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糖,在河岸大声吆喝着:“小甲小乙小丙……小屁孩儿们,发糖啦!”
几艘沙船上呼啦啦涌出一群年龄不等的孩童,有男有女,不一会儿便将少年围在了中间,挥舞着双手要少年手中的糖。
“琅哥哥,我也要糖吃!”
“你在换牙,不许吃糖!”
孩童渐渐散去后,程立白才走近唤了一声:“沈琅。”
少年摘下头顶的草帽使劲扇着风,嘻嘻一笑:“哈,大爷认出来了!”
沈琅的身量长高了许多,面貌却没怎么变化,瘦长的脸颊旁有着一对一深一浅的酒窝,笑的时候倒是让人觉得温暖亲切。然而,安静时,他的眼神总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眼里。
程立白有心问问他近些年的情况,沈琅已是重新戴上草帽,带着满脸笑容讨好道:“看在是相熟的份上,大爷稍后多给点赏钱啊!最近手头紧,许多日子未出去耍了,该放松放松了。”
程立白疑惑地道:“天要黑了,你去哪里耍?”
沈琅道:“来上海,必逛张园啊——对了,大爷歇过后,明日去哪儿?我托人给您订张头等的船票!”
程立白看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倒有些好奇他这些年在上海是怎么过的。他没有拒绝沈琅的热心,缓缓地道:“订张上海到江宁的船票吧!你能找到人?”
沈琅道:“自然。”
在苏州河边的客栈里用过饭,程立白便在河边散着步。
黄昏日落的苏州河边,船只静静地搁浅着,偶尔有细微的交谈声从舱内传出,恬淡而真实。河边散步的行人愈发多了,程立白找了处柳树坐下,远远地便瞧见沈琅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换了一身行头,一头乌黑刚硬的短发梳得服服帖帖,白色衬衫外套着一件竖条纹马甲,领口系着海蓝色斜纹领带,黑色皮鞋擦得油光发亮。刻意装扮过的瘦弱少年双目轻佻而傲然,却总有一丝暗光忽隐忽现。
程立白发现,他的模样与沈钦芝格外相似,就连嘴角常常挂起的笑容也是一般无二。他笑得灿烂,与身边的行人一一打着招呼,熟稔得如同亲人一般。
然而,程立白却从他的笑容里看不到真情。
他心中有恨。
沈琅来到程立白身前时,将挎在手臂上的洋人西装用右手的食指勾住,搭在肩背上,左手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船票。
他邀功似的咧嘴笑道:“怎样?琅爷出马,马到成功!靠谱吧!”
程立白怔怔地接过,微风拂面,他闻到了从沈琅身上传来的浓浓的木樨香味。这是女人爱用的香露,而木樨香露并非廉价之物,沈琅断然没有闲钱去置办这些身外之物。
直到沈琅离去,程立白仍旧有些发懵。
“琅哥哥又去张园约会漂亮姊姊了!”
程立白回过头,女孩脆生生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委屈。他记得她,正是那个在换牙讨不到糖果的小姑娘。
次日清早,沈琅是被两名西装革履的少年人送到客栈门口的。
开船的时辰是午时,程立白倒也不着急,见店中繁忙无人照看酩酊大醉的沈琅,便主动请缨将沈琅扶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身上混杂着多种脂粉香气,程立白甚至在他的领口、脖子处看到了鲜红的唇印,不禁皱了皱眉。
“一口,一口,啃掉。一刀,一刀,剜掉。”
程立白听不明白他的呓语,却发现他的眼角已被泪水浸湿了,更是痛苦地蜷起了身子。早早地在客栈用了午饭,程立白回屋见沈琅依旧是宿醉不醒,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袋银元,向老板叮嘱了几句,便急急地赶往了码头。
程立平在浦口码头接着程立白时,正值烈阳当头的正午时分,兄弟俩寒暄了一阵,便马不停蹄地朝黄思永的住宅而去。
南门仓巷状元府邸是黄思永选用太平天国天王的偏殿遗址建造而成,六进深的宅院气势恢宏,门厅广阔,可容车轿通过。大门之内,厅堂屏壁之上悬着一块匾额,书:进士第。大厅内有四根龙柱,厅后的龙屏门上高悬着“鹿呜重宴”的金匾,两边楹联上书写着:江夏无双,颍川第一。
整座院子古朴大气、典雅幽静,每进院落的天井里皆植有奇花异草,古树参天,曲径通幽。
程氏兄弟经门人引进大厅,厅内除却黄思永父子二人,还有两位容貌相似的孙家兄弟。
程立平早程立白一日到达此处,得知前来的还有孙尧孙荣兄弟,他当时就恨不得气得掉头就走。可他敬重黄思永的胸襟气度,倒是没有当场让人难堪。
程立白先后向黄思永父子和孙氏兄弟行礼问好后,黄思永便命人布了菜,将一众人请到膳厅用了午饭。
酒足饭饱过后,黄思永在酒席间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请你们来呢,是想让你们合伙在广州办烟厂。尧老板这边与外商有些交情,程家兄弟这边有技术和经验,我可以为你们多通些门路。厂址我也替你们选好了,就在广州珠江码头附近,你们两家若是点头同意,我们便商量具体事宜。”
老人全然不是在与人商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义正言辞,正气凛然。
孙荣有些憷黄思永,在席间坐立难安,一直都在埋头苦吃。席间的商讨他全不在意,只需看孙尧的意思。
席间,程立平瞟着病怏怏的孙尧,面带微笑地讽刺道:“尧老板不是在替日本人办事,怎么又想沾上烟草了?”
孙尧掀起眼皮淡淡地瞅他一眼,全然不在意程立平的嘲讽;孙荣却坐不住了,抬头挺胸地道:“二哥是不得已才……我们真心实意要与你们合伙做生意,你……你不要……”
“阿荣。”孙尧握住孙荣紧握成拳的手,在他手背上敲打了两下,孙荣只得满腹委屈地垂下了脑袋。
而黄思永似乎也因为孙尧为日本人办过事,心里有丝抵触。不过,这是儿子找来的人,他只能信任。面对程立平的嘲讽,他将目光转向黄中慧,希望他能给出解释。
黄中慧接触到父亲的眼神,温和有礼地对程立平道:“尧老板是我找来的人。在日本公使馆担任顾问期间,尧老板没做过有损国家和百姓的事,反而处处维护。从这一点上来看,尧老板值得信任。另外,鉴于我们前两次的失败,埋头苦干显然行不通,我们得与外商打好关系,尧老板可为我们完成。”
黄思永又趁热打铁地说道:“民族之兴,在于国人团结一致,共御外敌。老朽希望诸位能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孙尧拱手向黄思永道:“孙某与令弟愿听黄督办调遣。”
黄思永不禁对孙尧有些刮目相看,严肃刚正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这是你两家的合作,我愿入股。人老了,折腾不动了,往后的事便由慧儿与你们完成了。”
孙尧含笑致意;程立平立即发出一声嗤笑。
程立白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脚,程立平立马老实了。他向黄思永抱了抱拳,询问道:“晚辈想为日后的烟厂举荐一个人,不知可否?”
黄思永道:“烟厂办起来了,你们才是老板,想用谁便用谁咯!”
黄中慧却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大爷要举荐的人是谁?”
程立白有些为难地道:“系庐州前任知府沈钦芝的独子,前来的途中在上海遇见了,觉得此子能力非凡,有他在,许会事半功倍。”
黄思永眯着眼道:“我听说他杀过人呢!”
程立平冷笑:“不说黄督办和中慧兄,我们这些人中,除了我大哥,谁手上是干净的?”
“我没杀过人!”孙荣突然抬头大声申辩着,见众人的目光皆望向自己,他又缩回脑袋弱弱地说了一句,“我只救人。”
程立平笑道:“抱歉,方才未将你算入其中。”
孙荣顿时委屈地抬头看着程立平,程立平却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而程立平方才那番话当着黄氏父子的面讲出来,当真是大不敬。程立白见黄思永微微蹙起的眉头,忙替程立平赔了礼:“舍弟一向口直心快,无心之言,请黄督办宽恕。”
黄思永的眉头缓缓展开,却是欣慰一笑:“三爷颇有些老朽年轻时的风范啊!敢想敢说,还要敢干!”
程立平虚心接受了这番赞赏和鼓励:“领教!”
酒席散后,黄中慧又与四人在书房内探讨了许久。次日一早,他便做出了一份严密而周详的计划书,孜孜不倦地与四人商讨着各种细节和可能出现的问题。
这一通商榷下来,已过了半日时间,孙荣腹中早已如雷鸣般在叫嚣。三人听到他腹中发出的抗议声,不得不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草草吃过午饭,又是没完没了的探讨。
孙荣觉得兴味阑珊。他听得瞌睡连连,趁机从书房内溜了出去,却碰上了从外边回来的黄思永。
与其面对威严的黄思永,孙荣更愿意去书房听那些人反反复复的争论。
他硬着头皮回答了黄思永家常便饭的问题,正要拔腿而走,此时的老人似乎变得慈祥和蔼了许多,竟是拉着他不停地闲聊。
“你出国学了医,看我身体如何啊?”
孙荣认认真真观察着黄思永的面孔。老人精神头十足,手脚灵便,全然不似将近古稀的老人。
他摸着脑袋,斟词酌句地道:“您面色红润,身强体壮,身子好得很呢!”
谁知黄思永听了却板起了面孔,低声训道:“看你善良天真,说得竟也都是阿谀奉承的话!还是说西洋医术只是浮于表面,看不透病理?”
孙荣不敢再说话,垂首低头地致歉:“小儿学艺不精,医术浅陋,不敢妄断。真的非常抱歉!”
黄思永也没想真与他为难,正要说话,黄中慧突然跑出书房,见了黄思永,立马兴奋地道:“父亲,计划方案出来了!”
 
第二七章
 
江宁状元府内,程氏兄弟、孙尧与黄中慧就广州珠江口岸的烟厂的办厂事宜足不出户。孙荣拗不过黄思永,每日陪着黄思永在城中四处视察。
铁路、书局、新式学堂、医院等一系列的建设规划,一条条从黄思永口中吐出,孙荣觉得与这个心怀家国的老人谈话,受益匪浅。
因母亲的缘故,他自幼胆小怯弱,即便被二哥送往英国读书,依旧备受欺凌。但他不能与二哥说,不能让二哥总是为他的事担忧操心。他拼命学习,只想着学成归来,能让二哥在孙家扬眉吐气。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动乱不安的时代里,为国为民做些什么。而黄思永的一番话,却彻底点醒了他。
“你胸有经世之才,心怀菩提之心,若能为国为民效微薄之力,便算得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此,可顶你兄长半边天,不必事事藏于他身后。”
孙荣大为不解,底气不足地道:“小儿无才无能,不知如何为兄分忧为国效力。”
黄思永笑道:“你不独有妙手回春之术,更是难得一颗济世救人之心。这便够了!你深谙中西医学之道,可有兴趣与老朽干一番事业?”
孙荣犹犹豫豫地道:“此事……我得与二哥商量……”
黄思永气急败坏地道:“你已二十有余,仍如未断奶水的娃娃事事依赖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么?他若不在了呢?你就指望着那破酒楼混吃等死?”
黄思永一旦语气严厉些,孙荣便发怵,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黄思永也不逼他,气咻咻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好了来找我!”
孙尧好几日见孙荣都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空闲时,与他聊了聊,孙荣便将黄思永的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孙尧听出他话语里有几分意动,轻轻问了一句:“你想去做么?”
在孙尧面前,孙荣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使劲点头,双目异样明亮:“二哥,黄督办说得没错!我想跟在黄督办身边多学学多看看!”
孙尧许久没有给出回应。他一直将孙荣保护得很好,不想他沾上这乱世之中的丁点儿丑陋与血腥,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活下去。这样的想法终究是不现实的,既然身处乱世,又怎能置身事外?
他望着天井里湛蓝的天空,仿佛觉得孙荣便是那晴空下洁白的云朵,他抓得再紧,风一吹,便飘向了远方。
长久的沉寂过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满是不舍地道:“想做就去做吧!”
程立平端着一方装满葡萄的八仙过海的彩绘果盘经过客院的桑树下时,见孙氏兄弟俩脸上神色各异,不禁驻足看了半晌。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向孙荣扬了扬手中的果盘,笑道:“荣娃娃,吃葡萄么?用井水冰镇过的哟,最是消暑解凉!”
“二哥!”孙荣气鼓鼓地站起身,向孙尧哭诉道,“程三爷真讨厌,总是取笑我!”
孙尧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程立平,见他向这边走来,他转头对孙荣低声说道:“你别理他便是。”
孙荣道:“可他说话气人啦!”他双目使劲瞪着近到跟前的程立平,狐疑地瞟了一眼递到跟前的果盘。程立平却像是哄小孩一般哄着他:“吃么?可甜了!你中慧哥哥的朋友从新疆运来的。”
孙荣有些眼馋,伸手拿了一颗,正要往嘴里塞,程立平便笑道:“不会剥皮的话,让你二哥给你剥。”
“你这人……真是讨厌!”
程立平瞅着孙尧脸色不大好,也不再逗弄孙荣,将果盘塞到他怀里:“你们吃吧,我再去拿一些过来给我大哥送去。”
屋内,程立白正坐在窗下读着《申报》,程立平端着葡萄进屋时,一眼便瞟到了“安庆巡抚”四字。他将果盘搁在窗边的红木小茶几上,在茶几另一侧坐下,斜过身子往嘴里塞了一粒葡萄,待看清报上的内容,惊得瞪圆了眼。
“恩铭被刺杀了!”程立平凑过脑袋一字不落地看着,轻声惋惜着,“这次不是同盟会干的,是光复会干的……这两年,革命党活动得愈发频繁了呀!两个月前在广东黄冈就有革命党闹起义,再看看去年在江西萍乡、湖南浏阳和醴陵的地下革命党,可是组织矿工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可结果呢?唉!前后几次都被朝廷的军队镇压了!”
程立白见他嘴里衔着葡萄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无奈地道:“老三,坐有坐相,吃有吃相!”
程立平将嘴里的葡萄吞下吐出籽儿后,头疼万分地道:“在家时,玲珑念叨着我;在外头,你也整日里念叨着!”
程立白却是皱紧眉头满腹疑问地问了一句:“你从前也不是这般模样,这两年怎么愈发不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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