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刀欲砍,身后却响起一道枪声,弹头直直地打入了他的左腿膝弯处。举起的刀来不及砍下,他的双腿便跪了下去。程立平慌忙向后退了几步,却见田埂上缓缓走来一人。
而越玲珑却垂着脑袋跟在那人身后。见了安然无恙的程立平,她便撒腿向他跑来,小心翼翼地越过倒地呻-吟的鬼爷,她才拉过惊愕不已的程立平的手,喜极而泣地唤了一声:“三哥。”
程立平低头看着她笑了笑,突然间大惊失色。
越玲珑身后,鬼爷却是挣扎着爬起,举起砍刀就砍向越玲珑。
他猛地抱过越玲珑的身子,侧身抬腿踢向鬼爷的手肘,鬼爷手中的刀一偏,刀锋划过程立平的肩背,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乍然而现。
鬼爷狞笑一声,欲再次挥出手中的刀,枪声再次响起。他登时吓得双腿发软,转身去看,满脸不解。
“尧爷!您怎么……”
孙尧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漠然地瞥他一眼:“看在你为怀特先生办事的份上,不取你性命。滚吧。”
鬼爷仍处在震惊中,他一指程立平,轻声质问:“尧爷为何要救他?”
孙尧眯了眯眼:“这是我的事,需要向你说明?”
鬼爷咬牙道:“我鬼爷是受怀特先生所托,一路从京城跟到了这里,好容易找到下手的机会,孙家这又是何意?”
孙尧正跺着脚缩着脖子对着双手呵气,听闻,只是一笑:“这是我孙尧做下的事,与孙家无关。鬼爷只需如实向怀特先生说明便可。”
他再不管腿上流血的鬼爷,转而走向一脸警惕的程立平,向他比了一个中不中西不西的礼节:“三爷,别来无恙啊!”
“孙尧?”程立平双目微眯,又是震惊又是忿恨地道,“你被放出来了?”
孙尧并不作答,而是躬身邀请道:“三爷受伤了,孙某的车马在前边大路上候着,让越姑娘上车为你治伤吧。”
程立平看了一眼满脸不甘的鬼爷,再看越玲珑对他不住地点头,他也便依了孙尧的话。
孙尧早已在大道上安排了车马,驾车的车夫见了孙尧忙扶着他上了车。孙尧从车厢探出半截脑袋,见程立平犹疑不前,他简短地说道:“三爷,外头冷,车里来说。”
越玲珑在一旁温声劝道:“三哥,你受伤了,上车治伤要紧。”
车厢内支着火盆,盆里的炭火正烧得旺,不断溅起通红的火星子。程立平与越玲珑进了车厢,便发现孙尧正蹲在火盆旁烤着火,不停地搓着双手。
他抬头看着程立平,笑着问了一句:“三爷不来烤烤火么?”
程立平眼神冰冷地瞅着他,并不搭理他。
越玲珑顾不上两人间的恩怨,取过自己的药箱,便开始心无旁骛地替程立平清理伤口。看着他肩背处不断往外渗的血水,她心里愈发心疼愧疚。
程立平默默看着越玲珑为自己包扎着伤口,微微牵起了嘴角。
他再看向孙尧,赫然发现孙尧手中把玩着一把洋枪,正是殷实芳随身携带的洋枪。程立平瞪圆了眼,咬牙低声道:“小殷在你手上?”
孙尧抬头瞅他一眼,毫不避讳地道:“正是。”
程立平身体陡然绷紧,越玲珑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她慌得唤了一声:“三哥。”
程立平低头回了她一句:“没事。”他转而看向孙尧,问:“你们意欲何为?”
许是程立平的目光太过坦率而狠戾,孙尧笑着将枪收进了衣襟里,将双手拢进衣袖,自顾自地说着:“三爷似乎问过孙某为何出狱了……这个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在老佛爷和万岁爷回京之前,藤田先生欲请我担任他们公使馆的顾问,当时朝廷正与几国公使进行谈判,基于此,孙某便被老佛爷特赦了。这么说,三爷明白了么?”
程立平不无讽刺地道:“你们孙家向来与怀特一条心,你身为孙家人,会违背怀特的意识行事?”
孙尧仰着身子靠在车壁上,淡然一笑:“孙某与你们程家虽无仇无怨,可身为孙家的一份子,与你们为敌,也是情非得已。陷害程二爷的事,孙某替孙家还了,如今为报藤田先生的救命之恩,孙某自当不遗余力。进了城,三爷再如何,便与孙某无关,藤田先生要救的人,自有孙某安排,不需三爷来操心了。”
程立平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孙尧笑道:“信不信,殷姑娘的事也不容你插手了!怀特有意借此事为难你程家,三爷还是别蹚进这趟浑水了。要怪便怪你们程家早些年几番拒绝穷困落魄的怀特先生吧!不过,怀特因杀心过重,已被他那主教叔叔送回国了,你们程家也少了一个大麻烦。”
程立平嗤笑不已,义正言辞地道:“我程家从来不做昧良心的买卖!怀特心术不正,贪财忘义,欲以大烟残害我华夏儿女,这种不仁不义之人,程家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孙尧冷笑:“三爷正气于心浩然于胸,敢与刺杀老佛爷的暴徒为伍,这份胆气便令孙某佩服!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立平笑骂:“洋人走狗,不敢同道而行。”
孙尧并不恼,而是面露追忆之色,低低地感叹了一句:“三爷这般伶牙俐齿的,怪不得楷弟在口舌上也讨不到好。他这一生啊,犹如烟花过眼,绚烂一时,光灭了,便什么也没了。”
提起孙楷,程立平便恨得牙痒痒,压抑着怒气骂道:“死有余辜!”
孙尧看着他,撇嘴笑了笑,交握在一起的两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垂着眼帘看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木炭。
许久,他才低低地叹息一声:“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程立平闻声望去,却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吟出《石头记》里的一句判词来。
似乎是为了安程立平的心,孙尧又道:“我会尽快安排殷姑娘出海前往日本,三爷若不放心,孙某可允你们见一面。”
越玲珑在旁一直听得不甚明白,不敢插话。在孙尧说出见面的话后,她坐在程立平身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红着脸乞求道:“三哥,我也去。”
第二三章
荣光酒楼做为江宁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在前店与后屋之间有一处开阔平坦的空地,地下开出了一间宽敞大气的酒窖,几乎囊括了国内各地名酒和些许洋酒。
车马在酒楼门前停下时,门前的伙计便弓着身子上前,恭恭敬敬地朝孙尧行了一礼:“尧爷。”
孙尧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便向下车后的程立平说道:“早些年,孙某接手了这间酒楼,以舍弟孙荣的名义经营着这家酒楼,店大屋小,三爷莫嫌弃。”
程立平撇嘴冷笑:“都说孙家尧爷会做生意,果真不假。当初安庆的万人茶肆的茶水生意,尧老板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如今这江宁城的酒楼,也不知是否内有千秋?”
孙尧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并不回话,邀请两人进了酒楼后的一间寻常人家的小院落。院中草木凋零,墙角残留着片片积雪。
“二哥,你回来了!”
孙荣西装革履地出现,发辫梳得一丝不苟,胸口的口袋边别着一枚金丝边框眼镜,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这对亲兄弟年岁相差十来岁,面孔却极其相似;而孙荣又比孙尧生得圆润白净一些,举手投足间皆是西洋人的做派。
孙尧见了他,眼中的神色顿时柔和下来,轻声吩咐道:“阿荣,带客人去见见屋里的殷姑娘,我有些事要处理,便不过去了。”
孙荣瞪大了眼,欣喜异常地道:“他们是殷姊姊的朋友么?”
见孙尧点头,他忙将两人往屋里请。再看越玲珑挎着药箱,他的双目骤亮,挤到越玲珑身边;越玲珑不自在地往程立平身边靠了靠,他却浑然未觉,依旧一脸兴奋地道:“你是大夫么?我也是!我从小被二哥送到英国读书,主攻的便是医学。有空咱俩可以交流交流啊?”
越玲珑被他突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抬头见程立平脸上阴云密布,小声回了一句:“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没空……”
孙荣一脸惋惜:“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我也想出门多走走,可是二哥让我帮他守着这酒楼,我走不开。”
孙荣将人领到一间屋子前,自然而然地拽过越玲珑的手腕,惊得越玲珑低呼一声:“你做什么?”
越玲珑挣开他的手掌,绕到程立平的另一侧,双目已微微泛红,满眼警惕地瞅着孙荣。孙荣摸了摸脑袋,似乎此时才明白两位客人之间的关系,顿时涨红了脸,懊恼得说不出话来。
屋内,殷实芳正靠坐着床头,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西施犬。
程立平见她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正要过去,殷实芳怀中的西施犬突然跳到地面,浑身警戒地朝程立平与越玲珑弓起了身子,嘴里发出低低的吠叫,吓得越玲珑连忙将身子藏在了程立平身后。
孙荣见势不妙,放下腋下的书本,喝一声:“斐斐,不得无礼!”便将西施犬抱了起来,对越玲珑弯腰致歉:“抱歉,让美丽的女士受惊了!”
程立平见那看似温顺的西施犬仍对着他龇牙咧嘴,护着越玲珑向后退了几步,紧绷着脸道:“她自幼怕狗,请荣爷体谅一二。”
孙荣望一眼泫然欲泣的越玲珑,忙道:“那我带斐斐去别处耍耍,你们与殷姊姊叙叙。”
看着一人一狗离开,越玲珑才一点点平静下来,程立平轻轻抱着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殷实芳瞅了两人许久,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嗽着,调侃道:“三爷,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您怜香惜玉的地儿不对呀!”
越玲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从程立平怀里抬起头,偷偷打量着病榻上的女子。
女子面容憔悴苍白,却双目明亮,眼角眉梢的笑带着几许轻佻,竟让她有种不可言说的妩媚风流。
对上殷实芳泛着笑意的目光,越玲珑默默垂了下脑袋,推了推程立平:“三哥,你朋友……”
程立平笑着安抚道:“她说话向来如此,没有恶意,你不用在意。”他引着越玲珑走到床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看她眉目依旧,神采奕然,他低叹一声:“小殷,对不起。”
殷实芳有些奇怪:“为何要道歉?”
程立平自嘲一笑:“我以为自己有能力护你无恙,到头来却总是害得你伤痕累累。”
殷实芳笑道:“三爷说笑了。这一路若不是三爷鼎力护送,殷爷的命也留不到现今。”她望一眼默然无语的越玲珑,又大方潇洒地对程立平道:“你们程家也不欠殷爷什么了,从此,恩情两清,互不相欠。”
程立平一听她有意撇清关系的话,胸口涌出一团怨气,凉飕飕的眼神望着她,冷笑道:“恩情两清,互不相欠?殷爷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如此说来,你是信了孙尧,由他安排你前往日本避难?”
殷实芳点头:“他确实是藤田先生安排的人。从天津,他便一直暗中跟着我们了。”
程立平惊道:“是他?”转瞬,他又想通了,笑问:“说到底,是那个藤田并不信任我程家会真心帮助你,是么?”
殷实芳垂着眼没有回答。
程立平放缓语气道:“小殷,你保重!有缘……算了。”
程立平转身跨出屋门后,越玲珑依旧杵在殷实芳的床榻边,一副欲言不言的模样。殷实芳抬头笑道:“你三哥走了,你还不走?”
越玲珑的双手食指使劲地绞在一块儿,咬唇盯着她看了许久,许多话在嘴边滚来滚去,还没机会说出口,程立平便折了回来,在门外喊道:“玲珑!”
越玲珑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郑重地向殷实芳道了一声别:“保重!”
殷实芳对她露出善意而感激的笑容,目光瞥向屋外时,程立平也正望着她,她赶紧收回了目光。
越玲珑跨过门槛,程立平牵过她的手,满脸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你留下来做什么了?”
越玲珑轻轻摇头,又扬起笑脸请求道:“三哥,你今晚没有落脚点,随我回贡院吧!你肩背受了伤,我回去再替你好好包扎!”
程立平思虑再三,见越玲珑一脸殷切,便点了头:“我的行李落在了城外的小旅店里,经历了先前的变故,不知还在不在?我们先回旅店。”
孙荣见两人出了屋子,忙不迭地迎了上来,热情地道:“二哥有要事处理,不能招待二位。天色晚了,二位不如在小店用过饭再回吧。”
“不必了。”程立平干脆利落地拒绝,而后又问了一句,“小殷的身体,是你在负责?”
孙荣自豪地点头:“正是!你们尽管放心,有我在,不出几日,殷姊姊的伤病便能痊愈,受伤的腿脚也能如正常人那般行走。”
程立平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并没有表态,而是向殷实芳所在的屋子眺望了几眼,便与孙荣辞别。
孙荣忙道:“等等!”他飞快地从屋中抱出一只铁皮箱子,递到程立平手中:“这是二哥交代要亲手交到你手中的,你清点清点,看看里边的行李是否齐全?”
程立平从他手中接过箱子,笑道:“不用清点了,替我谢过尧老板。”
孙荣挠挠头,恋恋不舍地瞅了越玲珑一眼,便将两人送出了酒楼。
他再回到后院时,孙尧正抱着西施犬站在屋檐下向他招手,他立时抬腿跑了过去,唤一声:“二哥!”
孙尧引他进了屋,独自坐在火炉边的摇椅上,西施犬便懒洋洋地趴在他腿上。他缓缓顺着西施犬耳边长长的毛发,双目盯着火炉里溅起的火星子,低声交代着:“过几日,我得护送你殷姊姊去日本,家里若有人过来,不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你一概不应,等我回来解决。酒窖里关着鬼爷,他是父亲早些年安排在怀特先生身边的人,以利诱之,假以时日,可收为己用。”
孙荣道:“二哥放心,酒楼是二哥一力撑起来的,我会守住的!至于那个鬼爷……”他双眉拧起,一脸苦恼地说:“他匪气太重,我不喜欢,不如还是将他送回孙家,由孙家去处理吧?”
“也好。”孙尧笑了笑,抬手摸着他的头,道,“我们并非家中嫡子,为孙家做得再多,孙家也不会给我们留下什么。欠他们的,已还清,我们得为自己而活了。”
孙荣眼眶微微泛红:“这些年,我虽在海外读书,可也知晓二哥一直都活得很辛苦。二哥在孙家委曲求全,讨不得好处,更是替他们承受了所有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