情已昭雪,程业文业已释放,大爷只管安安心心在此重整你们程氏烟行,旁的事,自有官府处理。大爷,来,坐下吃点心!这是小女亲手做的你们庐州的特产,味道还是不错的!”
程立白默默看了看李瓒,再次行了一礼后便依言坐下了,在李瓒的眼神示意下,微微含笑着拈起手边的一根寸金。
镀满芝麻的寸金糖酥脆可口,确实有着家乡的味道。
吃完一根糖,程立白笑着对正吃着寸金糖的李瓒说道:“大人的牙口令晚辈羡慕。”
李瓒眼皮也不抬地笑着回了一句:“大爷这是在埋汰本官?”
程立白忙起身,回道:“立白不敢。”
李瓒合上案卷,冷哼一声:“不敢?本官可是听说大爷深夜敢一人探监呢!没少花银子打点吧?”
程立白道:“立白原想获得大人批示再探监,因大人家中家宴,不便打扰,这才逾了矩。”
李瓒并非真心要问罪,话到此处也不再兜圈子,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那么,大爷可从徐伯元嘴里问出了什么?”
程立白拱了拱手,短而有力地陈述:“启禀大人,徐先生其实无罪。”
“大爷何出此言?”李瓒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吃着点心,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官知晓大爷素来仁厚,可也不能因为徐伯元在您烟行里做过事,您就包庇于他。寺院后山纵火一案,犯人徐伯元已画押认罪,大爷还想为其翻案不成?”
程立白默然不语,从衣襟内摸出一方烧毁半截的袖襟和一册写有“程氏烟行”字样的账册,谨慎而慎重地放到李瓒手边的茶几上。
李瓒的视线落在茶几上,袖襟是女人的样式,账册看着也只是一册普普通通的烟行账本。他望一眼程立白,程立白正色道:“账本是徐先生做的,大人可与先前的匿名信比对字迹。袖襟……是月霞大师在白玉姑娘屋内寻到的,上面有大师的呈词,请大人过目。”
寺院纵火一案,李瓒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对于程立白急于为徐伯元开脱罪名的做法,他多有不满,却仍是耐着性子说道:“大爷,是这样的,在元凶未落网之前,徐伯元还不能释放。您也知晓,你程氏烟行一案干系甚大,白玉姑娘也牵扯其中,至今生死不明,只有查出了寺院纵火案的元凶,真相才能大白。”
李瓒的推托之词,程立白无力反驳。他明白,李瓒不是沈钦芝,他有自己的思量与立场,即便没有任由孙家在此为非作歹,但是对于孙家的许多行为,只要还在他的原则范围内,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方的话已说到此种地步,程立白也不多加为难。
在这样的年代,民与官斗,永远只有一个下场。
老二的死便证明了一切。
想通了此中关节,程立白退了一步,请求道:“官府之事,立白不便过问。只是对于徐先生的儿子,大人可否放了此人?”
李瓒道:“放人倒是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本官还需留着他。”
见程立白的眉心紧蹙,李瓒连忙安抚道:“大爷放心,在本官这里,徐棣不会有性命之忧,反倒是放了他,会有些不妥……”
程立白不解:“此话怎讲?”
李瓒道:“二爷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你们二爷先前送他进戒烟所本是好心,谁知却让他怀恨在心,帮着孙家害了你们二爷。他再进戒烟所,是孙家送过来的,让所里的人好好关照着呢。这小子如今倒有些乐不思蜀,处处都念着孙家的好处呢!本官若是批准了大爷的申请,怕是会害了大爷。”
对于陷害了老二的徐棣,程立白做不到原谅。但是,观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徐棣也不过是孙家的一枚可留可弃的棋子,何其悲哀!他既然承诺过徐伯元,会尽力为其子争得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
听李瓒的口气,他知晓徐棣目前不会有性命之忧,也算是放了半个心。只是,徐伯元将寺院纵火一案全揽在自己身上来为儿子犯下的错赎罪,其心令人动容。
程立白在谯楼上又小坐了一会儿,离去前,李瓒略带不满地质问了一句:“事到如今,大爷似乎是忘了答应过本官的一件事儿了。”
程立白细思片刻,便明了过来:“舍弟寒舍随时恭候大人大驾光临。”
李瓒满意一笑:“大爷奔波一夜,本官今日便不叨扰了,改日大爷可别吝啬啊!”
程立白恭敬地道:“一定。”
褚斯上楼见李瓒一人对着满盘的点心发呆,上前唤了一声:“老爷?”
李瓒从思绪里惊醒过来,随口问道:“小姐和孩子们呢?”
褚斯悄悄瞧了一眼李瓒,看对方满脸心事,他弯下身,低声道:“小姐和孩子们在驿馆沈大人处。”
李瓒落寞一笑:“这女儿啊,心里终究还是向着丈夫一些。”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指了指茶几上的点心,无力地吩咐了一句:“收起来,回衙吧。”
 
第八章
 
庐州府衙内,孙楷一面翻着省城发来的案卷,一面哼着小调,待看到案卷上有关“孙尧”的供词时,他口里的调子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冷冷地笑了两声。
他合上案卷,仰身靠在了身后的摇椅上,右手轻轻捏着发辫的辫尾,喃喃自语:“孙尧还真是傻啊!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那可是死路一条呢!死了……死了好啊!”
孙楷的眼神突地变得狠戾,猛然坐起身,朝外大喊一声:“小安!”
孙安闻声慌慌张张跑进来,躬身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孙楷望了望天色,伸了个懒腰,倦倦地道:“去纳乐园通个气儿,本官今晚要登台,让那边准备一下。”
孙安不敢多问,应一声:“是,小的这就去办。”
孙楷懒懒地点头,忽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出屋的孙安:“前几日让你调查的那个女大夫,有消息了么?”
孙安回身,恭敬地道:“大人,小的已为您打听明白了。那女子正是前段日子街头巷尾传言的那位还未过门便害得程家鸡犬不宁的越氏女,程家老爷子的腿也一直是她在医治……”
“有意思!有意思!”孙楷喜不自禁,忙对孙安吩咐道,“程家……这样,你替本官请那女大夫前来看病。”
孙安不解,凑近问道:“大人,您病了?”
孙楷横目冷对,正欲开口骂他一骂,转念,又改口笑着点头:“正是,快去替本官请了她来!”
孙安愈发不解了:“大人,这城中也有大夫郎中,那女大夫住在城外,这一来一去怕是会耽误了大人的病情。”
孙楷气得破口大骂:“让你去请你便去请,哪有那么多废话!不开窍!”
孙安战战兢兢不敢再言,领命匆匆出了府衙。可喜的是,在他经过程家大院时,正遇上徐仲成送了一名女大夫出来,他暗中躲在街角候了片刻,待那女大夫离了程家大院,他才急忙追了上去。
“越姑娘!”
越玲珑身段娇小玲珑,即使荆钗布裙在身,也透露着一股干净清爽的美丽。她眉眼温柔清亮,笑容亲和明媚。扶着肩头的药箱,越玲珑转身对着追赶上来的孙安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对着越玲珑这样亲善的面孔,孙安在心中酝酿了许多恶狠狠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他摸了摸后脑勺,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姑娘,我……我们大人找您前去看病,您……您得空么?”
越玲珑轻笑一声,便道:“既然病了,我便过去看看。请带路。”
两日后,一辆车马在晨光下缓缓地驶进了庐州城内,一路疾驰地驶向了程家大院。
程家遭此一难,日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徐仲成听闻动静开门来看,见门前停了一乘车马,心中生疑,快步走下台阶,待看清与那车马交谈的人系谁后,他难以置信地唤道:“三爷?大少爷?”
程立平忙着与那车夫算车马钱,闻声只是笑着向徐仲成点头致意;程业文却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徐管事。”
徐仲成见了程业文便猜到程家蒙受的不白之冤已昭雪,他顿时泪水潸然,一面用衣袖擦着泪,一面将门外的叔侄迎进了门。
院中路过的家丁仆人见两位主子安然无恙地回来,早已知会了各个房里。叔侄两人才在前厅内歇下脚,日日对着祠堂祷告的老夫人和陪在老爷子身边的大奶奶与姑奶奶先后赶了过来。老夫人抱着许久未见的孙儿痛哭了一场,又对程立平嘘寒问暖了一阵,问着问着又嘤嘤哭泣起来,众人劝了一阵,老夫人方才止住了哭声。
她拉着程业文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摸了摸他的脸颊,心疼不已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祖母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子啊!”
程业文乖巧温顺地应道:“孙儿谢过祖母。”
老夫人含着泪点点头,又拉过程立平的手,将人细细打量一番,欣慰一笑:“程家能保住,亏得有你和老大!老大一人留在省城……没事吧?”
程立平笑着安抚道:“娘尽管放心。大哥行事向来稳妥周到,待省城事了,他也便回了。儿子此番回来,正是大哥授意,让爹娘和家里人安心。咱们程家保住了!二哥的冤情也澄清了!”
这一刻,压在程家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众人也得以松了一口气。
“文哥!”
一声声欢喜激动的叫唤声由远及近,程业明与程业诚相继奔来,黏着程业文叙了叙兄弟情,两人一肚子的话没说多少,却是姚春兮笑着对老夫人提议道:“娘,让老三和业文先去西院见见爹吧。”
老夫人此时方才醒悟过来,连连点头应和,劝着拉着程业文不放手的两个孙儿:“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啊,我大孙子受了好些日子的苦,快让他见过你们祖父,好好休息休息!”
两人依言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程业文与程立平随着徐仲成离开了;而程业明却小声在程业诚耳边嘀咕着:“诚哥,祖母对文哥是不是格外偏心?”
程业诚并未附和他的话,只是腼腆地笑了笑。
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可程业明在她眼皮底下说的悄悄话,她还是听得分明。她唯恐这小孙儿多想了,忙抱过他的身子,笑着训斥道:“这会儿倒会计较这些了,前些日子是谁哭着囔着要文哥的?”
程业明被说得哑口无言,吐了吐舌,跳出老夫人的双臂,转而拉过程业诚的手,故作乖巧地道:“我与诚哥去看望祖父。祖母,您近来身子不好,多歇歇,家里的事,有我娘在呢。再说,三叔回来了,三婶日后进了门也能帮衬着些。”
老夫人宠溺地摸了摸两人的头,叹道:“就你嘴最甜!好了,去祖父那边看看吧!祖母还要与你娘和姑姑说说话呢!”
程业明拽着程业诚走了一段路,程业诚停住步伐,犹犹豫豫地道:“明弟,三叔与文哥和祖父商量正事呢,我们还是别去捣乱了。”
程业明顿时不高兴了:“诚哥,咱俩也不小了,大人的事,我们也可以参与。”
程业诚依旧不愿挪动脚步,低头道:“明弟,其实我……我……我想念书,将来能……出人头地,不想……”
程业明反而不解了:“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我们父亲一样?”
程业诚点头,眼中已藏了满眶的泪水,声音哽咽:“若将来我做了官,也没人敢随意欺负咱家的人了!明弟,你可千万别笑话我!”
“我怎会笑话你呢?”程业明狠狠一拍程业诚的肩,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满脸骄傲赞赏,“诚哥,有志气!”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有人叫道:“二少爷,三少爷。”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来人正是挎着医药箱笑得一脸温善的越玲珑。见了越玲珑,程业明便喜滋滋地上前,拽着对方的胳膊撒娇般地道:“三婶,您可算来了!”
越玲珑羞红着脸跺了跺脚:“不许乱叫!”
程业明凑上前,贼兮兮地笑道:“我三叔回来了,在我祖父屋里呢,三婶过去了就能见着我三叔了。”
越玲珑见他越说越不着调,又气又恼,对着七八岁大的孩子恁是说不出狠话,红着脸支吾了许久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一路上听着程业明“三婶三婶”的叫个不停,她羞恼万分,好在徐仲成此时走了过来,笑呵呵迎向了她:“越姑娘,你来了。老爷正念叨着你呢!”
越玲珑礼貌地回道:“我这就过去为老爷子看看。”
徐仲成忙将人往西院请,口中还说着:“我们三爷回来了,越姑娘也可见一见。”
越玲珑再次闹了个大红脸,偏偏又有程业明在一旁添油加醋,他大人模样地看着徐仲成,道:“徐管事,您对我三婶太见外了!什么越姑娘,是三奶奶!”
“三少爷!”越玲珑娇斥一声,瞪着眼道,“不许胡乱说话!”
说着,她也不再多费唇舌,绷着脸对怔愣的徐仲成道:“徐管事,我们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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