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立平叫苦道:“这不是在大哥面前么?管那么多规矩做什么?”他唯恐程立白再说教,抢过兄长手中的《申报》,正儿八经地问道:“大哥,你说咱们这朝廷还有救么?”
程立白眯着眼注视着他,不安地问道:“你是何意?”
程立平道:“我在想,到底如何做才能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
程立白道:“走好我们目前的路便好。”
“我倒认为扬汤止沸,不若绝薪止火!”
听闻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程立白只觉心惊肉跳。他忙出声呵斥道:“老三,你近来的思想愈发急躁冒进了!”
程立平心有不甘地回了一句:“是大哥太过抱陈守旧,不敢革故鼎新。”
程立白深觉他的思想已全然不由自己控制,有些恐惧,更多的却是担忧。他沉下气,苦口婆心地劝道:“老三,你娶了妻,凡事得为家人考虑考虑。大哥并非不赞同当前的革命形势,只是,我不想你……不想你因此丧命。”
程立平沉默无言地将手中的《申报》卷起,烦躁地敲打着手臂。
“老三。”
“我出去透透气。”
程立平随手将《申报》扔在茶几上,便负手快步出了屋子;程立白却只能垂目叹息。
岭南的早春带着些凉意,乍雨乍晴。
广州是一座朝气蓬勃的城市,又是一座热情开放的城市,一条珠江内接中华大地各路同胞,外迎异国他乡四方来客。这里日夜船只如梭,灯火繁华,书院成群,商铺集中,热闹非凡。
在头顶的一轮红日缓缓升至高空中时,一轮“二辰丸”商船缓缓地驶离了日本神户。这艘由日本驶来的轮船在抵达澳门海面时,被巡逻的清廷水师当场截获。船上运有大量的枪支弹药,这已涉嫌偷运军火。
然而,在日本和葡萄牙的施压下,经过一月有余的交涉,朝廷却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五项无理要求。
九洲洋上发出的向日本致歉的二十一声炮响,令岸上聚集而来的国人痛哭失声。
人群里的殷实芳叹息一声,抬手压低了黑色绅士帽的帽檐。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脖短发配一身杏白西装,使她显得有几分男儿的飒爽英姿,领口的红色蝴蝶领结却又透露出几分俏皮可爱。
她双手插兜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人潮拥挤下,她转身不慎踩了身后人的脚尖,忙开口道歉:“Sorry!”
程立平不甚在意地踢了踢鞋尖,微笑有礼地用英文回了一句:“It’s nothing.”
殷实芳听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抬头的刹那,程立平的身影已淹没在人群里。她追了几段距离,发现他上了一辆商船,只得作罢。
程立平跳上等候在码头的船只,感觉头顶落了雨,他快步走进舱内,见孙尧披着厚厚的西域毡毯,窝在舱内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无力。
火炉上的茶水正热,程立平脱下外边的长褂,挽起袖子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才望着孙尧问道:“听见炮响了么?”
孙尧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程立平知晓他不关心此事,便没了再谈下去的兴致。商船在细雨微风里离开了菱角咀,半开的窗户里有雨飘进来,程立平见孙尧冷得厉害,索性便关了窗子。
“英商那边已同意为我们提供二十台机器,不过,目前机器皆是按照市面上的纸烟尺寸设计的,太过单调,我想尝试着做出其他好看的尺寸。”
孙尧问道:“你有想法了?”
程立平点头道:“有了初步的构思。回去了,我将设计图画出来,我们一起探讨探讨。”
几日的奔波劳累,让孙尧本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不济。他此时精神困顿,听了程立平几句话,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兴华烟厂机器轰鸣,程立平待在此处无法集中心神构思心中设想,索性几日都不再来烟厂,以黄中慧的名义混进各个书院,潜心构思设计图纸。
身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学子中间,程立平心中熄灭的昂扬斗志似乎又有了熊熊燃烧之势,竟是无心再画图。
他正收了画纸与画笔,从山道上下来的途中,却发现离他几步远的山道石阶上立着一道飒爽英姿的俏丽身影。
他眯了眯眼,有些难以置信,一步一步走近,看着对方嘴角浅浅的熟悉梨涡,唤了一声:“小殷?”
殷实芳负手站在他面前的石阶上,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欢笑:“三爷,好久不见。”
程立平觉得她这份装扮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是默默无语地盯着她。多年后的重逢,他心中没有大喜大悲,只是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似乎见过她太多的面孔了。
程立平不知如何与她叙旧,许久,才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将头发剪了?”
殷实芳简单地应了一声:“剪了。”她取下帽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挑眉问道:“怎样?是不是很帅气?”
骄傲自大的语气,抚平了程立平心中的紧张不安。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短发,发丝柔软顺滑,竟然令他爱不释手。殷实芳却被他这番举动闹得满面通红,跳到一旁的泥地上,叉腰大声指责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手脚不老实?”
程立平笑道:“谁让你是小殷呢!”他抬头看了看天,真诚而满怀期待地邀请道:“天色不早了,走,爷请你吃饭!”
殷实芳立时兴奋地道:“去哪儿吃?”
程立平故意不说,卖着关子道:“去了便知。”
殷实芳在广州的两年,常常奔走在各大学院与商铺之间,这里的大街小巷、美食美景早已了然于胸。在街头坐上黄包车抵达荔枝湾时,天已黑沉,通往唐荔园的廊桥两侧的树梢上点着一盏盏红灯笼,放眼望去,灯火葳蕤,月影朦胧。
殷实芳从未进过这样奢侈而高档的地方,一步一回头,在园中那温柔妩媚的女侍从的指引下,她大喇喇地踏进了一湾清水上的湖艇上,随性地坐在了一块软垫上。
水面映着团团影影绰绰的灯火,晚风清凉,殷实芳看着与那女侍从轻声交谈的程立平,弯嘴笑了笑。待女子离开,殷实芳才双手撑着下巴,问道:“三爷,这里很贵吧?”
程立平笑问:“怕爷付不起账啊?”
殷实芳尴尬地笑道:“怎么可能啊?我是替你心疼钱。”
程立平探过身子,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心疼的话,待会多吃些,别浪费。”他又挨近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在灯火下,微微泛红,他又取笑道:“小殷,你脸皮变薄了许多。”
殷实芳正待发怒,湖艇内进来两名布菜的女子,每一道菜看着都十分丰盛精致,极具岭南特色。红烧乳鸽、艇仔粥、菊花糕、木瓜雪蛤……菜色-诱人,令殷实芳恨不得立即下筷。
程立平替她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面前,提醒了一句:“有些烫,慢些喝。”
然而,殷实芳却有些警觉起来,抬头,警惕地问了一句:“三爷,老实说,这般破费请我吃饭赏景,有何意图?”
程立平如鲠在喉,心中发冷,面色不悦地答道:“你没财没貌,我图你什么?你我异地他乡重逢,缘分难得,朋友间坐下来吃饭叙旧,在你看来就那般不堪?抑或是,你从未将我当做可以放心交往的朋友?”
殷实芳道:“我身份特殊,须得事事小心谨慎,不然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程立平撇嘴轻笑:“我能猜到你的身份,不就是革命……”
猝不及防地,殷实芳突然舀了一勺热粥硬塞到了程立平的口里。程立平顿时便烫得哇哇直叫,一把推开她的手,恼怒地瞪着她:“不信我,还跟着我来做什么?”
程立平不住地吐着被烫伤的舌头,殷实芳缩了缩脑袋,手足无措地挪到他身边,理亏地问道:“不要紧吧?”
程立平没好气地道:“我往你嘴里塞一勺热粥试试?”
殷实芳讪笑着为他倒了一杯凉茶递到他手边,不见他接,只得解释了一句:“你突然那样说,我一时情急……三爷,消消气。”
程立平笑着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却在她收回手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眼中精光一闪,脑中似突然有了拨云见雾的通透感。殷实芳因先前一番行为,也任由着他抓着手不停地用手指比划着。
她不懂,然,腹中正饥,便委婉地提醒了一声:“三爷,菜凉了。”
程立平适才醒悟,松了她的手,笑道:“小殷,饭后,把你的手借我一用。”
殷实芳睁大眼问道:“做什么?”
程立平笑而不语。方才触到殷实芳手指的那一刹那,一直困扰他的难题瞬间迎刃而解了。本土纸烟一直受到外商的打压,他想以全新的方式打开本土纸烟的市场,险中求生。
女子的手指多细长,如今市场上所出售的香烟尺寸却多是根据男子喜好设计而成的,他如今急需找到男女之间的平衡点,将市场拓宽,占领先机。
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和荒唐,但是,他愿意去尝试。
殷实芳看着他在图纸上描绘着自己的手掌,奇道:“你还有这本事啊!”她妙目一转,心生一计,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索性斟酌地问道:“三爷,你讨布娘了吧?”
程立平许久未明白过来,但他毕竟在广州待了一段时日了,再去琢磨,便知晓她说的是客家话。他目光专注在图纸和她的手掌上,轻声应道:“嗯,讨了。你见过的,在江宁的荣光酒楼。”
殷实芳叹息道:“跟了你们这些常年在外跑的生意人啊,也挺可怜。有些丈夫甚至久居外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孩子也不顾了……与其娶回家不管不顾心生怨怼,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娶回家……”
“小殷?”程立平觉得诧异,又从中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停下手中的笔,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殷实芳恹恹一笑:“没事,想起了一些不痛快的事罢了。”
在珠江码头分离时,程立平突然抓住殷实芳的胳膊,贴近她,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低声问了一句:“小殷,你真是……那些人?”
殷实芳坦然承认:“是!”她从程立平眼中看到了些许犹豫,不知何故,便道:“三爷,老实说,自上次在菱角咀偶然见到你后,我找了你有些日子,其实是想劝你……跟我一起……不过,还是算了,你有家人和妻儿,他们更需要你。”
程立平目光坦然地看着她:“我是放不下他们,但我更愿意跟你走!”
殷实芳愕然,怔愣许久,才问道:“你家人怎么办?”
程立平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江岸,低声道:“有我大哥在。”
殷实芳一脸认真地问:“你妻子呢?”
程立平心中一紧,沉声道:“玲珑……会明白,也会理解支持我。”
殷实芳郑重地道:“三爷,我不想你做出后悔的决定,一开始便不敢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我真心将你看作朋友……我们在……”她微微踮脚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地址,又低声道:“你好好想想,可去寻我,记住千万别露了形迹!”
前阵子朝廷对日本“二辰丸”事件的态度,令程立平对这样软弱无能的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殷实芳刚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坚定了他的决心。
无论何时,家人都是他的牵挂;可是,他更希望为他们能活在清平盛世里做出一番努力。
他看过许多革命者的书刊,那是个崭新而充满希望的世界。他渴望接触阴霾下的那一丝光芒,渴望逃出这个令人窒息而绝望的世界。
偌大的程家,已然没有可以谈心的人。大哥不懂他的苦恼,将他牢牢地绑在了家族这条繁重的锁链上;家中唯一理解他的妻子,似乎并不曾真正理解他。
西关的夜已没了白日里的喧闹鼎沸,程立平回了第八甫的烟厂后的住院,双脚才踏进院子,黑暗中,身后便冒出了程立白的质问:“去了哪里?”
程立平面色不耐地道:“四处转了转。”他唯恐教程立白知晓了日间的踪迹,忙殷勤地拉住程立白的胳膊,一边往屋里扯,一边兴奋地道:“大哥,前几日的想法,我已有了方向。”
进了屋里,拉上门,程立平便将怀中的图纸在书案上摊开,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程立白乍看到好几张画着女人手掌的图纸,大为不解,一张张比对,又发现这些从不同角度画出来的手掌皆出自同样一双手,便板着脸道:“去哪里和女人厮混了?”
程立平气得呕血,闷不做声地将画着手掌的图纸整整齐齐地铺在书案上,义正言辞地道:“我便是从这双手上找到了烟厂的方向。”他不顾程立白质疑的目光,点在其中一张图纸上的食指上,耐心地解释道:“目前外商抛售的纸烟考虑的多是成年男子,我们再努力与那些外商交涉,也没有优势。夹缝中求生存,得先破后立,我们不做市面上的纸烟,在尺寸上做出改进,做出符合女子纸烟的尺寸和包装。据调查,目前吃烟的女子皆是贵族富商里的女子,我们只有投其所好,另辟蹊径,方能在女子纸烟上立住脚。”
程立白初听觉得有几分道理,听了他最后的话,却是颇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狭隘!行情如何,哪些人更有价值,不是一目了然?”
程立平反驳道:“大哥才是迂腐!目前的商机几乎被外商强占了,这是我们唯一值得尝试的方向。”
程立白蹙眉盯着图纸看了许久,妥协道:“此事明日大家一同商讨——你日间究竟去了何处?这上边的是哪位姑娘的手?”
程立平心知逃不过去,索性坦白道:“我遇上了小殷。”
程立白并不怎么惊讶,只是淡淡地询问了一句:“你知晓她的身份么?”
良久,程立平才道:“革命党。”
程立白最怕的便是程立平与这些革命人士有所接触。在程立平的思想渐渐受革命浪潮左右的情形下,他暗中切断了一切有可能引导他走上这条路的关联,甚至将他藏在屋中的那些书刊全部烧毁,却不想,一切都是徒然的。
这一刻,他感到慌乱害怕,双唇发颤,许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今后,不许与她往来!”
 
第二八章
 
当夜,程立平将推行女子纸烟的设计图纸和种种构思方案整理后,出门前便将一沓图纸和两封信压在了桌上的烛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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