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漠然地笑道:“即便是身不由己,我的确是做过许多昧良心的事。孙家没有错,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像你殷姊姊这样的人不多,但有人在做,总会有希望。这几日,你好好医治她!”
孙荣郑重地点头:“我会的。”他见孙尧已有些昏昏欲睡,便将火炉移得近了些,又从屋内翻出一条石青色如意祥云图案的蚕丝被,轻轻地搭在了孙尧的身上。
“斐斐,来,别扰了二哥睡觉。”
直隶农务局在保定正式成立后,听闻农务局总办将赴日本考察的消息,程立白疏通了多方的关系,才为程立平争取到了一次随行考察的机会。
炎炎夏日,程立平与前来送行的程立白道别后,便登上了农务局的官船。
太阳从海平线缓缓升起,湿咸的海风从大洋彼岸吹来,程立平仿佛觉得有一扇门正缓缓向自己打开。他内心隐隐有着期待,期待能在异国他乡重逢生命里的那道光。
这段时日,跟随在叔伯身边,程业文的眼界一点点开阔起来。然,他始终不愿放弃父亲辛苦经营的家业,在烟丝之上开辟了另一条路——药烟。
程立白见他醉心于此,便送他回了庐州,跟着越阡钻研药草。
程先泽的一封家书,让程立白不得不撇下北京城的一切,匆匆赶回了庐州。
西院卧房内,程先泽一口一口抽着烟,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程立白,沉声道:“急着叫你回来,就是想让你帮忙拿拿主意。沈大人一家遇到了些麻烦,他想着给女儿找个好去处,便想着与咱家结亲,爹找来找去,也只有尚在孝期的业文合适。”
程立白久在京城,庐州近来的事他知之甚少,看这喜乐事被老爷子说得如此忧心忡忡的,他心中狐疑,斟酌着问道:“沈大人遇上什么麻烦了?”
程先泽道:“四九城里来了一位贝勒爷,将孙楷的纳乐园强占了去,城中许多户人家的闺女都被强制抓了进去……好好一个听戏的去处,如今却被搅得乌烟瘴气的!总有死去的女孩子从里面抬出来,那些女孩子的家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沈大人自然看不惯此事,得罪了这位贝勒爷,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
程立白微微蹙眉:“哪位贝勒爷?不在四九城里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程先泽道:“听说是京中某位亲王的小舅子,是个亲洋派。听沈大人说,这位贝勒爷来此是为寻女。可怜那些被抓进去的女孩儿,不是被凌-辱致死,就是委曲求全地任人玩弄……”
对这些随意糟蹋女子清白的行为,程立白深恶痛绝,不禁握紧了双拳。
程先泽垂着眼帘看着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嘱咐道:“大奶奶自得知此事后,这些日子又有些不对劲了,我让她带着明儿去清水庄上小住了几日,她听说你回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呢。你看看什么时候劝她回凤阳住一段时日,远离这些糟心的事。”
程立白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向程先泽弯了弯腰:“儿子去见见娘,再去访访沈大人。”
程先泽叼着烟袋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先在家里用了饭,歇过再去。”
程立白恭恭敬敬地应下后,便去探视了老夫人。
沈钦芝为人清廉,一家子只住在了一间一进院子里,沈钦芝又自个儿在屋后辟了一块菜园子出来,种些蔬菜瓜果。家中除去厨房里烧火的婆子,也只配了一名守门看院的家丁和一名负责少爷小姐饮食起居的小丫头。
沈钦芝今日休假在家养病,闲来无事,便挽起裤脚在菜园子里捉虫。正忙得汗流浃背时,沈珧前来为他斟了一杯凉茶,轻言:“爹,程家大爷来了,娘在前边陪着。”
沈钦芝接过她手中的茶碗,喝下后,便望着她笑道:“大爷来家里,定是为了你与他们大少爷的事而来。你也过去吧。”
沈珧红了脸,埋头道:“您做主便好,女儿就不过去了。屋里的绣枕还未绣完呢,女儿先回屋了。”
沈钦芝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儿不如女啊!”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净了脸才向正堂而去。
程立白与沈钦芝见了礼,奉上探病的小糕点,彼此分宾主而坐。李绾为两人沏了一壶凉茶,在沈钦芝的授意下,便离开了。
喝过一巡茶,程立白便说明了来意:“关于两家儿女的亲事,承蒙沈大人高看,程家愿结两姓之好。只是,愚侄尚在孝期,婚娶一事,也请沈大人能通融一二。”
“那是自然。”沈钦芝起身向程立白抱了抱拳,感激地说道,“沈某如今自身难保,只求为女儿谋个好去处。程家愿结亲,沈某感激不尽!”
程立白大惊失色,慌忙道:“沈大人一心为民,护佑一方百姓,何以出此不吉之言?”
沈钦芝面露愧色:“大爷想必听说了庐州近来发生的事。沈某身为庐州知府,置民于水火之中,实在是愧对庐州百姓。”
程立白道:“大人为那些无辜少女,不惜得罪京中权贵,这般大义为民,庐州百姓定会铭记于心!”
沈钦芝淡然一笑,与程立白交头接耳地交代了几句话,便将人送出了门。
他转回到屋后的菜园子时,正与后门外鬼鬼祟祟的沈琅撞了个正着。沈琅见了沈钦芝,犹如耗子撞见了猫,撒腿便跑。
沈钦芝一见了这个儿子,脸色倏地黑如焦炭。看他做贼心虚的模样,心知他又在外头闯了祸,当下,沈钦芝便朝他喊了一句:“站住!再跑一步,打断你的腿!”
闻言,沈琅不敢不从,老老实实地折了回来。
沈钦芝黑着脸问道:“老实交代,做了什么?”
沈琅心虚地道:“出城玩了一趟。”
沈钦芝自然不信他,还欲盘问,前门处突然响起一声声哭嚎声。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多次,听着前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沈钦芝捉住抬脚欲跑的沈琅的衣领,面无喜色地将他拽进了院子。
沈琅一路挣扎,一路哭喊着,见到从屋内慌张跑出来的李绾,他大声哭叫着:“娘——娘——”
李绾见了沈钦芝脸色,欲上前开口求情,沈钦芝已是将人扔在地上,冷声道:“给我好好待在屋子里!稍后再来收拾你!”
李绾心疼地将沈琅抱进怀里,安抚着他瑟瑟发抖的身子。
沈琅窝在李绾怀里,听着门外的妇女声嘶力竭的哭声,紧紧抓着李绾的衣袖,恳求道:“娘,怎么办?爹知道我做了什么,会打死我的!”
李绾并不知晓他做了什么,只能一个劲地宽慰道:“别怕,娘在,他不会打你的。”
门前,沈钦芝双脚才踏下台阶,那一身狼藉的妇人便猛地扑上来扯住他的裤脚,恸哭道:“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您得为妇人主持公道啊!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不久前才许了人家,还未过门呢!我今日带她上街置办嫁妆,您家的小少爷带着一群人就强行将她抢了去,送进了纳乐园里……进了那里,我那女儿的清白可就毁了!大人,求求您,救救我那可怜的女儿吧!”
沈钦芝心中气愤不已,却还是轻言安抚着妇人:“您放心,我会尽快派人前去纳乐园接应您的女儿。您且先回家等消息。”
妇人犹自抽抽噎噎不肯离去,沈钦芝只得命守门的家丁将人送了回去。
他再转回到院中时,脸色阴沉得可怕,折断院中的一根柳条儿,一把扯过李绾怀里的沈琅,劈手就向他的身上抽去。
沈琅的后背被抽得火辣辣地疼,他跳脚躲开沈钦芝再次挥过来的柳条儿,满院子乱窜,大声哭喊着:“娘!娘!”
李绾有心阻拦,却被闻声而出的沈珧拉住了。
“娘,弟弟年幼,行事荒唐,吃些教训,才好长些记性。”
李绾哭道:“你爹会打死他的!”
而沈钦芝再次抓到沈琅抽了几鞭后,似乎觉得柳条儿不够有力,又拿过墙角边的竹笤帚,一边打一边骂着:“孽子!老子怎么养了你这样的混账儿子!”
沈琅已被打得无力喊叫,有气无力地辩解着:“父亲得罪了贝勒爷,他们要抓姊姊。我找人顶替姊姊,替父亲赎罪,何错之有?”
沈钦芝见他无丝毫悔改之心,反而在此强词夺理,气得狠踹了他一脚,气急败坏地道:“你不辨是非,恃强凌弱,助纣为虐,欺男霸女,还有理了!”
他再踹,沈琅突然大声叫道:“我没错!他们没本事,活该被欺负!你打死我好了!”
李绾见情形不妙,忙奔上前,将沈琅抢入怀里,对沈钦芝哭诉道:“他是不对,净做些混账事,可你总为旁人打他骂他……到底谁才是你儿子!你心里只念着你的百姓,何曾关心过家人?你为他们得罪了权贵,可想过我和孩子们怎么活么?”
沈钦芝正在气头上,听不进李绾的话,他用竹笤帚指着李绾,喘着粗气道:“你让开!”
李绾反而将沈琅抱得愈发紧了,背对着沈钦芝,道:“你连我也打死算了!”
沈钦芝气愤地扬了扬手中的竹笤帚,却始终下不去手,猛地扔下笤帚,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家门。沈珧看了看相拥而泣的母子,连忙迈开步子追着沈钦芝出了门。
“爹!”
沈钦芝走得急,并未理睬沈珧的叫唤。
沈珧追了几步,拖住沈钦芝的胳膊,笑着说道:“爹,您做什么,女儿都支持您!弟弟那边,女儿会帮忙劝劝。”
沈钦芝展颜微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是女儿好啊!”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又低头温声交代着:“你娘和弟弟就交给你了。爹已为你们安排了去处,不会牵累到你们。待程家大少爷的孝期过了,你便是程家的人了,他们一家不会亏待你。”
沈珧咬牙拼命忍住眼泪,紧紧地捏着沈钦芝的衣袖,久久不愿松开。
“珧儿。”沈钦芝拿开她的手掌,又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笑道,“爹去衙门了。”
看着沈钦芝的背影一点点在泪眼里模糊,沈珧眼中的泪水终是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当夜,纳乐园便被持刀带枪的衙役围得水泄不通,一对对男女被一干衙役强行带出园子,那些无辜被辱的少女又由人一一送回了家。
一时间,园中顿时乱作一团。
贝勒爷伍寅正与两名外商在楼上谈笑风月,听闻园中门牙来报,气愤地丢下酒盏夺门而出。见了楼下这般阵仗,他几步奔下楼冲到傲然立于大厅中央的沈钦芝面前,抬了抬下巴,不屑地道:“什么意思?”
沈钦芝不慌不忙地道:“近日,衙门接连收到百姓投诉,纳乐园涉嫌拐卖奸-淫良家女子,经查实,确有此事!”
伍寅态度倨傲地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么?”
沈钦芝态度和善地冲他作了一揖,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贝勒爷,请配合沈某办案!”
伍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钦芝的鼻梁,叫嚣着:“好!沈大人!沈钦芝!你有胆!”
第二四章
今夜的庐州城,闷热而潮湿,没有一丝风。街上走过一群群衙役,他们奔走在大街小巷之间,敲开一家家的门户,亲自护送一名名女子回家与家人团聚。
亲人抱头痛哭流涕的画面,让许多衙役心中也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和妻儿,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一热。
然,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们举目望天,平复着心中的情绪,又继续奔走在寂静无人的巷道里。
深夜,空中月明星稀,院中虫鸣蛙叫。
沈珧立在家门前举目眺望着府衙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往来人群进进出出,她看不清楚。她想过去看看,想到父亲这几日的叮嘱和交代,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一番。
身后,沈琅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来,不耐烦地催促道:“姊,都这个时候了,爹不会回来了!我们别管他了,先走吧!他会赶上来的!”
沈珧听他如此凉薄的语气,只觉心寒。
她并未与沈琅说一句话,脚步匆忙地回了屋子。见李绾呆呆地捧着一块玉在看,她忙过去轻声催促道:“娘,我们出城吧。”
李绾惊得抬头看着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爹还未回来呢!回乡祭祖,可不能少了你爹!”
沈珧一直不敢告诉李绾真相,只能尽力安抚:“爹几日没去衙里了,定然公务繁忙,今夜许就歇在衙里了。我们耽误半日了,再不出城就误了回乡的日子了。爹处理完公务,便会赶来了。”
李绾本想再等等,沈琅突然进屋喊道:“姊,我那未来的姊夫来接我们了!赶了两辆马车过来呢!”
李绾奇道:“就是回乡祭祖,怎么还麻烦他们家过来送呢?这深更半夜的。”
沈琅理所当然地道:“反正是姊姊未来的婆家,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走近去拉李绾的手,撒着娇催促道:“娘,甭管爹了!我们快走吧!”
李绾只得顺着他的意出了院门。
程业文进来时,与沈珧见了一礼:“沈小姐。”
沈珧并不躲着他,看了看他身后的两名家丁,便对他说道:“行李都整箱装好了,麻烦了。”
程业文颔首,命两名家丁将一箱箱行李搬上了门外的一辆马车上。
李绾坐在前边的马车上,掀帘看到这幅场景,忙问出门的沈珧:“珧儿,我们只是回乡祭拜先人,怎么像是搬家呢?”
沈珧气定神闲地道:“女儿想在乡下多住些时日。”
李绾只是望着她轻轻点头微笑,在车马缓缓启动后,她又撩开车帘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家门,眼角滑过一行泪。
回头见了坐在一处说着悄悄话的儿女,李绾擦了擦眼角的泪渍,牵起了嘴角。
程业文将一家三口送出城外五里地,便叮嘱程家的两名家丁好好护送。
半路,沈琅因内急叫停了车马。他下车后,李绾便拉过沈珧的手,双目含泪地打量着她。沈珧觉得奇怪,唤一声:“娘。”
李绾摸了摸她的发髻,温柔地笑道:“珧儿,你最懂事。娘与你商量件事儿。”
沈珧不安地问道:“什么事儿?”
李绾叹息道:“你爹一个人留在城里,娘不放心,娘得回去陪着他……”
沈珧顿时惊得睁大了眼,坐直身子,正欲开口,李绾又紧紧抓着她的双手,恳求道:“你看,你爹也最是信任你,将我们母子也托付给了你,娘也将琅儿托付给你。”
“不行!娘!”沈珧骇然又惊慌,态度坚定地回绝了李绾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