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白点头:“她将殷姑娘送来此处,若转而向朝廷透露了踪迹,朝廷搜查到这里,我们便百口莫辩。”
殷实芳听得心惊不已,掀开被子便要起身,急急地道:“我这就走!”
程立平急道:“不准走!你双腿受伤,能走到哪里去!”
殷实芳低头道:“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连累你们!”
程立平气得面红耳赤,程立白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袖,劝着殷实芳:“殷姑娘不必总是想着离开。凭藤田先生与殷姑娘的交情,让他再次出面帮忙,该是没有问题。”
殷实芳并不想与藤田菊丸有太多的交集,她正欲开口,院子外便响起了一声声急促的汽笛声。程立白忙出了院子来看,却见一辆绿色小轿车停在了胡同口。
藤田菊丸见程家有人出了门,手里捧着一套衣衫便从车上下了车,大步走上前,开门见山地道:“城里,不安全。怀特,靠不住。我来,带她走。”
程立白笑着将他往屋里请,询问道:“藤田先生想将殷姑娘带往何处?”
藤田菊丸道:“我的国家。”
程立白讶然,问道:“您都安排好了?”
藤田菊丸苦恼地摇头:“时间紧迫,未有安排。先送她,出城,再作安排。”
程立白暗自寻思了一番,对藤田菊丸安排殷实芳去日本避难的方法倒是颇为赞同。只是,在此之前,殷实芳的避难之所,却又令他头疼了。
藤田菊丸将携带而来的衣衫放在殷实芳床头,殷实芳展开看了看,却是一套汉人女子的服饰。她满脸不解,藤田菊丸并不多加解释,只道:“换上!”
殷实芳并不习惯穿女子的服饰,本欲放下,却是程立白在一旁劝道:“殷姑娘换了装束,多少能掩人耳目,也能争得一丝生机。我与藤田先生已商议妥当,待他为你在日本安排好了去处,你便去日本避避。不过,这期间,你得离开北京。你换了装束,藤田先生会送你去天津码头,我让老三陪着你,你们在船上避几日。”
殷实芳内心感念几人的义气,艰难地下床朝面前的人跪下。程立平欲伸手去扶,殷实芳向他摇了摇头,继而伏首在地,诚恳地说道:“我殷实芳今日蒙各位出手相救,恩情无以为报!他日若能幸免于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换了身上的这身装束,再见时,已是体态翩然、孱弱美丽的女子。女子身子娇小轻盈,一身白色镶蓝边及膝长袄,下着朱色镶花边宽脚长裤,脚底穿得却是男士的青色布靴,格外惹眼。
藤田菊丸与程立平眼中俱是一亮,竟是有几分痴了。
程立白在一旁提醒道:“事不宜迟,宜速动身!”
在藤田菊丸抱着殷实芳上车后,程立白将一只皮箱郑重地交到程立平手中,低声叮嘱道:“老三,万事小心!若有变故,不可意气用事!”
程立平道:“大哥放心!”
第二二章
北京的早春寒冷而干燥,北风呼啸盘旋,一道道宛若凌迟的冷风似要隔开人脸上的皮肤,一刀紧接着一刀,不见血,却最折磨人。
正阳门前,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冷风中如同风干的羊肉,赤身裸体地悬挂在城墙上。
程立平只觉城墙上的两具尸身有些许眼熟。天津码头上,他似乎见过这两人。他转而偏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殷实芳。
殷实芳神情木然地看着车窗外,目光落在惨死的同伴身上时,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她放下遮挡车窗的布帘,神情疲惫地捏了捏眼角。
轿车直往广安门而去,一路上,经过重重盘查,只要藤田菊丸露一面,亮出公使馆公使的身份,巡捕营的人立马放行。
怀特坐在空荡荡的教堂内,听着士兵在他耳边汇报的情况,嘴角一弯,挥手屏退了士兵。
“为了一个女人,愚不可及!”他缓缓合上桌上的《圣经》,闭着眼喃喃自语,“清廷怕事,鄙人不怕,就看你们能躲到哪里去。”
车抵达天津码头时,日已西下,而三人更是发现天津街头到处都张贴着通缉殷实芳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殷实芳一身日本军装,眼神阴狠,正是菜市口与绿营兵厮杀的狰狞面孔。
而如今的殷实芳却是柔弱娇媚的弱女子。
藤田菊丸为两人买好了船票,在夜色来临前看着两人安然无恙地登上了一艘白色洋轮,才驱车驶离了天津码头。
洋轮上,多是西装革履的洋人和出洋留学的中国学生。这些学生有的仍蓄着长辫,有的已剪了辫子穿上了洋人的服装,眉宇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程立平早些年跟着程二爷接触过少许洋人,学过几句洋文,但要如船上这些人滔滔不绝地讲洋文,他只觉头疼。
船上有用餐的船舱,因是洋轮,船上的餐点也是西洋餐点,餐具都是刀叉。程立平看着那些人熟练地用刀叉切着肉、喝着葡萄酒,也只能苦闷地摇头叹息。
他挑了面包、牛奶、羊排,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了休息的独立船舱里。
殷实芳正斜倚在船舱的木板床上,手里翻看着一份洋文报纸。
在玉园,听过殷实芳与洋人士兵的对话,程立平便知她的洋文水平很高。而至今,她的身份,对他来说,依旧是谜。
他的双手抱着餐点,只能用脚踢上舱门,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餐点放在床头的小圆桌上。殷实芳偏头看了他一眼,看着桌上的食物,好奇地问了一句:“没有米饭么?”
程立平学着别人的样子切着羊排,似乎不太顺手。他皱着眉头回答着殷实芳:“只有西洋餐点,你吃得习惯么?”
殷实芳笑道:“我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
程立平切下一块羊肉递到她嘴边,苦笑道:“我吃不惯。”
程立平并未吃下多少,漱口净手后,他从床边探过身子,将床边的帘子卷起。玻璃舱外可看到绚烂多姿的晚霞,层层海雾翻涌如海浪,在水波声里,一点点吞没了海面上的片片残红。
程立平在床边坐正身子,看殷实芳望着舱外出神,他不忍开口败了她的兴致。
玻璃舱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射在她脸上,女子娇媚的容颜更显温暖而哀伤,那一双秋水美瞳渐渐染上了层层雾气,泪水一滴滴落在她手中的洋文报纸上。
程立平知晓她为何而哭,任由她将脸埋在被子里低声地哭泣;而他,只能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没入海面时,程立平盯着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眶,严肃而低沉地问道:“小殷,你是维新派?或者说是他们的后人?”
殷实芳讶然地抬头看他,没有作声。
许久,她才低声道:“不是。我只是钦佩他们。在海外,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家人,没有牵挂,只有一个信念:鞑虏不灭,无以为家。”
程立平低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活得辛苦么?”
殷实芳笑着摇头:“有信念,不辛苦。”
程立平道:“我没有你那样大的志向。当今世道,程家势单力薄,能做的也只是兴民族之业,救百姓之苦。朝廷无能,百姓无辜,以杀止杀,何日是个头?”
殷实芳正色道:“三爷,太平盛世,是需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我们都在努力,也会有更多人能清醒过来!”
程立平见她激动得满面通红,笑着调侃道:“你还有伤,如此激动,要与谁拼命呢?”
殷实芳怒得拍掉他的手,攒眉道:“爷与你说正事呢!”
程立平立马端正态度,凑过脸,乞求道:“那你带我走吧!带我去你的世界!”
殷实芳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叹息道:“你心中有太多的牵挂,你抛得下?”
程立平顿时语塞,不禁想到了等着他安然归去的越玲珑,还有那些抛不开的骨血亲情。再想到正阳门城墙下示众的尸身,他又一阵胆寒。
此时,看着殷实芳肃穆而庄重的神情,他再次觉得他与她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她始终是神秘而美好的,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敬重她、爱慕她。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只要能看着她,他的心中便充满了希望。
洋轮在海上行驶了八日,终于在上海靠了岸。
而在洋轮上的这八日,程立平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与殷实芳的一举一动。在上海逗留的几日,因始终不见北京传来的消息,他不想在此坐以待毙,便决定带殷实芳回庐州避避。
在上海坐船走长江到达江宁的浦口码头时,殷实芳逮着他悄声说了一句:“三爷,从天津到这里,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们。”
殷实芳感知危险的能力较之常人更为敏锐,她如此说了,程立平更不敢马虎。江宁城对殷实芳的通缉也未曾松懈,程立平不敢进城,只能在城外的村头小旅店里住了下来。
殷实芳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地发,坐了一路的船,如今更是病倒在床,寸步难行。程立平不敢替她请大夫,只能找了家门庭冷落的药铺买了几帖药。
江宁城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屋檐、树梢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风一吹,树梢抖动,便有簌簌雪花落满头顶。飘着细雨的冷清街道上,大风一阵阵地刮,卷得街旁店肆酒楼的青布招子猎猎作响。
荣光酒楼的伙计顶着寒风在门口对着过路的行人喊着:“我家酒铺十分高,罚誓无赊挂酒标。只要有钱凭你饮,无钱滴酒也难消。”
他这样一喊,那些囊中羞涩想要进店喝酒暖暖身子的异乡客也只能望而却步,感叹一声:“这鬼天气可真冷啊!”
程立平买完药再经过酒楼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三哥!”
程立平转身便见越玲珑穿着厚厚的夹袄,提着一壶酒站在青石板街道上。
他愣住了。
她却看着他,笑了,也哭了。
“玲珑?”程立平大步走近她,低头看着她,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越玲珑擦了擦眼泪,道:“三哥不在的日子,我便随爹四处行医。近来江宁城里饿死冻死的人较多,闹了一场小瘟疫——三哥,你歇在哪里啊?”
程立平不答反问:“你和岳父住在哪儿?”
越玲珑道:“张总督安排我们住在了贡院里头。”她见程立平蹙眉,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我让爹与张总督说说,三哥搬过来和我们一块儿住?”
程立平看了看四周,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附耳低语:“玲珑,我是和一个朋友一道来的。她在京城惹了麻烦,不方便露面,我想带她回庐州避避。不过,她如今有伤有病,我想请你帮帮忙。”
越玲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治病救人,职责所在。三哥随我回贡院,见过爹后,我取了药箱便随你过去。”
此时此地,遇上越玲珑,仿佛是上天的一场恩赐。
在贡院与越阡简单地见了面,程立平便带着越玲珑出了城。城外的破旧小旅店里光线昏暗,在此投宿的皆是外地的行脚商和小贩子,他们说话粗鲁而直接,常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若非城中查得严,程立平还真不想让病重的殷实芳住在城外这样嘈杂而潮湿的小旅店里。
然,程立平带着越玲珑返回小旅店时,还算热闹的旅店却格外冷清,柜台前的店老板神色慌张又畏怯地坐着,店中也只有一位面相不善的中年汉子在此喝酒。
那汉子一身洗得发旧发白的蓝色短褂和灰色长裤,脚底的布靴沾满泥土,一把亮晃晃的大砍刀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他不时用手指敲击着刀身,沉闷的声音在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程立平引着越玲珑经过那汉子身旁时,那汉子突然握住刀柄,呼哧一下,砍刀已是砍在了程立平正扶着的楼梯木栏上。木栏应声而裂,程立平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将越玲珑紧紧地护在了身后。
程立平知晓此人并非善茬,不想在此时惹事。他拉着战战兢兢的越玲珑就向楼上走去,那醉酒的中年汉子向他身前踏出一步,呼哧着满嘴的酒气,将大砍刀扛在肩上,凶神恶煞地道:“你鬼爷让你们走了么?”
程立平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询问着:“有何贵干?”
鬼爷仰头大笑一声,抖动着双腿,歪头斜眼地道:“程三爷,爷在此等了两个时辰了,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三爷,你说,该怎么给爷消消火呢?”
他双眼从程立平身上溜到越玲珑脸上,眼里带着些许邪气,抖动着双腿向前迈了两步。程立平忙护着越玲珑不住地后退,厉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鬼爷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星子,道:“朝廷发了悬赏令,要捉拿在逃的重犯,爷碰巧在此遇到了你们。可惜,那娘们身上有枪,让她给跑了,爷只能抓你去领赏了!”
听闻殷实芳并未落入他人之手,程立平松了一口气;但想到她有伤病在身,不免心急如焚。感知到身后的越玲珑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袖,他微微偏头,在她头顶小声说道:“玲珑,一会儿我拖住他,你找机会逃跑。”
越玲珑抿着嘴缓慢地摇头,坚定不移地看着他,说道:“我不逃!我要和三哥在一块儿!”
程立平还欲劝说,鬼爷便邪笑道:“三爷,爷劝你还是乖乖跟我走吧!少受些……”
他话未说完,程立平便操起桌上的酒坛砸在了他的脑门上,拉着越玲珑迅速向店门外跑去。鬼爷没提防程立平会突然出手,被酒坛砸得脑袋晕乎乎的,他甩甩头,咒骂一声:“娘的!”扛起砍刀便追了出去。
店老板瑟瑟发抖地躲在柜台下,直到再也听不到动静才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身子。看着楼上楼下被砸坏的桌椅和楼梯扶栏,他心里叫苦,却不敢声张。
程立平带着越玲珑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跑了许久,眼见鬼爷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焦急四顾,向她指了指田边的一排房屋。
“玲珑,你往那边跑!我拖一拖他!”
“三哥,不要!”越玲珑扯住他的手臂,哀求道,“我们一起逃!”
眼见鬼爷的身影近了,程立平冷下脸催道:“我叫你跑啊!”
越玲珑被他这一声厉喝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不敢再停留,只得含泪奔了一路。她再回头看时,程立平已奋不顾身地朝鬼爷冲了过去。
鬼爷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得意地叫嚣着:“三爷,得罪了!我鬼爷虽说跟你无冤无仇,可有人不想你好过,爷收了钱,就得办事!”
程立平时刻注意着他挥刀的方向,在鬼爷举刀之际,他拔腿就向另一条田埂上跑去。
跑到田间的大路上,鬼爷已踩着满脚的泥水追上了他,气急败坏地骂道:“娘的!你倒是挺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