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业诚更是受宠若惊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突然变得亲近的人。
沈钦芝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安慰道:“好孩子!你兄长一切都好,你父母这边就请你代他多尽些孝心了。”
程业诚眼中的泪水哗哗往外淌,满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程业明过来拉过程业诚,在他耳边悄声道:“诚哥,沈大人就是一只老狐狸,你别被他骗了——哎哟,你做什么敲我的脑袋?”
沈钦芝收回自己的右手,弹了弹衣袖,面色冷峻地道:“念你年幼,这次便不追究了……你爹来了。”
听闻,程业明心头的火气立时灭了,噤若寒蝉地拉着程业诚躲到了程立平身后:“三叔,方才的事别与我爹说!”
程立平虽对沈钦芝方才对待程业诚的态度有些意外,内心深处依旧对他有着防备。听到程业明弱弱的请求,他向着沈钦芝的背影瞟了一眼,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程业明聪颖,自然一眼就能明白,努着嘴道:“他会向我爹告状?”
程立平笑道:“不好说。”
直到沈钦芝春风满面地离开程家大院,程业明的整颗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守灵守得心不在焉。
“三少爷,大爷唤您回屋。”
徐仲成行色匆匆地前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下的这句话,顿时吓得他面色全无,拖拖拉拉得不肯起身。
一路垂头丧脸地回到菊香院,见正堂里正襟危坐的父亲,他低头快步上前,对着堂上的人缓缓跪下:“爹,孩儿知错了!”
程立白眼中露出一丝欣慰,面上依旧没有喜色,沉声问:“说说错在哪里?”
程业明内心不甘,此时却不敢忤逆父亲的话,低声道:“孩儿不该冲撞沈大人。”
“家规,抄十遍!”程立白起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程业明顿时叫苦:“爹,能不能……”
程立白拧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二十遍。”
程业明顿时菴了,乖乖伏首:“孩儿照办便是。”
几日后,庐州新知府的走马上任,令沉寂的庐州城再次洋溢着满城喜色,一列列威严正气的队伍穿过长街,径直向着府衙大门而去。
新知府未到而立之年,唇红齿白,一头发辫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四品鸳鸯补服缎料光滑如新,隐隐露出的一对手腕,肤白胜雪。
长街围观的百姓里,见到这么位新上任的年轻知府,不免交头接耳一番。
“这新来的知府大人也忒年轻了,那模样看着比闺阁里的小姐还要娇贵呢!这……这能治理好咱们庐州城么?”
“谁知道呢!只要不仗势欺人就谢天谢地了!”
热闹嘈杂的街头巷尾都充斥着这样的谈论,而那新知府却是坐在马背上哈欠连天,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
沈钦芝与府衙一众人早已恭候在府衙门前,见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沈钦芝忙缓步上前,恭迎的话还没说出口,那新知府才下马,便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城中哪里有戏园子啊?”
沈钦芝当场愣住了。
在得知新上任的知府正是西太后跟前的红人孙楷时,沈钦芝心里便极其不屑。
西太后跟前的戏子,凭什么治理一方?
不等沈钦芝多想,孙楷径直背手跨进了府衙大门,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圈,便对跟随在身后的沈钦芝说道:“本官初来乍到,衙内一切事务尚不熟悉。至于程氏烟行一案,上面催得紧,就有劳沈通判了……对了,沈通判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孙楷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令沈钦芝有些反应不及,良久才道:“下官已在府中设了宴席为您接风洗尘,大人稍作整顿便移步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下官还请了城中的戏班来助兴。”
“沈通判深知我心,令本官甚是感动。”孙楷轻拍了拍沈钦芝的肩,感激不已地道,“本官离京至今,无丝竹管弦之乐,无说唱打诨之趣,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沈通判如此待我,便如同再生父母,恩情无以为报。”
沈钦芝看着对方做出一副以袖揩泪的戚戚惨状,微微勾了勾唇角,又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拱手作揖:“大人,请入内移交公文接管府印。”
在沈钦芝暂代府衙事务期间,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如今要处理的也不过是程氏烟行一案。孙楷草草看了一遍案情,漫不经心地道:“既然证据充足,就当大力查封程氏各大烟行,收回田契,沈通判还在等什么呢?”
沈钦芝不卑不亢地道:“此案尚有疑点,不可妄下定论酿成冤案。还请大人明察!”
孙楷丢开手中的案卷,闭眼揉了揉眼角,仰着身子道:“不用查了,限程家三日内交出田契。今日……先听戏。”
孙楷已然不顾沈钦芝脸上僵硬的笑容,兀自起身跨出了门,嘴里唱出一段婉转动听的戏文来:正月梅花霜雪扫,
二月杏花三月桃,
四月紫荆开得好,
五月石榴红光耀,
六月荷花……
程家丧事已过,门前依旧挂着白幔。
一道春雷在庐州城的上空炸响,闪电划破浓浓夜色,从天而降的雨惊醒了蛰伏在土里的虫蛇。雨水漫过每家每户门前的台阶,打湿了屋檐两侧的白灯笼,两点忽明忽暗的火光瞬间熄灭。
程立白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默默感叹了一声:“春雷响,万物长!”
屋外的风穿堂而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身后姚春兮已出屋为他披上了黑色毛皮外褂,笑着说:“这节气还有一说,‘惊蛰刮北风,从头另过冬’,你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风吹雨淋的,早些进屋歇着吧。”
惊蛰刮北风,从头另过冬。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在程立白听来十分不吉利。
想到新上任的知府便是孙家的人,程立白原本舒展的眉头紧紧地蹙起。一场惊蛰时分的春雨,仿佛将他心中燃起的希望生生浇灭了。
“你先回屋歇着吧。”
姚春兮看他神色凝重,不敢多问,低低应了一声,正要回屋,却见徐仲成撑伞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大爷,沈大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徐仲成的语气急促,听得程立白眉心陡然一跳。他来不及多问,直接对驻足停留的姚春兮吩咐道:“备伞!”
姚春兮有心为他分忧,终是无可奈何地回屋为他寻了一柄伞,嘴里关切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他撑开伞步履匆忙地走了出去。
此时夜色已深,程家院内一片寂静,沈钦芝的到来并未惊动其他人。
在前厅见到来回踱步的沈钦芝,程立白将手中的伞交到徐仲成手中,一脚跨过门槛,朝着沈钦芝深深作了一揖:“沈大人。”
沈钦芝面上波澜不惊,与程立白微微见了礼,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本官此次前来,是与大爷通个气儿,新任知府限你程家三日内交出田契。”
话音才落,夜空里落下一记惊雷,屋外的风雨又急又猛,屋顶如同乱玉击石,声声入耳。
程立白心烦意乱地听着外边的风雨声,一时忘了言语;而一直跟随在一旁的徐仲成听闻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很快稳住心神,快步上前跪在沈钦芝跟前,言辞恳切地请求道:“沈大人,程家遭人陷害,若交还田契,程家要完啊!沈大人一身清廉公正,求您救救程家!”
沈钦芝默默看着伏地痛哭的徐仲成,眼中隐隐含着些许赞赏的笑意,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却是面对沉默不语的程立白说道:“程家人向来仁心仁德,施恩乡里,这些人若多是知恩图报的,奸人奸计又岂能得逞?”
程立白闻言一惊,目光倏地撇向徐仲成,似有些难以置信。而他看过一眼后,便转向沈钦芝,态度诚恳地道:“沈大人深夜冒雨前来,立白感激不尽。只是,官府要收回田契一事……一月之期未到,还请沈大人从中周旋一二。”
沈钦芝道:“孙楷不学无术不堪重任,本官自有法子应付。夜已深,本官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程立白忙起身将人送出大门,沈钦芝走进雨里,笑容深深地拱手:“大爷请留步。”
程立白再回到前厅时,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徐仲成,沉声唤道:“徐管事。”
徐仲成浑身一瑟缩,战战兢兢地上前,不敢看程立白阴沉如水的脸,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程立白眼中有些冷,却仍是放缓了语气:“二爷的死,你兄长也有份,是不是?”
徐仲成低低地道:“是。”
程立白冷笑:“程家待他不薄,而徐管事,您在府上也有二三十载,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老爷子也常说您可顶程家的半片天……眼下,程家遭难,家业难保,您可以选择自己的去处。”
短短几句话已让年过半百的徐仲成泪眼昏花。
他年少便跟随着老爷子江南江北地跑,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程家的兴盛他看在眼里,一遭落败至此,他心头犹如滴血。而老爷子待他向来宽厚,程家后辈更是敬重他,他心中感恩戴德,早已与程家上下一条心了。
几番思绪,徐仲成双膝着地,郑重又满怀感激地伏首,颤声道:“老奴愿以这半残之躯报答程家多年来的恩情!请大爷成全!”
程立白欣慰地笑了笑,弯腰扶起地上的半百老人,感激地道:“那就辛苦您继续打理程家大小事务。我与三爷走后,家里的一切便托付给您了!”
徐仲成擦着眼角的浊泪,戚戚然地说道:“大爷去了省城,便去找老奴的那位兄长,二爷的事究竟为何,他最是清楚。”
程立白幽幽地道:“我信他是无心之过。您侄子的事,待程家冤情昭雪之时,我会尽力转圜。”
徐仲成弯腰又要跪下,程立白忙伸手扶了一把,笑道:“夜深了,您也辛苦了,去歇着吧。”
徐仲成揩了揩眼角的泪,躬身道:“老奴替愚兄愚嫂谢过大爷了!”
新知府初上任,整日里便是听戏唱曲,庐州城内有名的戏园子几乎被他逛了个遍。短短几日之内,城内老百姓皆知:孙知府戏唱得格外好听,丝毫不比园子里的名角花旦逊色。
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孙知府更是亲民爱民的好大人,于上任第三日便包下了城西的戏园子,不论贫富贵贱,报一声孙大人的名号,便可进园观戏。
纳乐园是城中最负盛名的戏园子。此时堂中高台下已摆满了方桌条凳,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跑堂的伙计殷勤地为在座的富贾显贵添茶倒水。
楼上,孙楷正对镜细致地描眉,眉峰微聚,顾盼生情,小生模样的装扮显露出一身风雅清俊。化完妆,孙楷仪态万千地起身走动一圈,随口问着伺候在一旁的随从:“小安,楼下都来了些什么人?沈通判来了么?”
随从孙安恭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楼下多是城中寻常百姓,也有富商名仕,至于沈通判……对外称身体抱恙,也便没来。”
孙楷伸手理着袖口,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沈通判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如今因病缺席,实在可惜。今日这出《烟云债》可是本官对他的嘉奖,看来他是无福消受了。”
孙安不解:“那沈通判多次忤逆大人的话,与程家沆瀣一气,大人如何还要给予嘉奖?”
孙楷伸出细长的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笑着骂道:“你小子的脑子总不开窍,跟了我这些年,仍旧没丁点儿长进!”
孙安被骂得有些难为情,摸着后脑勺,战战兢兢地道:“小的愚笨,听不懂戏文,可就爱听大人的戏。”
对于他人的恭维夸赞,孙楷向来十分受用,此刻,他的脸上已染上了和煦的笑容,耐心与孙安解释着:“沈钦芝此人生性高傲,瞧不上咱们这些说唱卖笑的下九流,可老佛爷喜欢啊!论起笼络人心啊,他沈钦芝可真是耿直得令人发笑呢!他愿与程家站在一处,就随他去吧,咱有的是时间与他耗!”
孙安听得依旧是不明不白,也只能点头应和,却看到孙楷那双含笑的眼里透出一股阴狠,他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纳乐园内,歌舞升平,仿若春水乍生。
细雨微风里,横跨于碧水之上的青石桥下偶有乌篷小船缓缓荡过,留下一圈圈波痕。重重屋檐后朱红碧瓦的雕栏玉楼,如同黑白墨卷里涂上的一抹浓重色彩,艳丽辉煌,一声声缠绵悱恻的高腔低调穿透雨幕,忽远忽近、时缓时急,在寥寥人迹的街道巷陌里穿梭回荡。
沈钦芝撑伞立于桥上,听着回荡在雨中似真似幻的曲调,却让他心头烦闷。
“沈大人不去听戏?”
沈钦芝微微偏头,看到一袭青衫的秦钟负琴而来,忙收敛心神,微微笑着回应道:“靡靡之乐,怎及秦二爷指间天籁?”
“沈大人过誉了。”秦钟微微倾身见了礼,态度谦和恭谨,“大人若肯赏脸,请品香茶楼品茶听曲。”
沈钦芝毫不推拒,大大方方地应了。
茶楼里,秦钟与沈钦芝相对而坐,桌上茶香四溢,汤清色碧,沈钦芝品一口便赞不绝口:“酌向素瓷浑不辨,乍疑花气朴山泉……敬亭绿雪,秦二爷好手笔!如此,曲子倒也不必听了,秦二爷不妨直说来意。”
沈钦芝的爽直有些出乎秦钟的意料,也令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出门,一为姚春兮的嘱托,二为身后的这把断弦之琴续弦。断弦之琴虽不至于让他在沈钦芝面前丢人现眼,终究会有些不敬,能不弹自然再好不过了。
心下稍稍宽了宽,秦钟便从衣襟内掏出一方四方红檀木盒推到沈钦芝面前。
沈钦芝目光骤紧,看着檀木盒子上方镌刻的标识,心下了然。
琢玉成器,正是乾隆爷当年为凤阳姚氏玉器行亲笔题下的匾额,沿用至今,姚氏玉器行虽不如当时辉煌,其琢玉工艺却无人出其左右。
君子比德于玉。沈钦芝虽自认不是君子,却也是藏玉自勉。
他品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笑道:“秦二爷在贿赂本官?”
秦钟忙道:“沈大人别误会,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奶奶感念沈大人恩情,特托我前来送玉,这是大奶奶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收下。”
沈钦芝也不再客套,当着秦钟的面取出红檀木盒里的两只獬豸,一边来回摩挲着,一边说着:“程家大奶奶气度不凡啊!这份谢礼烫手得紧,本官既然收下了,就请她放心吧。”
秦钟笑道:“沈大人果真胸怀坦荡,公正大义!”
沈钦芝道:“怎及得上秦二爷不顾生死匡扶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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