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义正言辞地说服旁人,却说服不了自己。她理解他,也愿意支持他,可内心深处,总不愿他因此蒙难,从而丢下她。
尽管不舍难过,在程立平养好伤后,越玲珑还是连夜为他整理行装,细细叮嘱。
在黄思永的协助下,孙荣接连在江宁、上海等地开设了医院。他接到程立白的信后,立马出面组建了一支红十字会救援队,在安庆的长江码头接着程立平时,他便让程立平换上医护人员的装束。
看着救援队的船只渐渐隐没在江面的大雾里,越玲珑缓缓地蹲下身,抱膝蹲在江边小声哭泣着。
因她的哭声,程立白有些心神不宁地眺望着雾气蒙蒙的江面。他走近,低头看越玲珑的脸色异常苍白,察觉到不对劲,微微弯腰唤了一声:“三奶奶。”
越玲珑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几欲晕厥。她强打精神,颤颤巍巍地站起,对程立白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体乏。”
程立白道:“身子不适,暂且不要回庐州了,在安庆住几日。”
越玲珑摇摇头:“大嫂还在月内,得顾着元夏侄女。我没事,只是有了身子。”
程立白大吃一惊:“你没与老三说?”
越玲珑笑道:“他少些牵挂,也能专心做事。”
长江一带的沿江口岸,朝廷军队查验十分严格。程立平以红十字会救援队医护人员的身份倒是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查验。
沿途,孙荣与随行的医护人员遇上伤者总会靠岸停住,上岸加入到其他救援队里,进行伤员救治和尸体掩埋等工作。
自接到殷实芳转至武昌投身革命行伍的消息时,程立平恨不能立即与她会合,共同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
而看着孙荣冒着枪林弹雨对伤者进行施救,程立平才发现,当年那个常常被自己取笑的“荣娃娃”,已然成了战火中的一名无名英雄。
对伤者和死者,这些救援队一视同仁,拼着随时会丢掉性命的可能,竭力救治每一个人。与越氏父女长久的接触,他懂得这些医者大夫心中的信念,看着那些朝廷的士兵痛苦地呻-吟,在他还穿着这身白大褂时,他不会将这些人看作敌人。
救援队的船只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于汉口靠了岸。武汉的天,灰蒙蒙得有些压抑,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腥臭味。
救援队走进汉口的寻常巷道,仿若走进了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找不着方向。这座城市,街巷纵横,曲曲折折,街道旁的屋宇密密麻麻,不知西东,轻易便迷失了方向。
队伍中没有本地人,孙荣只得逮了一名普通居民做向导,带着一队人马在街头巷尾进行救援队的日常救护、掩埋工作。
程立平不懂医术,除了帮忙掩埋尸体,帮不上什么忙。这样惨烈的情况,饶是见惯了这等残忍血腥之事,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头顶雨丝冰凉,地上的血水汇聚成河向沟槽里流去。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倦怠。革命之路长且艰,仅凭一腔热血,能否换来一个太平盛世呢?
街道有朝廷军队出没,见到救援队身上的标志,并未起疑心,再次到别处去巡逻搜查。
错综复杂的街巷,是革命党人最佳的藏身之所。
夜里,程立平正躺在船上的甲板上望着雨后初晴的夜空,眼中亮如星辰。他为自己白日里生出的退却心思懊恼不已,此刻坚定了信念,他恨不得立即与此处的殷实芳和其他同伴会面。
孙荣端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坐在他身边,说道:“殷姊姊如今也不知是否在龙王庙那儿。我打听了一下,革命军从武昌退至汉口,经过了几场恶战,殷姊姊不知是否还活着。”
喝过姜茶的程立平觉得身子暖和了许多,目光坚定地道:“她那样顽强的一个人,死不了的!”
孙荣笑道:“是啊,殷姊姊很厉害,死不了的!”
他眺望着沿江一带的屋宇,远处有英、法、俄、日、德和比利时的租界,每一栋建筑各具特色,灯火辉煌,他甚至能听到里边的歌舞声。他暗叹一声,有些悲伤。
程立平扭头看向他,笑着调侃道:“荣娃娃,叹什么气?”
“不许叫我荣娃娃!”孙荣气鼓鼓地反驳了一句,继而才道,“我是在想,我们自己人互相残杀,那些外邦人却依旧逍遥自在地活着。总有人死去,这片土地像是人间地狱。”
程立平知晓,孙荣自小在国外读书,早些年的战争他未经历过,不会知晓如今的伤亡牺牲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终有一日,活着的人们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没有束缚,没有杀戮,只有自由和民主。
程立平一口喝下剩下的姜茶,神色凝重地对孙荣道:“孙医生,托你一件事。”他从白大褂内侧摸出两只信封,郑重地交到他手中,低声叮嘱道:“此地凶险,我怕是凶多吉少。此间事了,我若未能来码头与你会面,请你将这两封信分别交给我大哥和玲珑。”
孙荣很快便想到这两封信可能就是遗书,他迟迟地不肯接过来。程立平的这份嘱托对他来说,太过沉重。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想去做这个送信人。
“孙医生。”程立平坚持将信递到他眼前,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
孙荣道:“你一心求死,没为玲珑想过么?她……她……你若是死了,她要怎么活?”
程立平双目低垂,低声道:“我想请你……替我照顾好她。”
孙荣正待反驳,程立平又抬眼看着他,笑道:“从你初次见到她便一直盯着她,我便知道你喜欢她。我这样的请求很自私,但还是希望你能答应。”
程立平坐着的身子突然屈膝跪在了孙荣面前,孙荣惊得起身跳开了好几步远,见程立平双手握着信封向他伏首磕头,他突然不知如何拒绝程立平的请求。
孙荣再次回到程立平身边坐下,接过信封,语气低沉又无奈:“我不期望这信最后能送出去。”
清晨的一声炮响,惊醒了满船的人。
程立平穿衣从船舱内奔出,看到后城马路一带浓烟滚滚,炮声一声接一声响起,他转瞬踏上甲板便跳下了船。孙荣追出船舱,对着程立平匆匆奔忙的身影喊道:“三爷!”
程立平转身回了一句:“荣娃娃,我去救人!”
汉口长江沿江一带,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皆汇集于此,商埠林立,民居集中,巷道密如蛛网,错综复杂。北洋军突如其来的一把大火,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当地民居也化为灰烬。
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里,程立平艰难地挤过人群,奔至龙王庙时,火势冲天而起。
他站在火海外,看着在火海内哀嚎着往外奔的百姓,却只能任火舌一点点吞噬掉生命。程立平心中愤怒非常,他未曾想到为了抓捕隐藏在大街小巷的革命军,北洋军竟会不顾无辜百姓的死活,放火烧街!
他此刻多么希望能有一场大雨降临,这样的愿望终究落空了。
耳边哭喊声不绝于耳,程立平在人群里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慌忙挤过人群,扯住了一人的胳膊。头发散乱、形容狼狈的人回头看了过来,正是殷实芳。她顿时喜极而泣:“三爷!”
将零零散散的几人集中到码头,程立平问了一句:“只有你们几人?”
殷实芳蹲在江边洗了一把脸,道:“我们都走散了。”她起身问道:“三爷怎么穿着红十字会的这身衣服?有船么?”
程立平道:“是红十字会的船。我带你们过去,也能避开北洋军。”
大火三日不绝,曾经繁荣热闹的商埠民居已成废墟,早已分不清人与物。
殷实芳在听说潜伏在此的革命军已退至汉阳,占领了龟山和汉阳铁厂时,便对孙荣道:“阿荣,你的救援队方便送我们过去么?”
孙荣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这边的救援未完成,殷姊姊还得等半日。”
殷实芳道:“那我们便等半日。”
第三十章
程立白近些年来一直有看报的习惯,报童每日将一份《申报》交到徐仲成手中后,讨了赏钱便又去别处吆喝去了。
徐仲成送来报纸,程立白接过之际,随口问了一句:“三少爷一早便出门了?”
徐仲成却有些糊涂了,不明白程立白为何突然有此一问,点头答道:“三少爷今日起得早,天未亮就与我说去学堂呢!”
程立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申报》的边角,皱眉道:“学堂今日常假。”他心头已有了猜测,挥手让徐仲成退下了。
武汉的革命形势,程立白时时都有关注,在看到北洋军政府火烧汉口商埠民居捉拿革命军时,他的心也犹如火烧一般,焦急却无能为力。
而这几日革命军自攻占寿州后,相继攻克了凤阳、蚌埠、舒城等地,这无疑让程立白看到了希望。
听到姚春兮在屋里唤他,他搁下报纸压于花瓶底下,掀帘进屋时,姚春兮正抱着程元夏喂她奶水。出生不到一月的女婴喝饱了便犯困,程立白将她抱在怀里,听见姚春兮压抑的咳嗽声,坐在床头,劝道:“我为孩子请个乳娘来家里,你安心养着病。”
姚春兮摇头道:“自己的孩子,自己喂她,我才放心。这些年,你为烟厂和老三干的事投了不少钱,家里也遣散了不少人,没有多少余钱了。你看,年前,业诚要娶媳妇,三奶奶有了身子,老三不在身边,得为她多安排些人照顾,陪她说话解闷,娘那边也得准备寿衣棺椁了……咳咳……还有……”
程立白无奈地出声打断了她:“你歇着吧,少操心些家里的事。”
姚春兮歇过一口气,缓缓地问道:“明儿呢?”
程立白知晓瞒不过她,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他近来常常早出晚归,我猜是学堂中的几个学生聚在一处,像学老三那样干革命呢!”
姚春兮听后便急了:“他不要命了!这事……这家里没几个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人了么?”
她这一顿清吼,惊着了程立白怀中的女婴。程元夏张嘴便哭,姚春兮连忙抱过来轻声哄着。
程立白道:“春儿,时局动荡,大势所趋,明儿这样做才算是男子汉!”
姚春兮哂笑一声:“如今的年轻人,总是太过急躁冲动。像业诚就挺好,你不让他与朝廷沾上关系,这孩子从省城的学堂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地回来中学堂任教,让人省心了不少。”
程立白无心与她争论,笑着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是否煎好了。”
早饭后,程立白去了一趟商会,欲将程氏在凤阳的烟田转让出去。
商会会长胡文生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听完程立白的说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凑过身子上下打量着程立白,隔着桌子用他天生沙哑的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大爷,说句不中听的话,您程家的烟田要是放在十年前,那可是块香饽饽,如今多少烟商、烟农都饿死了,谁还会买一块这样的臭狗屎呢?”
程立白并不因胡文生粗俗直白的言语而着恼,而是微微笑道:“谁说烟田就一定得种烟了?”
胡文生坐正身子,双臂环胸,昂着头,偷偷睁开一只眼觑着程立白,慢悠悠地道:“不种烟种什么?种庄稼?亏本的买卖,有谁会做啊?”
程立白道:“稍稍改变土壤酸碱比例,可种茶。”
“大爷为何不自己改种茶呢?”
程立白略有尴尬地道:“若非逼不得已,立白也不会转让掉祖上辛苦攒下的家业。”
胡文生摇头晃脑地道:“难办!难办啊!大爷,这转让的价您得让一让,我也能替您多争取争取买家啊!”
程立白早已预料到会是如今的局面,不疾不徐地从长褂的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褪了红漆的红木盒子,打开木盒,一方温润如玉的青黑色砚台静静地躺在盒内。
胡文生斜着眼缓缓打开另一只眼,一点点绷直身子,伸长脖子偷偷觑着。以他多年的见识,一眼,他便能看出这方砚台并非凡物。砚身石纹如女子柳眉,色青光润,细腻温润,正是产自龙尾山享有盛名的歙县龙尾砚。再看这方砚台的成色,分明年月已久,他似乎能嗅到一股幽雅又豪放的浓浓墨香。
程立白见胡文生的手已情不自禁地伸了过来,他知晓这次的筹码奏效了。
“莫非这便是被苏子羞作‘牛后’又从他人手里苦求来的那方龙尾砚?”胡文生对着这一方砚台又看又闻、左摸右敲,最后抱在手里竟是不忍释手了。
程立白道:“正是。这是舍弟生前从他人手中求来的,再赠与有缘人,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胡会长同道中人,正是舍弟口中的有缘之人,还请您笑纳!”
胡文生肥胖的脸上的肉欢快地抖动了几下,已是迫不及待地将砚台抱在了怀里,亲了又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大爷慷慨大义,你程家的烟田,我会替你找个合适的买家,开出的价不会低。”
程立白拱手道谢:“有劳了。”
胡文生豪气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好说好说!找到合适的买家,我会知会您的,那时只需官府出面便可。”
程立白出了商会大楼,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斜拉而下,暖烘烘的,空气中处处散发着甜甜的桂香。他的心里头空落落的,却又实实在在地觉得轻松愉悦。
沉寂多日的街道似乎都热闹了许多,沿街玩闹追赶的孩子,在人群里东躲西藏,无忧无虑的欢快笑声在晴空下格外动听悦耳。
“立冬吃饺子咯!”
“老板,来三份,我得带回家里。”
“好咧!您稍等!”
熟悉的叫卖令程立白放慢了脚步,他想要给家里人挑些过节的礼回去。
“大事件!大事件!最新报道!安庆光复啦!”
报馆报童挥舞着手中最新出版的报纸,兴奋而激动地沿街吆喝着。片刻之后,报童的队伍突然壮大起来,如出圈的羊群,轰然涌上街头,向过路的百姓散发着报纸和手册。这些报童年龄不等,年幼的只有七八岁,跟着一群人兴奋地跑街串巷;而年长的已有十七八岁,大声宣扬着革命思想。
“革命万岁!”
程立白在人群里看到程业明也混在这群报童之中,对于他这样疯狂又野蛮的行为十分不赞同。在程业明忙着给行人散发报纸和手册时,他挤过人群,伸出胳膊从程业明身后接过对方递给行人的报纸。
程业明转身弯腰说了一声:“谢谢!”抬头正要讲讲革命者的光辉事迹,见到程立白笑容和蔼的脸,他登时吓得转身就要跑。