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程家尝试着在凤阳烟田试种了从美洲引进的烟草,颇有成效。爱国卷烟厂成立之初,举步维艰,烟草多依赖进口,程家烟田的试种成功,给卷烟厂减轻了不少压力。
程立平从卷烟厂出来,赫然发现北京城的每一处角落都染了白,片片雪花如尘埃布满天际,缓缓地降临人间。
早间出门时,还是朗朗晴日,不过半日时间地上就已下了厚厚一层雪。
北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程立平竖起毛领,戴上鹿茸毡帽便奔进了雪里。
“三爷,您就这样回去啊?”卷烟厂守门的警卫站在屋檐下喊了一句。
程立平回身笑着答了一句:“北京的雪,淋不湿人。”
他快速奔跑在雪地里,偶尔蹲下身捏个雪球砸一砸路边的青松枯木,枝头的雪簌簌而落,在风中旋转飘零。
程立平突然有些感伤,站在树下掸了掸帽檐、肩上的雪花,感叹了一声:“无根雪,飘零身,何日得安定?”
在树下伫立片刻,他不再嘻耍停留,快步向火神庙的方向走去。
进了家门,程立平便大声叫唤了一声:“徐先生!”
徐伯元从书斋内匆匆而出,见程立平带着满身风雪归来,忙道:“三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先坐下,我去给你生个火盆。”
程立平脱下头顶的毡帽,一边向书斋走,一边说着:“黄先生的烟厂那边进口的烟丝出了些问题。原料的事一直是程家在负责,我得核对核对情况。”
徐伯元脸上的褶皱皱了皱,似是想起了什么,在程立平进入书斋后,他从书架上的一册书下取出两枚黄色信封,恭敬地递到程立平面前:“有两封信是给你的。一封是从庐州送来的,另一封是公使馆藤田先生那边的人送来的。”
程立平接过,上面的信封还是崭新的,下面的信封已有了几条或深或浅的折痕,甚至信封已微微有些发潮了。
自在日本与殷实芳意外重逢后,程立平倒是时常收到殷实芳的信,却都是由她送到公使馆的藤田菊丸手上,再转交到他手上。
程立平当先拆开了殷实芳送来的信,信中语气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却带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她要回来了!
程立平摇头念叨着:“有缘再相见……你若真要见我,还见不着么?”
他正拆开另一封信看着,徐伯元端着火盆进来,见程立平眉头紧锁,不知何故。正欲开口询问,程立平却郑重地开了口:“徐先生,家父病重,我须回一趟庐州。烟丝的问题,我来解决,与烟厂的接洽,便交给您了!”
徐伯元吃惊之余,关切地问道:“老爷病得严重么?”
程立平收拾着一沓沓文稿和资料,心事重重地道:“依大哥信中所说,怕是挨不过今冬了。烟厂若是有什么情况,随时与我和大哥联系。”
徐伯元道:“三爷放心走便是。代我向老爷问声好。”
程立平提着厚重的皮箱冒着风雪回到烟厂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便风雪兼程地赶回了庐州。
庐州的天阴沉沉的,天空飘着冷雨,偶尔飘过几朵凉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程立平与车夫算过车马钱,便风急火燎地奔进了家门。许是雨雪天气的缘故,院中冷清而寂寥,只有三两丫鬟在屋檐下洒扫。见到一身雨雪归来的程立平,她们忙行礼问好:“三爷!”
程立平只是对着她们匆匆点头回应,随手将手中的皮箱交到一名丫鬟手中,快速吩咐着:“帮我放回我屋里。”
他一路奔向西院,守在屋外的徐仲成见了他,喜出望外:“三爷!”
程立平朝他点点头,取了落满雨的帽子,问了一句:“我爹怎样?”
徐仲成将他往屋内引,小声道:“老爷不太好,有些记不住人和事了,这两日才好了一些,只是一心盼着三爷呢!”
程先泽的床榻边围满了人,程立平进屋后,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到他身上。程立平快步上前,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倏地跪在床榻边,哽咽着唤了一声:“爹!”
老人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而茫然,许久才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双目里染了一丝泪花。程先泽颤抖着双手握住程立平的手,弱而无力地吐出一句话:“老三……是你回来了?”
程立平使劲点头:“是!是不孝儿子回来了!”
程先泽咧开嘴虚弱地笑笑:“回来了就好。爹就盼着……盼着你回来……盼着看着你娶妻……”
程先泽猛地咳嗽起来,一屋子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程立平忙倾过身子轻轻拍打着老人的背。适时地,程立白在他耳边提醒道:“给爹点上烟。”
程立平依言照办。程先泽嘴里叼了烟袋,胸口的气息才一点点平复下来。他再次紧紧抓着程立平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深的苦恼:“爹记得你有过一门亲事的,说的是哪家的女儿来着?”
程立平觉得心酸,头抵着床沿,低低地答道:“是芝兰先生的女儿,玲珑。”
“哦,对,是她。她替我医过病呢。”程先泽恍然大悟地一笑,“这个闺女好啊,你赶紧将她娶进门啊!爹的日子不多了……”
程立平笑道:“一切都听爹的!”
程先泽又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程立白,道:“老大,老三的亲事就交给你了。”
程立白道:“儿子谨记。”
程立平正式将越玲珑娶进门的当天晚上,程先泽便溘然长逝了。程家的一场喜事,再次变成了白事。当晚,三房的这一对新婚夫妇便换下了喜服,悲悲戚戚地换上了孝服。
当年渐渐湮灭的流言再次疯长,程家上下对此也渐渐有了议论声。
越阡来此祭拜老爷子时,不见女儿在灵堂前守灵,悄悄问了程立平,程立平便将他带到了后山的石戒堂。
偌大的大理石石面光滑冰冷,开凿而出的“石戒堂”三字正是仿了颜真卿的楷书书法,浑然大气又气势凛然。
大理石后开了一条地下通道,有吊梯通往地下。地下室的两间屋子连成一体,皆是采用石头打磨而成,石壁上嵌着鎏金羊形铜灯,墙壁两侧的灯火昏黄如月色,一点点向里延伸。
地里温暖干燥,没有外界传言的蛇蚁,只有一排排书架,经史子集类的书籍摆满书架,专供在此受惩戒的族人翻阅领悟。
越玲珑跪坐在一张蒲团上,认真地在纸上书写,似乎听不见石室里的动静。
越阡见女儿短短几日竟消瘦至此,心中蓦然一痛,蹲在越玲珑面前唤了一声:“玲珑……”
越玲珑适才放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看着慈祥和蔼的父亲,甜甜地唤了一声:“爹。”她又望向默然不语的程立平,道:“三哥,我想与爹说说话。”
程立平心知她是避着自己,犹疑了片刻,便道:“我去隔壁屋子。”
确认程立平去了隔壁,越阡才压低声音问道:“你犯了什么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
越玲珑严肃地纠正道:“爹,您误会了,是女儿自己要求来这儿的。”
越阡蹙眉,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女儿的性情,他摸得透彻,却依旧为此感到不公。
“爹不要与娘说。”越玲珑望着越阡哀求着,看着越阡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又低低地道,“爹,女儿可能真的是程家的灾星。先是害死了二爷二奶奶,如今连老爷子也……女儿不想这样,不想害三哥……”
她的声音已然哽咽,抽抽噎噎地道:“已有前车之鉴,女儿……女儿便不应重蹈覆辙。”
越阡抱着她,轻声叹息着:“你后悔嫁进程家嫁给你三哥了?”
越玲珑一时怔住了,没有回答。
程立平听不清隔壁屋子的交谈声,却总是听到越玲珑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顿时心乱如麻。在屋内焦躁地走动了几圈,终是忍耐不住冲到了隔壁。
越玲珑被他突然的闯入吓得立马垂下了头,慌乱地擦着眼泪。程立平双目紧紧盯着她,却是对越阡说着:“岳父,我与玲珑单独说几句话。”
越阡缓缓起身,道:“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程立平忙道:“我送您上去。”
他再返回时,挤在越玲珑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红肿的双眼。越玲珑躲开几分,他捧起她的脸,压抑而愤怒地道:“玲珑,记住,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生死无常,谁也无法左右!你进了程家的门,就是程家的女主人,是程家的三奶奶,这家里谁也不能欺负你!”
越玲珑垂下脑袋没有应声,程立平再次抬起她的脸,急切地道:“玲珑,你看着三哥!三哥不想看到你总是哭,总是一味地去忍受那些流言蜚语,你得去反击!你应我一声?”
许久,越玲珑才轻轻点着头,小声道:“我记住了。三哥上去吧。”
程立平道:“你也随我上去。你已是程家三奶奶,大嫂身体不好,爹的后事你得帮着操办,不许偷懒。”
越玲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偷懒。”
程立平笑着责备道:“在这地下躲了好几日了,不是偷懒是什么?你还在你爹面前哭,让我里外不是人。”
越玲珑无力申诉,竟是糊里糊涂地被程立平带出了石戒堂。
而街坊之间关于程家刚进门的三奶奶的流言,没几日便烟消云散了。
纳乐园内,伍寅斜倚在床榻上抽着大烟,听着楼下的潺潺琴音,只觉身心舒畅,如在云端,他忍不住哼出一段低迷缠绵的曲调来。
“贝勒爷。”
兴致被内室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伍寅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冰冰地问道:“什么事?”
一身西洋装扮的沈琅笑嘻嘻地转到内室。他的右腿有些跛,那是年少荒唐时被父亲生生打瘸的。来到床前,他便脱下头顶的绅士帽,一屁股坐在春柳搬来的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点上;春柳忙捧来一只琉璃玉钵送到他手里,低声交代道:“烧了贝勒爷的地毯,爷会动怒的。”
耳边呵气如兰的气息让沈琅有些心猿意马,他接过春柳递来的玉钵,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腕。春柳俏脸一红,瞪了他一眼,便蹲回到了床榻边。
沈琅心花怒放地朝春柳抛了个眼色,满足地吸过一口烟后,对着床头抽大烟的伍寅说道:“贝勒爷,老抽那玩意儿,没意思,还折腾人!尝尝这个?”
他随手将一包黄色包装的纸烟扔向床头,守在床边的春柳手脚灵敏地接过,轻轻念了一声:“爱国香烟?”
沈琅顿时得意洋洋地道:“中国人就该吸中国烟嘛!这可是从我姊夫家里顺来的,珍贵着呢!”
春柳将那包纸烟拿到伍寅跟前,有些为难地道:“贝勒爷?”
伍寅瞅也不瞅一眼,冷淡地嘲讽道:“爷记得你小子从前也抽大烟的?怎么?转性了?”
沈琅脸上有些难堪,深吸一口烟,昂着头眯着眼道:“那时年少无知,图一时新鲜尝了几口,为这事,我爹可是险些儿将我打死!我也不敢再碰了!”
伍寅哂笑:“你爹这辈子可能就待在牢里出不来了,你还怕他?”
沈琅默不作声地吸了两口烟,眼底覆上一层寒霜,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再抬头时,他眼中笑意满满,嘻嘻笑着:“贝勒爷,您交代的事我已办妥,这庐州城内,再也没人敢说程家三奶奶半句不是。您看,什么时候让我见见我姊姊?”
伍寅漠不关心地道:“你姊姊好得很。洋人朋友大方有礼貌,对待下人也都一视同仁,你尽管放心。哪天我那朋友方便了,我会安排你们姊弟见面的。”
沈琅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依旧带上十二分放浪不羁的笑容。
“对了,你姊姊前阵子托我给你捎了些钱。”伍寅向春柳示意一眼,道,“你带着琅爷去取吧。”
沈琅跟着春柳起身来到外室,春柳从一张上锁的红木抽屉里取出一只钱袋,郑重地交到沈琅手中。沈琅心不在焉地接过,春柳于心不忍,劝了一句:“贝勒爷已尽力在帮你周旋了,你耐心等几日吧。”
沈琅换上一副笑脸,猝不及防地将春柳拦腰抱住,流里流气地道:“还是你最心疼哥哥!你等着哥哥救你出苦海!”
春柳满面娇羞地道:“你净会说这些好听的!这话你与春梅也说过了,与外面的窑姐儿也说过……春梅若不是今儿病了,你哪里还会看我……”
沈琅凑过去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道:“对你说的话,才是我掏心掏肺的话。”
春柳埋头道:“我才不信你的话!”
沈琅欲再多美言几句讨佳人欢心,伍寅已在内室叫唤着:“柳儿!”
春柳慌得连忙推开沈琅,匆匆整理着衣襟,入了内室。
“你与琅爷说了什么?”
春柳听伍寅语气生冷,战战兢兢地跪下:“回贝勒爷的话,奴婢并未与他多说,只是……只是他调戏了奴婢几句话……”
伍寅抬手,春柳起身挪到床边坐下,替他捏着肩背。伍寅一脸享受地闭了眼,轻声叮嘱着:“看在我与已逝的李抚台相识的份上,他又替我找到了女儿,他这条贱命,我便替他留着。若是让他知晓他姊姊已不在人世,这混小子定然会与我拼命……”
哐当!
沈琅一脚踹翻隔断内外两室的漆画屏风,双目欲裂。
“你再说一遍!”
沈琅一瘸一拐地上前,春柳欲上前阻拦,他狠狠地推开,冷漠无情地盯着她:“你也不是好东西!滚开!”
他猛地扑到床前,一把揪住伍寅的衣领,身子因悲愤发抖得厉害:“你再说一遍,我姊姊怎么了?”
沈琅瘦弱的身躯并没有多少力,伍寅冷笑着一脚踹向他的肚子,他便软软地摔倒在地。伍寅坐起身,从容自若地整理着衣衫,语气凉薄地道:“别忘了,当初是谁将她送入虎口的!”
沈琅心中一沉,到嘴边的恶语却说不出来了。伍寅慢慢踱步在他跟前,抬脚踩上他右腿腿骨折断的地方,一字一句地数落着他的种种恶行:“沈琅,你举报你父亲窝藏朝廷逃犯,害他被判终生监-禁,枉为人子!你贪财好色,主动将你亲姊送入虎口,害她被奸-淫枪杀而死,死无全尸,不配为人!丧家之犬,没本事,就不要胡乱咬人!咬错了人,可是要没命的!”
沈琅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地毯,右腿处传来锥心的疼痛,他拼命咬牙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