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平丝毫不领情,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大人教诲!”
李瓒出身行伍,性情急躁易怒,虽多年未经战场,身上少了些许戾气,但本性难改。他看在程二爷的面子上,好声好气地规劝这一位后辈,对方不但见好不收,反而处处冷言相讥,他哪里能按耐住脾气。
当下,他怒目圆瞪,健硕有力的身躯往程立平跟前一站,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容侵犯的傲气。
“程家小儿,你出口侮辱一省之巡抚,乃是大不敬之罪!本官若要治罪于你,你认为凭你们程家能保住你么?”
程立平紧了紧眉头,声音低而冷:“大人要治罪便治罪,别扯上程家。”
李瓒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慢慢收起了一身的戾气,沉声道:“你们二爷死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别扯上程家……却偏偏要扯上一名爱慕他的女子。”
程立平惊问:“大人是说白玉姑娘?”
李瓒显然还在为程立平先前的不敬,对他心有怨恨,冷着脸并不回答他。
程立平撇撇嘴,因被李瓒打扰了观景的兴致,也不多待,却听李瓒在身后提醒了一句:“程二爷的那位相好……根据本官这边的搜查结果来看,她从未离开过。”
听闻,程立平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却依旧满是警惕地道:“大人好端端地查一名弱女子做什么?”
“弱女子?”李瓒回身,眼中精光乍现,笑道,“跟着程二爷的女子,又岂会是一无所长的弱女子?三爷这般紧张,想必也在找白玉姑娘吧?她手上掌握着事关孙家和程家生死命脉的东西,若是落到孙家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程立平道:“大人也是孙家的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此话一出,李瓒顿时怒了,义正言辞地说:“本官乃朝廷命官,是朝廷的人!甭管什么孙家程家,本官只信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既然证据指明向了你程家,查封你程氏在省城的烟行,勒令你们交出田契,本官不过是秉公办案!”
程立平有心据理力争,忽听身后传来一道“阿弥陀佛”的佛号。
只见一位面宽耳大、慈眉善目的年过不惑的和尚步态从容轻缓地上前,双手合十,朝两人微微弯了弯腰:“两位施主,佛门之地,还请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各退一步,切莫伤了和气。”
见到前来的月霞方丈,李瓒也不摆官架子,态度温和了许多:“李某无意冲撞佛祖,得罪之处,还请方丈见谅。”
若论起年龄辈分,在世俗之中,李瓒也称得上是长辈,却偏偏极其敬重眼前的这个方丈。
而月霞方丈看李瓒态度良好,也不多加为难,转而面向程立平,微微一笑:“小施主,是否愿意看在老衲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
面对德高望重的月霞方丈,程立平心中纵使有诸多不愿,也不得不退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弯腰:“是晚辈扰了佛门清净,愿领罚。”
月霞方丈点头:“既如此,那你便随老衲去佛祖前忏悔吧。”
程立平瞬间傻了眼。他方才不过是与这和尚客气客气,对方竟然就当真了,他此时真是有苦难言。
李瓒见程立平苦着脸,心情大好,在旁添油加醋地道:“三爷真是好造化,能得月霞方丈一场佛缘,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说完,他并不看程立平不善的目光,背着手大笑着下了楼,惹得月霞方丈在他身后不停地劝诫:“大人,庄重庄重!佛门之地,切莫喧哗!”
追赶到塔下时,哪里还见对方矫健如风的身影,月霞方丈登时气得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个老不休的!”
奈何不了位高权重的李瓒,月霞方丈自然记得跟在身后的程立平,面容严肃地招呼一声:“小施主,随老衲去礼佛吧。”
程立平心中叫苦不迭,口中央求道:“大师,晚辈兄长在殿前听众僧讲法,可否容晚辈先去禀告兄长?”
月霞方丈神神秘秘地道:“阿弥陀佛,小施主随老衲走一趟,便能见到尊兄了。”
从月霞方丈模棱两可的态度里,程立平瞧出一点端倪,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月霞方丈笑得不动声色,做出请的手势:“小施主,请吧。”
第五章
迎江寺内多松柏绿竹,苍翠挺拔,亭亭如盖。
前行的路愈走愈僻静,对程立平来说,也愈发熟悉,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寺院后山有处隐蔽的小院,院中青竹是院中主人亲手种植。他曾随主人来过多次,每每都要住上几日,此处倒是个清净养心的好住处。
此时此刻,程立平已然明白了月霞方丈的一番苦心。
这座藏于寺院后山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正是二哥当年来此礼佛的住处。
院中景色如故,斯人已逝,无端勾起人的一番情思。
程立平一步一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院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忽听耳边一道温和的声音。
“施主,请节哀。”月霞方丈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而庄重,“尊兄一生行善积德,今蒙冤而死,上天会还以公道。”
程立平道:“借您吉言。”
“老三。”程立白闻声而出,快步走到月霞方丈跟前,行了一礼,“大师。”
月霞方丈回了一礼,道:“人已带到,老衲便不多留了。”没走几步远,他又回身对程立平笑着说:“小施主,戌时请来老衲房中领罚。”
程立平正庆幸逃过一劫,忽听此言,吓得脸色发白:“大师,这……”
见状,程立白在程立平耳边悄声规劝了一句:“老三,不可辜负大师的一番好意。”
程立平瘪瘪嘴,对着月霞方丈深深作了一揖:“晚辈谨记!”
直到月霞方丈飘然离去,程立平始终绷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地跟着程立白进了屋。
屋中厢房内,处处透着一股清寂幽冷之气,幽幽檀香萦绕,缕缕青纱舞动,桌面上散落着经文笔墨,点点墨痕未干。
程立平目光在铺陈开来的经文上停留了片刻,看向青纱帐内那道曼妙身影时,有一瞬间的失神。程立白扯着他坐回到桌前,他讷讷地唤了一声:“大哥……”
“是三爷来了?”
青纱帐内传出一道柔弱入骨的女音,听得程立平立马起身奔到床头,心中翻涌而来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住。
他握紧双拳,闭眼默默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松了松手,低唤一声:“玉姊姊?”
帐内的女子半倚在床头,嘴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柔弱无骨的手臂轻轻撩起青纱一角,露出半边脸来。细眉如黛,双眸映水,颦颦一笑,漾出无限春光柔情,轻叹一声,又露出无限凄凉哀婉。
“你如今这副模样,可真像他初次见我时的样子,呆呆傻傻的,不说一句话。”
程立平面皮发红,尴尬地笑了笑。看她面有病容,声音轻而无力,轻声问道:“姊姊身子有恙?”
白玉放下青纱帐,慵懒无力地侧躺着,幽幽叹息着:“他不在了,我如何能好?如今将你们盼来了,也算是了了愿。”
气氛变得伤感低沉,程立平不知如何劝说这位柔弱又坚韧的女子,回到桌边坐下时,青纱帐内又传出缥缈轻灵的声音。
“二爷临难前交给了我一本账册,让我带着账册离开。在我走投无路时,是方丈大师指了一条路,我也便一直藏身此处,等着二爷的家人前来为他讨回公道。”白玉歇过一口气,又缓缓地道,“账册我没看过,藏在菱湖……那里没人会发现,我上了机关锁,你们尽快取来,我开锁……”
静默中,程立白斟酌半晌,方才问道:“白玉姑娘之后有何打算?”
白玉低垂眉目,凄然一笑:“打算……就这样吧……”
“姊姊与我们一同回庐州吧。”程立平心中有些不忍,出声建议道,“你孤身一人留在此处,如何应付孙家?”
白玉毫不在意地微笑道:“本是将死之人,我还怕他孙家不成?我这残破之躯,能得他如此信任,已是无憾。只是……终究有些……”
透过青纱,程氏兄弟隐隐看到女子眼角滑过一行清泪,面面相觑,彼此无奈。
出了小院,程立白与月霞方丈辞别后,便急急地赶回了菱湖小筑,独独留下程立平一人面对月霞方丈的“惩罚”。
程立白依照白玉所言,终是找到了假山处那块天然而成的青黑色太湖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地底两尺多深的地方挖出了一个石头匣子。
匣子上了锁,程立白反复看了多次,却找不出一点门道,内心深处不得不暗暗佩服白玉姑娘的这般玲珑心思。
将院中平整一番,程立白将石头匣子包好,趁着天色还早再次返回了迎江寺。
白日里的热闹渐渐归于沉寂,江岸边,船客商人也拖着沉重疲惫的身躯,收缆还家。
天边晚霞似火如血,映红了苍穹,如同团团熊熊烈火在空中燃烧。
程立白脚下的步伐猛地一顿,眼中燃着两团明烈的火。
火光冲天的地方不正是白玉姑娘如今所住的后山小院么?
怀中沉甸甸的匣子似乎变得愈发沉重了,程立白的脚步迈不出一步,寺院的香客四处奔逃,撞得他的身体东倒西歪。
他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爬上了寺院的台阶,又如何在逆流的人潮里拖着千斤重的步子迈向了后山的方向。
寺院的一众僧侣提着晃晃荡荡的水桶奋力向后山的方向奔去,而他的内心,却一片空白。
“大哥!”程立平穿过人潮费力将程立白扯到一旁,话到嘴边,却哽咽得不能言。
程立白此时才微微回过了神,低声问道:“白玉姑娘……”
程立平红着眼眶道:“如此大火,怕是尸骨难存。一定是孙家也发现了玉姊姊的踪迹,才想着杀人灭口!”
程立白却是不得其解:“白玉姑娘藏身此处,也只有月霞大师知晓。我与你不过才在白日里见过她,大师不会出卖我们,孙家又是如何得知的?”
程立平回答不出。
程立白急忙拉住程立平的衣袖,斩钉截铁地道:“带我去见月霞大师!”
程立平脸色微变,程立白不由得好奇:“怎么了?”
程立平摇了摇头,低声道:“后山起火时,抚台大人在此,此时也在大师处。大哥自己过去吧,我想在此等等……毕竟,玉姊姊是受了程家的牵连,才死于非命。”
程立白也由着他,又见他紧盯着自己怀中的石头匣子满是忧虑地道:“这东西见了天日,后面怕是多有麻烦。”
程立白无奈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许抚台大人会是此案的突破口。”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行至月霞方丈居处,周遭幽深寂静得让程立白心口莫名有丝慌乱。
在台阶外站定,程立白朝紧闭的镂空雕花木门恭敬地道:“晚辈立白请见大师!”
须臾,面前的木门便被打开,站在门前的却是沧桑而不失威严的巡抚李瓒。程立白怔了片刻,忙放下怀中的石头匣子,屈膝跪了下去,朝着已在他跟前站定的李瓒叩首:“庐州程氏立白见过大人,叩请大人万福金安。”
“大爷不必拘礼,快快请起!”李瓒笑着虚扶了一把,目光在一旁的石头匣子上溜了一眼,又邀请道,“大爷进屋谈话吧。”
程立白诺诺而应,捧起匣子,跟在李瓒身后进了屋子。
在蒲团上盘腿坐下,月霞方丈便奉上一杯茶水,笑眯眯地介绍道:“这是程二爷不久前特意托人从峨眉山采办的青叶甘露,拿来招待二位施主,再合适不过了。”
李瓒嗤鼻不已:“喝死人的茶,晦气!”
程立白的脸霎时白了一片,捏了捏手下的衣料,又若无其事地捧过月霞方丈送至跟前的清茶。含笑着道了声谢,他便听月霞方丈道:“二爷福泽深厚,世间污秽之气避之不及,何来晦气呢?”
程立白如闻佛音,心中那点怨气在月霞方丈这温和友善的只言片语里消散殆尽,转而执杯向身侧的李瓒,神情坦然地道:“立白敬大人一杯,感谢大人这些年对舍弟的关照。在此,立白斗胆恳请大人重审舍弟这桩案子!”
李瓒高仰着头,用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慢悠悠地说着:“此案已交代庐州府府衙去办理,本官只等着结案,尽早上报朝廷。大爷说要重审,可是对本官和朝廷先前的判决不服?若不服,请大爷拿出能让本官信服的证据出来!”
程立白不慌不忙地道:“大人先喝茶。证据,立白已带来。”
李瓒斜睨了一眼程立白脚边的那团包裹,冷哼一声:“本官只爱喝酒。”
月霞方丈慌忙出言阻止:“大人,此乃佛门之地,禁酒。”
李瓒气闷,在月霞方丈慈善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举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热茶,直烫得老泪横流、脸色通红。
“喝了茶,大人可就是应下了大爷的话哩。”
听闻月霞方丈这般促狭的话,李瓒险些被口中的茶水噎住。
“方丈,这是威胁!”李瓒气得跳了起来,涨红着脸道,“您这里的茶水当真是沾不得!”
月霞方丈却道:“大人说哪里话。喝了老衲的茶,您心心念着的美酒还会少么?”
程立白此时哪里还能不知月霞方丈是在为自己周旋,忙接过了话头:“舍弟的菱湖小筑藏有诸多美酒,随时恭迎大人品鉴。”
李瓒气得吹鼻子瞪眼,在室内焦躁地走动了两圈,又回到蒲团上坐下,摆正身姿,大义凛然地道:“大爷既然如此说了,那便呈上证据!美酒贿赂不了本官!”
程立白小心又谨慎地将那方石头匣子呈上,跪地恳请:“这便是舍弟托白玉姑娘保管的证据,匣子上的机关锁为白玉姑娘所设,如今白玉姑娘惨遭横祸,立白相信大人会彻查此事。只是……白玉姑娘玉殒,立白恳请大人准愚侄前来解锁。”
李瓒若有所思地接过石头匣子,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喃喃自语:“原来这便是孙家一直想要的东西。”
李瓒看不懂机关锁的关窍,将匣子还了回去,首肯了程立白的话:“若大爷这边有人能解开这层锁,其中证据经查实,本官会为你程家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