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立平抬头看一眼沉默不语的殷实芳,眼中并无责怪。他一面抱着程业文不住地安慰,一面望着殷实芳摇了摇头。
殷实芳身上的伤未痊愈,强自撑了半夜,又淋了许久的雨,此时心情沉闷,竟是一头栽倒在雨里。
“小殷!”
程立平拍了拍程业文的背,起身将殷实芳背起,又去拉程业文。
程业文甩开他的手,静静地道:“三叔也带舅舅回去吧。”
程立平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程家不会丢下他不管!你先跟我走!我让人带他走!”
程业文起身,看到雨雾里的废墟,又指了指白玉葬身的地方:“还有玉姨。”
程立平的双目有些胀痛,久久地看着那片废墟,沉重地点了点头:“自然。”
黑夜,雨雾笼罩中的西什库教堂庄重而神秘,哥特式风格的尖塔均采用汉白玉雕刻,在青松翠柏的环绕下,更显洁白挺拔。大堂三面皆环以汉白玉护栏,正面镶有一方汉白玉石,镌刻着耶稣善牧圣像;正堂左右两侧各建有重檐歇山顶两座碑亭,亭内分别立有天主教堂迁建谕旨碑和满汉文天主堂碑。
怀特从教堂后花园转到正堂左侧的碑亭里,才换上的黑色洋装上已落满了雨水。他毫不在意地拍打了两下,目光向远处眺望,终于在重重雨雾里看到冒雨而来的一名士兵。
他迫不及待地奔出亭子,身后的士兵只能撑着伞赶了过去,生怕雨水再打湿了怀特的衣服。
匆匆赶来的士兵单膝跪在怀特脚边,急急地道:“先生,我们的人在胡同里遇上了清廷的兵,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他们还派了人来慰问您,在外面等着。”
怀特皱眉,冷笑道:“那就看看他们怎么说吧。请进来。”
怀特转身回到后花园,已有身穿官服的汉人官员领着身后的一批绿营兵进了后花园,将一箱箱绫罗绸缎、一盒盒金银珠宝礼品往怀特的屋里抬。
那官员见怀特始终面无喜色地盯着他们一行人,便上前恭恭敬敬地道:“百顺胡同的火源已查明,是先生隔壁的一个烟鬼烧了帐子,这才烧了您的院子。先生受惊了,这是上头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怀特将信将疑,皱眉问道:“鄙人院子里的人,可有伤亡?”
汉人官员有些为难,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在您后院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经确认,是您手下的人。另有一具女尸和一具男尸,被庐州程家的人认领走了,这儿有他们给您的印有日升昌票号的银票,说是为死者还的债。”
怀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一沓票子,单手捻开数了数,十张面额千两的票子,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两白银。他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将一沓票子收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道:“钱,鄙人收下了,也辛苦您特意跑了一趟。百顺胡同的事不是暴徒作乱,鄙人就放心多了。”
怀特命人将一行人送出教堂后,他又一一察看了送来的金银和布匹,箱底、盒面都刻有“禄”字,这令他很是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程家在京城竟有如此大的倚仗,竟与当朝大学士也攀上了交情。
只是,心爱女人的死,仍是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刺痛和惋惜。无论是当初冰清玉洁的玉美人,还是后来妩媚妖艳的病美人,都令他无法忘怀。
很快,他又释然了。
有钱,有势,自然会有女人。
大雨初晴后的清晨,有暴徒欲进宫行刺西太后被抓的消息似纸片散落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昨夜发生在百顺胡同的一场大火也被这道震惊朝野的消息掩盖。
早间,程立白沿街买了一份《京报》,报童却硬塞给他一份写着“广告”字样的劣质黄皮纸。程立白本欲不要,但看到黄皮纸上印有关于“工艺局”的介绍,他随手便从报童手上接了过来。
程业文好奇,也想找那报童要一份广告,那报童却道:“买一份报才送一份广告。”
程业文只得作罢,垂着脑袋跟在程立白身后。程立白笑着将手中的黄皮纸广告递到他手中,找了一间茶馆坐下,说道:“印这份广告的人是心中有大爱的人。”
程业文一边看一边点头:“这个工艺局办义仓收留游民乞丐,还教人手艺,却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大伯,侄儿想去拜访拜访。”
程立白笑着点头:“你想做便去做吧。”
他倒出一碗茶,便拿起手中的《京报》翻看着,报上几乎被行刺西太后的消息占满。程立白看过后,便将报纸随手放在了桌边,有邻座的茶客伸长脑袋往报纸上瞅了一眼,发出意味不明的两声耻笑。
程立白微微偏头看过去,那人穿着华贵,有几分王公贵族的作势,正一边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儿,一边对着鸟儿说着:“有些人啊,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成日里想着当英雄呢!英雄可没那么好当的!你看你,乐个什么劲儿,你再乐有人可会不高兴了!人家一个不高兴啊,你的小命就没了!”
笼中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高昂着头叫了两声,那人拿筷子戳了戳鸟儿的脑袋,冷笑道:“今儿翅膀硬了,敢跟你主子叫嚣了?”
听着那人意有所指的话,程立白不动声色地将《京报》卷起塞进袖口,喝下碗中的茶水,便对程业文道:“给你三叔带些二友居的包子回去,顺道拜访拜访散发那则广告的主人。”
程业文滋滋地喝着茶,将那份广告揣进怀里,兴奋异常地点了点头:“多谢大伯!”
因殷实芳误杀了甄兖的缘故,程业文心中对她总怀有一股怨念。而他向来明理懂事,不愿让大伯和三叔为难,对殷实芳倒也不是没有好脸色,只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也会有礼有节地对待她。
殷实芳重伤在床,程立平事事躬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程立白将从街上买来的包子和《京报》一并交到程立平手中后,看他整颗心都扑在殷实芳身上,也只能摇头叹息。
“老三,我与业文出去转转,你与殷姑娘当心些。”
程立平点头:“大哥放心走便是。”
待程立白出了屋子,程立平便笑着喂了一个包子到殷实芳嘴边。殷实芳毫不客气地张嘴咬住了,眼睛却依旧盯着程立白离去的方向,幽幽地问着程立平:“大爷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程立平道:“大哥一向疑神疑鬼。他先前不信你是真心帮助我们,对你有几分防备,如今看你为了我们伤得这般严重,这心里难免别扭。你不用太在意,大哥心眼最好,有恩必报,你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与我们说说,我们总会帮你的。”
殷实芳道:“你们将佣金给我就行。我养好了伤,就与你们别过。”
程立平脸上露出几分不舍,却未开口挽留,而是突然爬上床,吓得殷实芳立马往角落里缩了缩,红着脸瞪着眼低喝一声:“你做什么?”
程立平轻笑一声:“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何总是像个爷们那样活着呢?那样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啊!”他伸手顺过她脑后的辫子,低着头在手中把玩着,低低地恳求道:“小殷,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殷实芳从他手中夺过辫子,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想将他踢下床。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被人伺候得懒散了,竟轻而易举让人抓住了脚。
她的脚掌细长,因常年奔走的缘故,脚底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皮肤厚实而粗糙。
程立平捉住她的脚,握在手里反反复复地观察着,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说道:“我们汉人的女孩子像你这样未缠足的不多。这是我见过的第二双未缠过的脚,比那些缠足的好看多了。”
他放了她的脚,身子渐渐朝她靠近。殷实芳避无可避,干脆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调侃道:“三爷,你这样耍流氓,是不是看上小爷了?”
程立平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翻身躺了下去,望着头顶的床帐,目光一时清明一时迷惑。隔了一阵,他才扭头向上翻动着眼珠,静静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殷实芳,淡淡一笑:“我有喜欢的姑娘。她和你一样,未缠过足,不过,她是旗人的血统,才不用受那些罪。”
殷实芳听他这番言论,大感意外:“你们男人不是都爱三寸金莲?”
程立平嘲笑道:“你倒是挺了解男人。但凡你有些姑娘家的样儿,小爷说不准还真看上你了。”
殷实芳欲再踹他,程立平已翻身坐起,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她,低声问:“小殷,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你真不拿我当朋友?我也不问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只告诉我,你要那许多钱做何用?”
殷实芳嘲讽一笑:“对我们这样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你不会明白忍饥挨饿的感受。你也看到了,为了那些钱,我可以豁出性命!当日换作是别人,只要有钱拿,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程立平明知她的话不可全信,却偏偏因她的几句话而有了气。他再看她时,眼中已燃了怒火,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问道:“所以,即便是先前要取你性命,后来却与了你好处的那个日本人,你也可以不计前嫌地跟他合作?”
殷实芳点头:“正是。”
程立平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中喷火,质问道:“你做人毫无原则底线么?”
殷实芳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求能活着。”
程立平眼中的火渐渐熄灭,死水一般沉寂。
曾经,他当她是生命里出现的一束光,原来是他看错了人。他不愿承认这样残忍的事实,放低姿态哀求道:“小殷,你跟我回庐州吧!”
“对不起。”
窗外投进大片大片的阳光,一道道光影扑朔迷离,咫尺间的距离,似乎都被拉远了。
殷实芳苍白瘦削的脸藏在阳光的阴影下,有几分孤独和倔强,程立平觉得她是如此触不可及。她的世界,他从未涉足,却强烈地渴望走进去,去看看那新奇又未知的世界。
对于这个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神秘女子,他又敬又爱,舍不得放她离开。
然而,她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拒之门外,不愿走进他的世界看一眼。
房间里,静,静得让人发慌。
程立平颤抖着捧起她的双手,俯下身子,深埋着头一点点亲吻着。嘴里的泪水又苦又咸,他始终不愿放开她的手,哽咽着说:“小殷,你就像一束光,我敬你,却唯独不敢爱你。”
殷实芳无奈地耸了耸肩,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三爷,待时机成熟,有缘自会相见。”
程立平不由大喜,抬头看她眼神明亮,笑靥如花,紧张而兴奋地问道:“你说真的?”
殷实芳扬了扬眉,豪气冲天地道:“殷爷说话向来算数!我待伤无碍,跟你们大爷结完账,就得分道扬镳了。”她的手指了指放在桌边的《京报》,笑道:“拿来我看看打发打发时间呗!”
程立平依言将《京报》递到她手中,却看到她的脸色倏地变了。
 
第二一章
 
自英吉利人带着他们的贪婪和欲望,用炮弹轰开了紧闭多年的国门,越来越多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商借着这大好时机,纷纷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地开办各大贸易商行、商会、洋行。现今的北京城随处可见身穿洋装的外商占据着城中各大街道、店铺,此番景象尤以琉璃厂最为热闹。
这里商铺林立,作坊遍布,随处可见摆摊售卖古玩、玉器、字画的商人,那些倒卖宫廷古董玉器的商贩也多集中于此,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波接一波。
程立白按照黄皮纸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一间景泰蓝作坊时,坊间只有零零散散的工人在做工,一位白胡子的花甲老人正一一指导着工人们的手法。
程立白说明来意后,老人让人将两人请到店铺后的一间屋子里喝过一盏茶,才姗姗来迟。
他来时,已脱下了外边脏兮兮的工服,一身浅灰色暗纹长袍,外边罩一件黑色元宝毛领马褂,褂身和两袖皆绣了一团一团的海藻纹。
老人面正目圆,不露而威,令人心生敬畏。
程立白与程业文见老人步伐稳健地走进来,不约而同地起身向老人拱手行了一礼。程立白态度恭敬而谦顺地道:“庐州程氏立白慕黄先生之名,特携愚侄前来拜会。冒昧前来,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黄思永向两人抱了抱拳,再请两人入座,自己则在主座上坐下了。
“二位是从何处得知此处要招商集资?”
程立白示意程业文一眼,程业文从袖中掏出早间的黄皮纸广告,恭恭敬敬地递到老人面前,诚恳地看着老人:“小子与大伯感念老先生一片救国爱民之心,特来拜会,愿出资助先生达成所愿。”
黄思永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接过程业文递过来的黄皮纸,重重地叹息着,缓缓地道:“老朽曾上书朝廷,欲招商入股,可朝廷不允,只得与犬子从民间集资操办此事,没承想真有人与老朽有同样的愿景。”
程立白道:“先生有匡世济民之心,我等自当鼎力支持。”
黄思永郑重地抱拳:“老朽感谢二位慷慨解囊之恩。民族之兴业,需要二位这样忧国忧民的有志之士!”
程立白立即还礼,谦卑又真诚地道:“晚辈其实还有一事愿与先生商谈。”
黄思永爽快地道:“老朽祖籍安徽,与二位也算是有缘。若有老朽能帮上忙的,义不容辞!”
程立白并不拐弯抹角,缓缓地道:“晚辈家中世代经商,家中所售烟丝曾于道光年间被选为贡品,只是近年来,因天灾人祸,烟丝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又有西洋卷烟的各种倾销打压,烟农其实已无路可活。晚辈与舍弟曾尝试做过许多改变,因人单力薄,资金技术短缺,未能力挽狂澜,若先生这边有门路,晚辈希望先生能为国为民做些努力。”
黄思永叹息道:“现今纸烟盛行,白花花的银子皆落入那些外商的腰包,国内百姓却无路可活。民之兴,商之兴,而后国之兴,此事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老朽既已迈出了第一步,绝不会退缩,希望能有更多的有志之士有二位这样的觉悟!”
“国之兴者,视民如伤,此乃民之幸也。”程立白不禁被黄思永的决心打动,感叹一声,而后又坚定地道,“先生这边但凡有晚辈帮得上忙的,也请尽管开口。”
路上,程业文始终想不明白程立白与黄思永最后的那番大义之言,他逮着程立白诚心请教:“大伯,侄儿有一事不甚明了,还请大伯指点。”
程立白笑道:“你说。”
程业文摸了摸脑袋,微微涨红了脸皮,问道:“大伯欲兴民业,为何要从根本上改变制烟的技术和形式?侄儿认为,不必彻底打破人们的习惯,总有人更愿意坚持传统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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