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心病,药石罔效。”越玲珑垂头叹息着,眼里是悲天悯人的光芒,“世上唯有心病难医。”
徐仲成心中惋惜悲痛,浑浊的双目里已有泪花闪烁。
程家子孙皆是他看着长大的,哪一个不好了,他心里总是异常难受。这些年,程家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好好的一个家,如今却是七零八散。
家中唯一能主事的大爷自从广州回来后,便一病不起了;三爷更是不知所踪、生死未知;大少爷毅然选择只身一人深入云贵川蜀等偏远地区,消息难通;而老夫人自从老爷子去世后,便待在西院一心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家中之事了。
前往菊香院的途中,越玲珑与路过的丫鬟、家丁友好而真诚地见礼问过好后,见了从菊香院中出来的一名丫鬟,便上前笑着问了一句:“大爷今日可好?”
“三奶奶。”丫鬟福了福身子,面有戚色地道,“早间还是好好的,可徐管事送来一封信,大爷看过后,又不大好了。”
越玲珑道:“你去给大奶奶熬一份银耳竹笙汤来。”
长房卧房内,丫鬟正清理着屋内地板上的秽物,越玲珑进屋,她便躬身垂首道:“三奶奶。”她快速清理着屋内秽物,便垂首退了出去。
越玲珑挑开帘子进了内室,见姚春兮挺着个半大肚子守在床边,上前唤了一声:“大嫂。”
姚春兮见是她,望着她笑了笑,轻声道:“吃了药,刚睡下,我们出去说话。”
越玲珑看了看床榻上程立白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也只能在心中暗叹。她扶着姚春兮坐在外室,姚春兮便问道:“姑奶奶怎样了?”
越玲珑笑道:“挺好的。姑爷日夜在边上照顾着呢!”她摸了摸姚春兮的脉,眉心微微蹙起,又笑着宽慰道:“大嫂本就肺气虚弱,如今又有了身子,子盗母气,更应放宽心,好好养胎。”
姚春兮笑道:“玲珑,这阵子我的精神头和记性愈发不好了,管不了事了。这家里还得靠你操持……”她咳嗽一阵,越玲珑忙倾身为她顺了顺气,眼里已泛起了泪花:“府中上下皆认可大嫂的本事,玲珑还需大嫂多指点指点,大嫂可别说这样的话!”
帘外,丫鬟恭敬地道:“大奶奶,三奶奶,汤都煎好了。”
越玲珑立即擦干泪水,姚春兮便向外说道:“送进来吧。”
丫鬟将托盘中的汤搁在红木茶几上,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越玲珑收起悲悲戚戚的神色,便端起茶几上的银耳竹笙汤,道:“大嫂先喝汤吧。”
姚春兮接过碗,心疼地道:“辛苦你每日两头跑着为我们操心身体。”她喝一口汤,又问道:“老三近来有来信么?”
越玲珑摇了摇头,笑道:“他不方便常与家里通信,若是被发现了行迹,他也会有麻烦,倒不如不来信得好。”
姚春兮道:“业文前阵子来信说了说他的近况,他自己觉得过得挺好的。可是,近来家里的人都是病怏怏的,业文与沈小姐的亲事没了着落,他如今又不思回家,我想着业诚如今不小了,先为他选一门亲事,也去去家里的晦气。”
越玲珑道:“大嫂如今身子不便,这事儿我找媒人去说说吧。”
姚春兮捉住她的手,感激地道:“你自进了这个家门,没享过一天的福,我替程家上下感谢你!”
越玲珑忙推辞道:“大嫂说哪里话?我嫁进程家,自然得为这个家分忧解难。”
送走越玲珑,姚春兮进到内室时,程立白已醒了过来。
姚春兮斟过一杯热茶送到他嘴边喝下,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老三真在广州出事了?”
程立白道:“信是黄兄从广州寄出的。革命党在今年的三月底焚毁了总督衙门,他们举事失败,一批人被抓捕枪决。黄兄赶到枪决现场时,只看到血肉模糊一片,早已认不出面目了。”
姚春兮见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断,缓缓地顺着他的胸口,宽慰道:“你放宽心,别太担心。老三说不准没被抓呢?”见程立白渐渐平静,她又蹙眉问道:“沈琅呢?他那边没来消息么?”
程立白有气无力地道:“广州乱得很,沈琅的情况也不知如何。”
第二九章
春雨淅淅沥沥落满庐州城的大街小巷,洇湿的粉墙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纹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盘踞着,仿佛要将路过的一切吞没在那无数张黑漆漆的大口中。
流浪犬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终于找到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光亮之处,在门前趴下没多久,它便在黑暗中听到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吓得它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一双明亮的眼睛圆圆地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黑色骏马上的人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脸上布满雨水。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踏起层层水花,倏地在纳乐园前停下了。
那人勒住马头,不待马儿放下扬起的前蹄,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直接越过门前的流浪犬,直奔院中。
外院守门的门牙拦住他,他抬起雨水涟涟的脸,急切地道:“我要见贝勒爷!”
门牙丝毫不通情理,冷漠地道:“贝勒爷已睡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那人向前踏出一步,厉声喝道:“大胆!吾乃肃亲王府中家臣,安敢拦我?误了王爷大事,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活命!”
较之眼前这人的恐吓威胁,门牙更怕贝勒爷的怒火。他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仍坚持守在原地,道:“贝勒爷已睡下,小的可先为您安排住处,有事明日……”
那人早已不耐烦,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全然不顾院中其他人的阻拦,一路推推搡搡地抢进了园中。他抓着大厅内的一人问了伍寅歇息的屋子,又快步上了楼。
屋内,春柳、春梅服侍着伍寅刚刚入睡,却被突然闯进来的男子吓得抱成一团。
男子脱下竹笠和蓑衣,露出一张窄面短须的面孔。面对春柳、春梅,他的语气虽放轻了许多,却依旧急切粗哑:“我有急事须与贝勒爷商量,请二位姑娘传个话。”
春梅整个人仍处在震惊惶恐中,春柳已是镇定了情绪,道:“这位爷能否通个姓名,奴婢好为你传话?”
“肃亲王家臣瑞贵。”
被人扰了瞌睡,伍寅见到瑞贵时并没有好脸色,若非碍于肃亲王的面子,他压根不会在睡下后,起身接待王府中这位低等的家臣。
伍寅神色冷淡地问道:“你有何事?”
瑞贵跪地向伍寅叩首请了安,向服侍在伍寅身旁的春柳、春梅望了一眼,伍寅皱了皱眉,却还是让两人退下了。
屋内气氛沉寂,瑞贵见伍寅态度始终冷淡,也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他只得跪着,急急地道:“贝勒爷,王爷前阵子收到两广总督的一封密信,信中告发了您私通乱党在广州肇事,王爷特派小的前来询问。”
伍寅听得心惊肉跳,拍案而起:“绝无此事!是谁传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谣言?”
瑞贵从淋湿的衣衫内摸出一只信封,恭敬地举过头顶,道:“这是王爷的手书,请您过目。”
伍寅气愤地从瑞贵手中拿过信,信封是干的、热的。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逐字逐行地看了一遍,登时目瞪口呆。
半月前,两广总督府抓获一批肇事的乱党贼子,枪决后,陈尸街头示众。之后,却又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欲行刺总督张鸣岐,被俘后,竟声称是受京中贝勒爷伍寅之命,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信中言及那行刺之人右腿行动不便,伍寅便猜到了是谁。
伍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沈琅自逃出庐州后,竟是投靠了那些乱党!他对沈琅处处留情,怎料对方并不懂得感激,反而还要陷害自己!
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伍寅将肃亲王的手书置于一旁,焦急地在屋内踱着步。他在脑中快速思索着让自己脱罪的计策,见瑞贵仍旧跪在地上,忙上前将人扶起,语气不再生冷,反而轻声细语地道:“瑞大护卫请起!此事是那些乱党贼子有意栽赃陷害,我一生忠于朝廷,岂会做出这等谋逆之举?供出我勾结乱党的人与我有着深仇大恨,他这是报复!”
瑞贵道:“若是如此,贝勒爷只需修书一封,言明你们之间的恩怨,此事您便不用担责了。”
伍寅道:“好,我这就来写。”
伍寅从初来庐州与沈钦芝的恩怨说起,到沈琅残忍谋害外邦友人后父受子过,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写满了整整三页纸,才将信封口,郑重地交到瑞贵手中,谦卑地道:“请瑞大护卫务必在王爷面前传达我的忠心!您歇过一宿,明日再启程吧。”
瑞贵接了信,向伍寅抱了抱拳:“请贝勒爷放心,王爷已与两广总督府通了消息,这事不会传到旁人耳里,王爷会妥善处理。”顿过后,他又道:“诬告贝勒爷的贼子已逃脱,请您多多留意!”
伍寅不知说什么感谢的话,连连点头应下,便唤来春梅去服侍瑞贵歇息。
待屋中只剩下伍寅一人时,他恨恨地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沈琅,你真好!”
他突然想起程家三爷已有两年多的时间未曾回家,心头猛然一惊,喃喃自语:“莫非他也是……”
越玲珑撑着伞如往常一般进入纳乐园,为程思涵号了脉,心中仿若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程思涵却是丝毫不在意,当着萍儿的面对越玲珑道:“我的身子我明白,活不过几日了。只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越玲珑道:“你说。”
从纳乐园内飘来几声悠扬的琴声,程思涵向窗外张望了许久。那琴音中的悲苦,她听得出,任由泪水流过脸颊。
萍儿见状,低声唤道:“夫人。”
“秦二爷的琴声总是这样打动人心。” 程思涵笑着擦了擦泪水,道,“三奶奶,弟妹,若不是为了我,秦钟也不会向贝勒爷妥协,靠他这一身琴艺去取悦那些来此作乐的人。他这人清高自负,继续让他留在此处,他这一生便毁了。我想请你……请你在贝勒爷跟前求求情,在我死后,请他放秦钟自由!”
越玲珑略显为难,程思涵又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恳求道:“迄今为止,也只有你得到他的首肯,可来此看看我们。我看得出,他对你……格外宽容。三奶奶,我求求你……求求你看在老三和程家的面子上,可怜可怜……”
程思涵挣扎着起身下床,屈膝要给越玲珑跪下求情。越玲珑连忙伸手托住她的胳膊,道:“姑奶奶切莫如此!我答应你!”
程思涵不停地致谢,令越玲珑又无奈又伤感。
叮嘱萍儿好好照看程思涵,越玲珑才出了院子,便有人传话与她,让她上楼去见贝勒爷。
事正凑巧。
越玲珑被人引上了楼,伍寅跟前没有春柳、春梅服侍,他正坐在窗边看着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庭院。偏头,便见越玲珑步伐轻缓地走了进来,他的眼里不禁染上了一层柔光,见越玲珑正要倾身向他行礼,他忙起身扶住了她。
“不必拘礼。”
越玲珑捉摸不透他对自己的态度,目光盯着脚下的地毯,拘谨地问道:“贝勒爷唤民女前来,是为何事?”
伍寅引着她在桌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这才坐下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两年未见三爷归家,有些疑惑,所以才找你来问问。”
越玲珑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她饮下一口茶,稳住心绪,才笑着向伍寅道:“多谢贝勒爷垂问。外子去了日本念书,路途不便,也便鲜少回来了。”
从越玲珑前一刻的态度来看,她的紧张不安原本让伍寅证实了心中的想法;可她这番流畅的说辞,又让他有些糊涂了。不过,他不忍过分让越玲珑为难,不再追究下去,而是出于长辈对后辈的关怀,略略指责了一句:“你们成亲也有好几年了,他一年里也回不了几次家,让你独守空闺,也不太像话!”
伍寅说出这番话,已越过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今日若不是程思涵说起,她当真不曾意识到,伍寅对她的态度太过热切,令她觉得别扭。
她起身,向伍寅有礼有节地行了一礼,道:“贝勒爷垂问,民女感激不尽!不过,男儿本当志在他方,岂能只顾儿女私情?”
伍寅叹道:“你很像我失踪的女儿,看到你,我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她。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拘谨守礼。”
越玲珑诧异不已,垂首没有作答。许久,她才抬头,底气不足地道:“民女有一事相求。”
听闻,伍寅喜不自胜,急急地道:“你说!”
越玲珑深吸一口气,道:“程家姑奶奶日子不多了,民女想求您在姑奶奶去后,放秦姑爷自由!”
伍寅沉思片刻,道:“我是爱惜秦二爷才艺才想方设法保住了他。既是你来相求,我答应你!”
越玲珑心事重重地回到程家,始终想不透伍寅对自己的态度,心不在焉地回应着院中家丁、丫鬟的问候。
回到四方院,越玲珑重新挽了发髻,清点着药箱里的工具和药物,确认无误后,又撑伞踩着雨水来到了后山的石戒堂。
石壁两侧的鎏金羊形铜灯并未点着,越玲珑轻轻将伞放于一旁,循着室内-射出的一点灯火摸索着前进。她并未在室内的石床上见到人,听到书架后有动静,她绕到书架另一侧,果见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埋头看书的程立平。
他剪了脑后的辫子,一头浓密乌黑的中分短发让他看着精明沉稳了几分。
“三哥。”
程立平从书本上微微抬起头,越玲珑已蹲在他面前,请求道:“你身上的伤未痊愈,多多歇息吧!”
程立平未说什么,顺从地合上了书回到石床上躺下,静静地看着越玲珑为他上药包扎。
越玲珑整理着药箱时,程立平沉声唤了一声:“玲珑。”
越玲珑回头看着他,从他眼中,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转过脑袋继续整理着药箱,低声道:“你养好了伤,我不会再拦着你出门了。”
程立平撑着身子坐在床沿,伸长手臂拉着她坐下,见她流了满脸的伤心泪,抱着她,叹息道:“我这条命是你爹不远千里捡回来的,我会珍惜!可我不能当个缩头乌龟,伤好之后,我还得回到那些同伴之中!”
越玲珑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她不知发生在广州街头巷尾的惨烈厮杀,可孙荣为了救治重伤的他,可是对他的身子动过刀子,外头对革命党的搜捕更是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